李建成抬起眼来,微微笑道:“可是有新的消息?”
“正是。”魏征上前一步道,“陛下传旨,召秦王回京。”
李建成闻言,只是垂首思量,却不作答。
见其如此,魏征稍待片刻,复又开口道:“殿下,臣以为突厥数月未有动向,实则不过意欲避过今冬,再卷土重来。”
“先生所言极是。”李建成这才颔首道,“以颉利可汗之野心,自登位后大举犯我,已并非只为钱粮那般简单。此番同我战个平手,绝不会就此罢休,暂停动向应是以退为进之策。如此也好,待我平了此处刘黑闼叛军,再徐徐图之。”
魏征沉吟片刻后道:“自刘黑闼大军围魏州起,我军于此同其对峙已近一月,未分高下,却不知殿下心中可已有良策?”
“此事我亦是思虑已久,”李建成垂眼看向沙盘,然后伸手在其上指点道,“刘黑闼围魏州而久攻不下,我等同其对峙亦是暂入僵局,虽是如此,刘黑闼此时却是腹背受敌,时日一长则将顾此失彼。一旦僵局破除,必不是我等对手。”
魏征的顺着他的目光望着沙盘,道:“殿下可曾想好那破除僵局之策?”
“不曾,”李建成轻叹道,“唯盼其手下乌合之众离心,却不知把握几成。”
魏征徐徐道:“臣有一策,不知殿下愿否一听?”
李建成抬眼看他,眸光微微亮了亮,“愿闻其详。”
“臣蒙殿下赏识,入太子府前,曾投于瓦岗寨。较之这刘黑闼叛军,瓦岗寨众人亦是揭竿而起的乌合之众,其心中所想,耳濡目染,臣自以为知晓几分。”魏征顿了顿,却没有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而是问道,“刘黑闼不过一届匪首,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举兵反叛,而叛军更是犹如破竹,势不可挡。依殿下看,这其中缘由却是为何?”
李建成沉吟道:“方入城时,曾听齐王言及,刘黑闼并其所部因对秦王对其败军的杀伐惩戒,故而起兵。此事我原本亦曾留意过……”顿了顿,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先生之意,莫非……”
“正是。”魏征拱手,郑重道,“臣此番所献,便是以战俘诱降敌将之策。”
李建成道:“先生无需顾虑,请但讲无妨。”
“是。”魏征颔首,继续道,“流寇举事,大都被迫为之,瓦岗寨如是,刘黑闼亦然。秦王对其赶尽杀绝,其部走投无路,故而起兵。既然如此,我等不如从此着手,以怀柔之策智取,释还战俘分化其部,刘黑闼不日便当成孤家寡人也。”
“先生好计。”李建成盯着沙盘沉思了许久,抬起眼时,已然面露欣喜之色。
“为殿下分忧,本是臣分内之事。”魏征笑道,“殿下若以为此计可行,还请速速上奏陛下,请释刘黑闼所部相关战俘,并送往此处。”
李建成颔首笑道:“先生说得有理,能得先生,当真是我李建成之福。”
魏征闻言微怔,而李建成已然走到案边,提笔沉吟。他回过神来,笑了笑,便知是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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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后,战俘被送至乐昌。李建成未有耽搁,当即遣使入刘黑闼军中议和。实则李建成同刘黑闼彼此心知,以刘黑闼三番两次起兵举事之罪,总是投诚亦免不了一死。不出所料,刘黑闼对议和一事拒不接受,蛮横地将使者赶回。
李建成全不在意,只因番议和是假,宣告“归顺大唐者免罪,且家属奉还,衣食无忧”才是真。目的既以达到,静候佳音便是。
果然在数日之后,刘黑闼部下陆陆续续便有人送来密信,尽表归顺之意。李建成按照许诺行事,放还家属,予以厚待,有的甚至能在军中谋得一官半职。
如此一来,投诚之人愈见加多。
又待了半月,刘黑闼军中粮草已尽,围城无力,而李建成诱降的条件却愈发优厚。眼见军心动摇散乱,无法再战,刘黑闼终于放弃,率残部连夜奔馆陶而去。
李建成哪里会容他这般逃离?当即派一支精骑围追,昼夜不停,一直到了饶州。刘黑闼狼狈入城,却不知李建成早已诱降其刺史诸葛德威,后者轻而易举便擒获刘黑闼,连城带人交还李建成。
李建成带着刘黑闼的首级班师回朝的时候,李渊亲自出城相迎,场面浩大热烈。
不过三月光景,李建成便平定了自己数年间的这一心腹大患,而且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赢得干脆而轻松。
李渊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将军事大权一味地交付于秦王,也许是过于轻看了自己这位太子。征战一事,原非只得依仗秦王一人。
携了李建成的手,李渊拉着他一同回宫。
转身之际,跟随而来的李世民不失时机地走上前来,对李建成一拜,道:“恭喜大哥凯旋。”语气平静,眸子里却满是异常深邃的笑意。
“多谢世民。”李建成保持着面上的微笑,随即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看着那火红的披风渐行渐远,李世民立在原地,徐徐握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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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定了刘黑闼后,除却仍有活动的小股势力外,中原一带可谓基本安定下来。李建成从战场上退身而出,很快便投入朝中政务之中。
几乎从未间断的连年征战,让恢复经济民生称谓当务之急。鉴于武德二年颁行的租庸调发颇见成效,李渊便将《武德律》、均田制的颁布,以及租庸调制的完善等种种事务尽数交付于他,意在让他掌有帝王之术,放手一搏。
李建成不敢怠慢,每日同朝中各路官员商议修改,夙兴夜寐。忙碌之下,不觉便是半载时光。
武德六年七月,前方来报,突厥南犯朔州。李渊命李建成并李世民率军前往并州御敌。
此令一出,明眼人皆能看出,李渊已然有意将秦王部分军权,放予太子。
秦王府中众人怨声载道,然而李世民却是平静异常。实则此举便意味着李渊对二人的态度,既然他保太子之意一定,那么自己日后行事……便也不需有所顾虑了。
大军出征前夜,魏征敲开了李建成的房门。
李建成仍如往日一般在案前翻阅书卷,见了魏征,不觉笑道:“先生莫非是来埋怨建成此番让你留在东宫?”
魏征并不在意地笑道:“征突厥非同于剿寇,臣一届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纵然随殿下去了只怕也不能有所建树,倒不如留在东宫使些阴谋阳谋。”
李建成听出他话中有话,便道:“那么先生此番前来,却是所为何事?”
魏征微微顿了顿,才开口道:“不瞒殿下,臣此番为秦王而来。”
“秦王?”李建成微微眯了眼,“秦王可是又有何动向?”
“非也,秦王并无动向,正因如此,臣更觉反常。”魏征慢慢道,“更何况,只怕若当真待秦王有何动向,便当真晚了。”
李建成微微一震,本能地伸手按上了心口,半晌后道:“先生以为……应当如何?”
魏征将他的举动收入眼底,隐约猜到李建成心痛之疾大抵同李世民脱不了干系,但他并未将这番思虑表露出分毫。
“先下手为强。”停顿了片刻,他一字一句道,“殿下,秦王不可留。”
此话说得的极为隐晦,然而含义却是显而易见。他心中早有此决断,却是头一次对李建成说及。
李建成闻言神色很平静,却只是默然不语。
魏征察言观色,不动声色地继续道:“殿下仁善,若当真无法下手,臣赴汤蹈火,自愿代劳。”
李建成垂着眼,许久后轻声道:“先生放心,此事……必将有个了断。”
话音落下,二人之间竟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半晌后,李建成才开了口,道:“时候不早了,先生还请先行回去歇息罢。”声如低叹,隐约地透着几分疲惫之意。
实则魏征心中也明白,手足相残实乃下下之策,若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开口。然而李世民此人,却始终教他安心不下。尤其是在隐约感到李建成对他的感情,已然日渐无法言说的时候。
当局者迷,旁观者却须得清明。他不能让这人成为李建成下不去手,末了却祸及自身的软肋。
听闻李建成此言,他并未立刻告辞,而是在蓦然片刻后,忽然道:“臣只愿殿下明白,在臣心内,若单只将殿下视作君主,今日便不会有此肺腑之言。”
李建成抬起眼看他,却仍是没有说话。
魏征却是垂下眼去,自嘲地轻笑了一声,道:“于公,臣希望坐这江山大业的,是如殿下一般的仁君;于私,臣希望继承这江山大业的,只能是殿下一人。”顿了顿,拱手一拜道,“臣对殿下的心意……便是如此。于公于私,还望殿下务必三思。”
仍是这般,未有一语点破,然而话已然说得足够明白。实则朝夕相处的诸多时日,李建成如何会不曾觉察?只是此情此景之下,他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只能一声叹息。
魏征听闻,纵然并不意外,然而心头却仍是微微一阵落空。只是他却起身笑道:“臣方才所言不过希望殿下明白,臣对殿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殿下记得这一点,于臣便足矣。”说罢深深一拜,道,“臣这便告退了。”
李建成微微颔首,看着他推门离去,仍只是一声低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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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抵达并州,李建成李世民二人仍是各自为政,只是此番李世民并未再刻意刁难,对李建成之意反而言听计从,只提出一点要求,便是亲自带兵迎战咄苾。
李建成心知他深记昔日为咄苾所擒之事,便应了下来,予他三千骑兵,让他负责击退突厥前来劫掠的小股部队。
然而不过三日后,李世民便带着这三千人马以及自己畜养的玄甲兵,杀入了咄苾的大营。
彼时突厥人马正于并州附近劫掠而归,正欣然瓜分战利品之际,唐军便如一把利刃劈如营中。李世民单枪匹马在前,玄甲兵紧护周围,再然后,便是普通的骑兵。
这般堵上性命的袭营,可谓实出乎突厥上下的意料,便连咄苾本人,亦正毫无戒备地坐在帐中。然而听闻大营遭袭,他却也并未变色。吩咐下全军立即迎战,咄苾很快站起身来,三两下穿好铠甲,反而笑道:“既然李世民如今自己送上了门,便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出了帐翻身上马,一眼便望见厮杀中的李世民,咄苾高扬马鞭,横刀朝他冲了过去。
李世民很快感知到,一枪挑翻了面前纠缠的敌军,转身方一横枪,便堪堪挡住了咄苾迎面劈来的一刀。
二人俱是使出了七八分力道,刀枪相碰,火星四溅,震得双方同时一退。
咄苾提着马缰来回逡巡,面上露出几分嘲讽的意味,笑道:“区区数千人便敢来袭我大营,莫非经过上次之事,秦王仍未学到多少教训?”
李世民闻言不答,只是一夹马肚,再次攻上来。二人交缠过了百余招,不分胜负,而咄苾人马数众,已愈发聚拢,将唐军围困在其中。
眼见着便是上次一战的翻版,咄苾心下暗嘲李世民不过尔尔,手上攻势愈发密集凌厉。
然而正在此时,一名突厥士兵杀至近前,高呼道:“可汗,后方营帐起火了!”
咄苾大惊,不及回应,李世民却紧贴着过来,一枪刺向他胁下。咄苾侧身避开,匆忙退开几步,看着他微微眯起眼来,道:“李世民,你……”
“可汗说得不错,本王经过上次之事,自然要学些教训。”李世民面上终于浮现出笑容,话语之中却是愈发悠哉,“只可惜上次之胜,却恰恰让可汗忘了,何为骄兵必败。你当真以为,我连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也不明白么?”
咄苾握紧手中长刀看着他,不知为何,只觉那悠然自得的神情,竟有几分像李建成。他面色一点点变得浓云密布,却是在原处不进不退。
“好不容易抢来的粮草,可汗便打算这般置之不理了么?还是说,可汗心中竟猜不到,前来烧粮的会是何人?”深知对方正处于进退两难之境,李世民又笑着开了口,顿了顿,不待对方开口,却又自己答道,“你我心中皆知,来的若是那人,便不会给你留下一颗余粮。”
咄苾身形已然微震,眼看着身后腾起的浓浓黑烟,以及大火之下愈见散乱的人马,终于咬牙,似已动摇。
“咄苾,你可知自己哪一点永远赶不上我么?”李世民仍是笑,笑的平静而恶意,“那便是你同大哥只能是敌对,无法改变。而大哥对我纵然无法坦诚以对,但只要在你面前,我们便永远是在同一方。”
被刻意地戳中软肋,咄苾冷哼不言,已然调转马头,大喝一声撤退。然后他回过头来,看着李世民,还击道:“我若是李建成,上次便该任你死在突厥营帐中。既已弃你而去,何苦又那什钵苾相换,建成对你终究是不够心狠。”
李世民手握着长枪,高坐于马上,眼看着突厥人马纷纷后退,只是一声冷笑。
——他若不狠,便不会有今日的李世民了。
待到人已走远,一名小校飞驰而来,道:“殿下,太子听闻殿下率军袭营,特令殿下即刻撤军回城,不得耽搁!”
“告诉太子,我这便回去。”李世民淡淡吩咐身旁的偏将,“传令下去,撤军回城。”说罢自己调转马头,慢慢朝并州方向回去。
走着走着,不觉又是一声轻嘲。
此番虽烧尽咄苾粮草,让其暂时不得卷土重来,算是报了一箭之仇。然而方才激将对方的那些话,却也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自己同大哥走到如此地步,已然觉悟对旁人夸耀的资本。纵然此刻二人确是共同对敌,然而却也不过貌合神离而已。
定西河,战霍邑,取河东,入长安……回想当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时日,竟遥远到恍如隔世。
——大哥,事已至此,你不要怪我,无法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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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突厥因粮草大受损失,无力再战,不得不回师北撤。李建成政务在身,也不便在并州多做停留,便也就此同李世民二人一道,班师回朝。
对于李世民私自袭营一事,他并未多过问,只当着众人的面象征性地责了几句,又赞其破敌之功。李世民一言不发地一一受下,只觉那语气虽然温文,却生分冰冷得彷如利刃。
稳住了突厥,中原暂无战事。武德七年四月,李建成费心数载的《武德律》、均田令、以及修改完善之后的租庸调法依次颁行,朝中上下初步进入休养生息,恢复民生的状态。
李渊也稍稍放下心来,便决意于六月去往长安以北的仁智宫避暑。届时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随行,而太子李建成则留在长安监国。
第五十九章
六月中,李渊传令下去,将军国大事悉数委以太子决断,便率众人离宫。临行之前,李建成亲自出城相送。
李渊眼见着自己面前一身华服,器宇轩昂的李建成,念及这便是日后将从自己手中接过江山帝位的储君,不由得欣慰且感慨万千。然而他没有多言,只是叮嘱李建成治国相关示意,指出朝中可以依仗相佐的几名老臣,便浩荡而去。
实则李建成心中明白,李渊此番离宫,七分是为了休养天年,三分却是有意给了自己监国的机会,让自己有放手一搏,别无拘束之机。念及过去对于他偏爱李世民一事还颇有微词,此时此刻只觉错看了父皇,公私如何,没有人比他分得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