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一言不发地垂着眼,听闻此言,只是一声冷笑。
咄苾亦是笑了笑道:“你和建成俱是有仇必报之人,我同你们又何尝不是一类人?”
李世民此时终于抬头看向他,眼光里多了几分锐利。
“你不配。”开了口,仍是那句熟悉的话。
“不配?”咄苾朗声笑了三声,似是全不在意道,“若说不配,也只是因了我不是汉人,不是你李唐族人,而偏是这突厥可汗而已。除此之外,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他。”
许多事当真便是如人所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曾经同李建成朝夕相处的每一个时日里,看他只如雾里看花,水底望月,永远猜不透看不清。然而当自己真正地同他分离开来的时候,一切却反而变得明朗起来。也许唯有如此,自己才能真正地看清这个人。
纵然心底的那份情丝如何也斩不断,但至少已然不会甘心被其蒙蔽了双眼,任其利用了。
念及此,他轻笑道:“便如我会用此声东击西之策,便是料定了他会弃你而去,回救雁门。如今看来,我所料果然不假。”
李世民闻言目光越发锐利了几分,暗夜里望去,仿若一头压抑着怒气的兽。
然而却也不过重伤的兽而已。咄苾冷笑一声,伸手揪住对方的衣领,将人提起了几分,一字一句道:“不过他彼时虽已弃你而去,却到底不愿让你成为我手中最贵的筹码。不愧是李建成,火速回援当即便擒了什钵苾。我自然知道,他在等我修书于他,提出交换人质。”
李世民抬眼同他对视着,低喘着慢慢嘲道:“难怪你久不杀我,原来竟是不敢杀。”
“为了什钵苾,我确是不能杀你。”咄苾慢慢道,“不过你可知,若我一直不提出交换质子,李建成那边便会一直等下去,万不会率先动作。先动作请和之人便可谓落了下乘,以他心高气傲之性,却断不会如此。”唇角徐徐挑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不能杀你,却有足够的时间耗去你的生气。待上十天半月之后,再还他一个生不如死的秦王,你看如何?”
李世民一怔,却已被对方松开手,重重地摔回柴薪上。戳刺在伤口上的坚硬触感,让他本能地弓起了身子。
而咄苾同他手中的火把已很快远去。
“李世民,来日方长。”
话音落下,帐中重新恢复成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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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将写罢的书信封好,唤来一名小校道:“将此信速速送至魏先生手中,不得耽搁。”
那小校接了信,却不走,只是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道:“殿下……”
李建成抬眼道:“何事?”
小校下意识朝门外望了望,道:“殿下,秦王府人今日仍是这般……”
李建成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且叫侍卫送你出去罢,此事我自有决断。本太子尚还在此,他们还能翻了天不成?去罢。”
小校迟疑着终于离去,李建成站起身来,走到窗畔,府外隐约的喧嚣之声飘传入耳,这几日来他如何会听不见?
李世民落于敌手,生死不明,秦王府人人人或焦或怒,动荡不安,有人请命要袭突厥大营,有人要拿突利可汗泻心头之恨。
如是三番,李建成也无心一一抚慰,便所幸不再面见,只下令紧闭城门,并将突利可汗严加看护。
由是这几日来,秦王府人每日便聚集在他府门前,明为求见,实则示威。
李建成恍若不见不闻,日日照旧。于他而言,这可谓是一场心力的角逐,什钵苾之于咄苾,李世民之于李建成,孰重孰轻,双方俱是在试探。
一连五日,双方未有战事,甚至也未曾有过任何往来。遮掩在风平浪静之下的波涛暗涌,除却两位主帅,旁人似乎也看不分明。
直到第五日夜,咄苾的亲笔信自突厥而来。
李建成接过展开,目光扫过其上所列的时间地点,唇角慢慢挑起笑意。折了信,他对前来送信的突厥士兵道:“告诉你们可汗,届时定当前往。”
待那突厥士兵离去之后,李建成唤来韦挺,将信给他看过,道:“韦将军亲选一千精骑,明日清晨出发,随我一同前去,确保万无一失。另外,此事不得教秦王府人知晓,以免弄巧成拙。”说罢端起桌上的茶碗,垂眼看了看,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韦挺抱拳应下,看着他忽然道:“这五日,却是苦了殿下。”
李建成抬眼看他,挑眉道:“韦将军此言何意?”
韦挺跟随他多年,虽不曾将他看得透彻,却也可称有几分了解。眼见他这几日面上虽一派轻松自如,却也知心内只怕亦非云淡风轻,唯有方才那一声长叹,才让人顿时决出几分释然之意,想来过去的那几日,应是没有一刻不在隐忍等待罢。
韦挺却也知不可点破,便只道:“秦王能归返,殿下也不必劳心劳力应付他府中众人了。”
李建成盯着看了他片刻,分明是看出了什么,却只是放下茶杯,淡淡笑道:“时候不早了,将军且速速下去准备罢。”
第五十六章
李建成打马立在平野的一侧,身后是肃然而立的一千精骑。
韦挺压着被五花大绑的什钵苾,眼见着他一袭火红的披风微微翻动着,在日渐明朗的晨光之中变得越来越明艳,然而那背影却只是岿然不动。
不久之后,平野的另一头,伴着哒哒的马蹄声,一列人马出现在视线中。
咄苾所带的随从不多,观之不过数百。待到行至近前,他一提马缰,身后的人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李建成夹了夹马肚子,提缰走上前去,对他抱拳笑道:“可汗别来无恙。”
咄苾闻言笑了一声,道:“你我二人虽已互不相欠,却何必连这称谓也改得这般生分?”
“既然大哥如此说了,那建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李建成仍是笑,话中轻描淡写地便改了过来。顿了顿,回身示意韦挺将什钵苾带上前来,道,“小可汗我已带来,便将秦王交还于我罢。”
咄苾看着他不答,只是挑眉道:“建成,此番如此急切,倒不似你以往的性子了。”
李建成神色不变,闻言淡淡笑道:“若大哥有意在此处叙旧,建成也当奉陪。”说着手上却愈发用力,将什钵苾踉跄地拉近了几分。
咄苾笑叹了一声,回身一击掌,一名突厥士兵便牵着一匹马应声走了上来。马上一人面朝下横伏马背上,丝发凌乱地垂散着,单薄的里衣上更是一望而见的斑斑血迹。
李建成眯起眼,看着那连人带马行至咄苾身旁停住,神情慢慢地变得肃然。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定定地看向咄苾,道:“大哥,你对他用刑?”
“不曾用刑。”咄苾摇首,神情里是全然的不在意,“这伤是他在战场上受的,我只说要留他性命,却没有给他治伤的义务。”
说罢伸手揪住马上人的乱发,用力提起,又用力放开。李世民低低地咳嗽了几声,随着对方的力道坠落回原地,竟是没有半分挣扎。
李建成见状,当即把什钵苾往前推了几分,道:“大哥,人既已带来,便速速交换罢。”
咄苾眯眼看他,眼光里隐约透着深邃之意。片刻之后,他微微颔首,扬鞭抽在马臀上,那棕马便摇摇晃晃地朝李建成这边奔了过来。
李建成见状,亦是松开扣住什钵苾的收,将人朝咄苾那边推去。几乎是同一时刻,两方的质子便都回到的自己所属的一方。
迎回了什钵苾,咄苾示意人马回撤,又转向李建成道:“建成,此番若非什钵苾年轻气盛,贪恋战果,想换回李世民,便不会这般容易了。”
眼见李世民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已然被带至身后,李建成收回不光,不再瞻顾,闻言只对咄苾道:“大哥,你如此待他,不过为了私仇而已。”
“是又如何?”人马在身后徐徐退去,咄苾笑道,“而这私仇因何而起,建成却应是知道得最为清明。”
李建成久久地看着他,叹息一声。
“建成你该知,我此番所为,兴许也是替你做出了决定而已。”待了片刻,咄苾留下这一句话,便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李建成正有些诧异这话中之意,却听闻身后一声惊呼:“殿下!”
方回过身去,韦挺却已然小跑上前,道:“殿下,秦王他……情形不妙……”
“怎么回事?”
韦挺略一迟疑,道:“秦王的腰腹上一处刀伤极深,情形危急……”
不待对方说完,李建成当即翻身下马,朝人后走去。
李世民被暂时安置在草地上,由大夫进行简单的伤口处理。身形在簇拥士兵的遮挡之下,几乎不复可见。李建成行至众人身后,依稀瞥见地面上渗开的血渍一角,忽然顿住了脚步。
他回过身,对着跟随而来的韦挺慢慢道:“速将秦王带回城中医治。”
“是!”韦挺得令,速速从他身边走过。
而李建成立在原地没有动,他抬眼望了望已然不见痕迹的咄苾人马,然后徐徐闭上了眼。
指尖攥成拳,不知为何,却竟是止不住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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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马回城之后,秦王府人已然听闻消息赶来。李建成将人阻拦在府外,传话出去,只道大夫正在医治,不可打扰。待到伤势缓和几分,自当送回府中。若再于此逗留,军法论处。
秦王府中武将如秦琼者心中仍有不平,然而谋士如杜如晦者却识趣地号召众人散去,暗中只道秦王落于太子之手,许正是重伤,若不隐忍一时,只怕对秦王不利。
余者自觉有理,只得愤愤而去。
李建成立在院中回廊里,于身后一阵阵进出的嘈杂声中展开方自长安送来的信。魏征在信中简单交代了这些时日朝中境况,秦王一党暂时并无太大动向。只是曾为秦王所平定的刘黑闼叛军,此时自北方而返,卷土重来,连取下博、洺州、相州、北州等地,斩杀唐军数员大将,尽复失地,直至重回洺州。李渊已在朝上数议此事,探其口风,似是有意派尚在长安的齐王李元吉出战征讨。
看罢之后,李建成将信折好放入袖中,反身走入房中。
房中下人倒水的倒水,端药的端药,一片忙碌,陡然见了李建成,纷纷意欲放下手中的事来拜。李建成摆手示意他们免礼,随后举步缓缓走到床边。
立于脚边血迹斑驳的白纱之中,大夫正俯着身子,在李世民腹间一圈一圈绑着绷带。伤口已被绷带遮掩了去,看不见伤势如何,然而除此之外,李世民赤裸的半身上,那深深浅浅的刀伤,已然分明地昭示着那日孤军奋战的惨烈。
李建成立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大夫处理好伤口,随后下人簇拥而来,小心翼翼地替他穿好里衣。
而李世民自始至终,都只是闭着眼,气息微弱,任旁人摆弄着,一动不动。
李建成退开几步,让出路来。片刻之后终于收回目光,示意大夫一同去往门外,方问道:“秦王……情形如何?”见那大夫神情有些犹豫,便又添上一句,“大夫无需有所顾虑,但讲无妨。”
“那老朽便直言了,”年长的大夫拱手一礼,道,“秦王虽无性命之虞,然而情形却着实不太妙。”
李建成皱了眉道:“此言何意?”
大夫回道:“秦王周身大小伤共计百余处,腰腹一刀更是伤及肺腑。然而这诸多伤口似有许多时日,却不曾有过任何处理,此时部分已然有溃烂的迹象。”
“正好五日。”李建成慢慢道,“可还有办法救治?”
“自然是有的,老朽方才已替秦王割去了腐肉,此伤暂无大碍。”大夫抬眼看了看李建成,迟疑道,“只是……”
见他迟疑,李建成目光越发深邃了几分,一字一句道:“说下去。”
“是。”大夫只得颔首,道,“只是老朽观秦王虚弱异常,似是已有数日不曾进食,如此下去,只怕不利于伤势恢复。”
身负重伤,加之滴水未沾,颗米未进……李建成此刻忽然明白了咄苾之前的话,他着实不曾对李世民动过刑,却用了这种缓慢消磨生气的办法,实则比刑罚更为歹毒。
大夫见他一时不语,便道:“秦王此时气力全无,应尽快让其恢复饮食。只是断粮太久,应先予以流食汤水,持续几日,进而转为固食。好在秦王素有习武的底子,若调养得当,加之药物辅助,兴许不会留下长久的症候。”
李建成回过神来,看着他客客气气地一礼道:“那便有劳大夫了。”
大夫颔首,亦是拱手道:“那老朽明日再来,这便告辞了。”
李建成目送大夫离去,方才转身回到房内。屏退了下人,他走到床边,轻轻坐下,垂眼看着床上仍是昏迷的人。
李世民仰面而卧,梳洗过后,面容恢复出了往日的挺拔俊朗。然而,面色却是苍白如纸,全无血色。仿佛一碰,便要破碎。
这样脆弱的李世民,实在太过少见。一时间,李建成甚至不能将他和往日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联系在一起。静静地看了片刻,他伸出手,徐徐抚过对方因为伤痛而略显柔和的眉目,莫了将未曾掖好的被角徐徐上拉了几分。
此时此刻,二人之间没有权力争锋,没有江山阻隔,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自己替睡相不规矩的李世民掖被子的情景,难难得得的一片纯净。
无声地笑了笑,忽然觉得,若能长久的停留在这样的时刻,该有多好。
——只可惜,你若醒了,一切便要回归原样。
——这一世,你我之间,只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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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李建成在房中简单地用过晚膳,便吩咐下人将熬好的药粥端了上来。因了李世民进食困难之故,那老大夫便索性改了方子,然下人将药煎好之后,同稀粥混在一处。如此也可谓一举两得。
屏退了下人,李建成端着粥走到床边,垂眼看了李世民片刻,然后端起碗饮下一口药粥,俯身扣着李世民的后颈,唇齿相贴地度了过去。
带着药香的稀粥很快占据了彼此的气息,仿佛是这种曾经无比熟悉,而今却又有几分久违的触碰唤起了什么,李世民的口齿被轻易地撬开,无意识地接纳了这药粥,更隐隐有了几分吞咽的意思。
一口一口将药粥尽数度过,李建成将李世民重新摆回平躺的位置。
然后他立在床边,无声地看着床上的人。对方的发在方才的动作下微微有些凌乱,李建成伸出手,将贴在脸上的一缕撩至耳根。但手却顿在那处,不再动作。
唇齿间还残余着的气息,七分源自药粥,三分却是源自对方。
这般一动不动地沉默片刻,毫无预兆地,李建成轻扣住李世民下颚,俯下身子,在对方唇边蜻蜓点水般落下一个亲吻。
纯纯脆脆,却又稍纵即逝的一个亲吻。
然后他站起身子,推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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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是在三日后睁开眼的。
眼中所能见的,只有绣着素纹的帐顶,而四肢百骸仿若被抽干了气力一般,全然动弹不得。若是挣扎着想要动一动,腰腹便便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无力地闭上眼,似是想起了那日以寡敌众的死战,以及在突厥营中生死不如的五个日夜。
每一刻时辰都是煎熬,每一分隐忍,都是以眼见着自己意识的丧失为代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神智已然变得模糊,唯有腰间那被刺的那一刀,时时带着剧痛刺激着自己,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