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印侧头偷偷看着坐在那里,注意力却似乎已经飞向天际的慕容猊,心里泛上一丝苦涩。
“那六年前呢?”
明明是虚无缥缈的短短一句,却猛地将沉浸在情绪里的重印惊醒。
“属下不敢!!”
他立刻跪倒,没有看见慕容猊眼里一闪而过的痛苦。
六年前,正是先帝驾崩不久,朝中大乱,国内人人自危的时刻。那时他还不是皇帝。重印跟着他也刚满两年。
他清楚的记得,在药物的控制下,他是如何残暴如何无情的,强奸了眼前之人的。六年来,重印异常顺从的态
度,几乎让他忘记了,当初他们之间的肉体关系,是如何开始的了。
而桓越刚才的那句话,突然惊起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重印,说实话。”慕容猊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动静,“我不相信,你当时没有恨过我。”
“……”
重印看着坐在那里,然而早些时间他所见到的脆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的慕容猊,艰难的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
何声音。
“说吧。”
六年前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滚,他刻意去遗忘的,终究没有忘记。
一咬牙,他终于开口。
声音极低,慕容猊却听得一清二楚。
“……恨……”
第13章
天已暗,风渐起。
曲曲折折的白色水上曲桥,蜿蜒迂回在波光潋滟之上,连接着湖中央宛如孤岛的二三翘亭。湖边的柔柔柳枝在
风中轻轻荡漾,粉色的桃色花瓣随风而落,飘落入水。慕容猊依靠在阑干边上,任渐起的风拂着散下的头发起
舞,低头垂眸,静默着看着那摇曳的水波。
重黎从桥那头走来,停在慕容猊身边,躬身行礼,低声道:
“主子。起风了,回屋吧。”
他已在岸边站了许久,早就察觉到主子今天的不同寻常,可是身为下属的他们,没有多话的权利,若非这眼看
着就要下雨的天气,他也不会过来。
慕容猊依旧维持着依靠的姿势,黑发拂过他的侧脸。
水中,有畅游的鱼,阴云的倒影,若隐若现的水草。
过了好久,他才回神,似感叹什么似的轻叹,然后起身,转身,直接略过站在那里的重黎离去。
看着慕容猊挺直的背影,重黎垂了垂眸,跟了过去。
临到中午的时候,果然下起了大雨。
慕容猊坐在书房里,正在批阅奏折,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的午膳,依然是它端来的样子,却早已失去了温度。
慕容猊放下猩红朱笔,用手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肚中虽有些饥饿,可看着那精致的饭菜,他依然一点胃口
也无。
果然投入工作是最容易忘记时间的,也是最容易忘记烦人之事的,政事虽然很好的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却没有
让他轻松一点,反而让他比刚来的时候烦心的事更多了。
在一边伺候笔墨的有晴走上来,看了看未动丝毫的饭菜,走到慕容猊身边,柔声道:“陛下,奴婢知道您今天
心情不好,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用膳啊。”
“朕没有胃口。”慕容猊靠在椅背上,淡淡道。
“没有胃口 ,也要多少吃点啊……陛下这样,实在很容易搞坏身体啊。”微微有些埋怨的口吻,有晴走到慕
容猊身后,纤手抚上,给他揉起额头。
“……朕的事需要你来管么,嗯?”慕容猊闭着眼,突然冷道。
“奴婢不敢。”
“知道就好。再用点力。”
“是。”
有晴这才松了一口气,急忙加大了手上力气,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眼前的人。眼前的帝王喜怒无常,在慕容猊身
前伺候,她早就见过了数不清的例子。成功的避过帝王的一次可能的发怒,让她突然悬起的心终于回到原位。
针刺的疼痛慢慢得到纾解,慕容猊闭着眼睛,却依旧觉得哪里不对。
对了……是手的感觉。重印不是这样的揉法……他想到,然后在下一秒,在心里苦笑了下。
这些贴身伺候的事情,本来就是宫女们的事情,仅仅因为他觉得暗卫们用起来更方便的原因,就硬性的给他们
下一些本来该宫女们所做的命令。比如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习惯了重印替他做眼下有晴所做的事
?
这样一开头,他就想起来很多很多的事情,那些平日里的小事,他不曾注意的小事都呼啸着涌上前来,每一件
事,都显示着他,已慢慢就和他所扮演的人,渐渐融合一体的事实。他……究竟是从时候起,习惯了他人没有
疑问的服从?
突然没了心情,慕容猊示意有晴停手,走到书房门口,一把推开了门。
初春的大雨,寒气逼人,慕容猊刚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一件柔软的狐皮大氅就无声无息的落在他的身上,慕容
猊愕然,扭头,就和一双熟悉的眼眸对了个正着。
“主子,外面凉。”
“重黎。”慕容猊轻轻道了一声。
站在那里,直视慕容猊的男人,有着精悍矫健的身材,黑色的劲服穿在身上无比合适,紧抿的嘴角,带出线条
分明脸上的无情。
有晴在慕容猊的示意下将伞交给突然现身的重黎,然后顺从的退下。
重黎撑着伞,两人朝平戎宫的方向走去。
伞下,重黎偷偷看了看慕容猊的脸色,确定没有什么异样后,才主动开口。
“主子。”
“嗯?”
慕容猊并没有看向他,只是目光飘向氤氲着雾气的前方,好似神思也随着那缭绕的雾气飘散远方。
“……重璟重华惹主子生气,主子罚他们,属下无话可说。只是请主子看在他们已跪了这么长时间的份上,就
此饶过他们。”
重黎的声音很低,语速略快,音调也拿捏得刚到好处,听在耳里是说不出的舒服,这样想着的慕容猊,直到他
继续走了几步,才注意到他话的内容。
而重黎,已经把慕容猊的默不做声当成了他依然生气的表示,微微停顿了下 ,他继续道:
“……重华的身体情况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惩罚。主子若是因为怒火而失去理智,坚持要这样做,那么之前的所
做就全部毁了……”重黎面无表情的道,慕容猊却知道,他是在为他们求情。
……不过,话说回来,他什么时候惩罚他们了?怎么重黎的话,他有些听不懂?
“重黎,他们在哪?”
慕容猊突然开口,问道。
“主子的寝宫。”
雨越来越大,密密麻麻织成天地之间的雨帘,视野也充满了水汽。
慕容猊一跨进寝宫,不需要再问重黎进一步的问题,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雨中的黑衣和白衣,如此明显。重璟和桓越,就那样挺直了背跪在那里,任漫天的雨冲刷他们的身体,湿透他
们的衣服,宛如失去了知觉,只是直直的跪在那里。
慕容猊微微瞪大了眼睛,然后在嘴里骂了一声重黎听不懂的话,就飞奔到两人面前,大骂道:“谁让你们跪在
这里的?!!”一面试图将两人从地上拉起。
“……属下……该罚。”重璟的声音有点涩,他避开慕容猊的动作,稍稍退后,继续笔直的跪着。
桓越没有出声,只是同样向后移动了一点距离,敛眉垂首的跪着。
“都给我起来!!”
慕容猊的动作遭到两人无声的拒绝,只得大吼一声,一甩袖子,转身进了寝宫:“要跪也给我跪到里面来!!
”
看着眼前从头湿到脚,甚至现在身上还在不断往下滴水的两人,慕容猊刚才突然冒上的一肚子火气又突然莫名
的消失,只留下满满的不忍和怜惜。
……这群死脑筋的家伙啊!!
他在心里叹气,让宫女取来干巾,又命令人去准备沐浴,这才走到跪在角落里的两人身边。
将手中的干巾扔了一条在重璟身上:“起来,自己擦擦。”
然后弯身,不去看那冷峻脸庞上的任何表情,一把打横抱起旁边的桓越。
抱着他坐到床沿,将他一手搂在怀里,一手拿着干巾,开始给他擦那已经完全粘在脸上的黑发。
重璟拿着干巾,从地上站起,也开始给自己清理。
重黎候在角落,面无表情。
一时间屋内沉默不语。
慕容猊粗粗替桓越擦了全身后,就将干巾丢到地上,用手温柔的拨开他散在脸前的发,那双幽深黑亮的眸子便
出现在眼前。
慕容猊慢慢勾起嘴角,微微弯了眼,低低叹了口气:“真傻。”
然后不待怀里的人反应,便低了头,凑上前去,在桓越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桓越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只是冷峻的脸上忽然红了起来,然后像是猛然察觉似的,又偏过头去,嘴唇动了几
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朕……怎么会舍得罚你呢?”
包含了无限的柔情的喃喃的低语,成功的让在场的几人陷入瞬间的沉默之中。
慕容猊用余光扫了扫角落里的重黎和重璟,笑容因为满意而加深,他垂了眸,再次吻上桓越的脸颊:“朕,永
远都不会罚你。”
“……陛下?!!”桓越瞪大了眼睛,满脸的惊疑之色。
第14章
黄昏时分,街上行人已渐少,只有稀稀拉拉的三两人漫步。突然,疾驰的马蹄声由远而来,越来越大,路旁的
行人刚刚反应过来退让,就看到一骑快马飞速闪过,只留下一道残影。
快速飞驰的马突然在一家酒楼前停足,打了个大大的响鼻。马上人却没有翻身下马,只是在看了看酒楼前的招
牌后,才突然从马鞍上飞起,凌空翻身,如箭一般,直直从二楼飞入。
楼上一阵骚动,而坐在角落的青衣人却没有动。
他只着一身朴素简单青衣,面容俊朗,嘴角含着淡淡微笑,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慢慢的品酒。
马上人一身黑衣,头戴斗笠,迈着矫健的步子,朝青衣人走去。
两旁的客人一看到黑衣人,就被他那满身的煞气所吓,惊慌失措的离开,逃下楼去。瞬间,原本热闹的二楼只
剩下几人的呼吸。
这呼吸,算上青衣人和那突然飞入的马上人,还有一人。却是来自青衣人身边所站的黑衣人。
他就站在那里 ,然而,刚才纷繁热闹时,却无人察觉。
马上人直直走到青衣人面前。
“主子。”
叫这声的时候,他半跪了下来。
“靖修,起来吧。”
青衣人放下酒杯,仿佛才从自己的世界睡醒过来,看了眼那半跪在地上的人,他笑了笑。
只是一个简单的笑容,顿时,他那张俊朗的面孔明亮了起来。
叫做靖修的黑衣人从地上起身,低着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恭敬地递给青衣人。
“主子,这是这个月的结果。”
青衣人接过,却没有立刻接过,只是拿目光示意了一下自己对面的位子。
“累了你了,靖修,坐下来,陪我喝杯酒。”
“是。”
听到这话,靖修脱下斗笠,轻轻放在了桌子的一角,然后恭敬的坐到了位子上。
斗笠下的面孔,是一张并不常见的面孔。那样的轮廓和五官,在民族繁多的中原地区,实在算得上稀少这两个
字。他的眼神不锋利,却很深邃,带着说不出的沉静,若一潭千年寒水,无波无澜。他的五官鲜明深刻,本应
是出鞘宝剑寒光般惊人的气质,却在沧海桑田狂风横雨下被磨去了尖锐的棱角,只留下如画般带进风骨的平淡
。
他很恭敬,然而不显得急促,就连被他称为主子的人给他斟酒,他也仿佛没有想起眼前人的身份似的,只是静
静的接受,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上个月赵永珑出现在李伊五十大寿的寿宴上,连挑南方三大高手,后扬长而去。青卫收到消息后,就立刻展
开追踪……但是,属下们无能,一无所获。”他开口,同时微微皱眉。
青衣人似乎对他所说的话早已知道,所以他只是笑了笑,问道:“应该不是一无所获吧?靖修。”
“是……”
靖修垂了垂眸,回道:“主子英明。其他的情报已在卷轴里。另外,赵永珑现在已离开南方四州。”
青衣人听到最后一句话,哦了一声,却不再开口。
“……据靖焕那边的消息,赵永珑昨天已到京城。”
“什么?已到京城?!”青衣人显然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的消息,短暂的震惊过后,他嘴角慢慢挂上了笑容,
“……只要他出现在京城……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他喃喃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笑容越来越深,到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终于破口大笑。
“哈哈哈哈……”
他是真的高兴,任谁,得知一个自己苦苦追寻了五年的神秘人物现在就近在咫尺的时候,怕都是这副表情。
酒楼的老板的站在楼梯上,看了看那边大笑的青衣人,捋着自己的花白胡子,略微思考了一下,就朝楼下的小
二喊道:“韩公子今天高兴,把那坛壶中醉从后面挖上来!!快!!”
说完,看了一眼二楼上的三人,蹬蹬的又下了楼。
正是三月春风时节,天色已暗,街市上却是灯火通明,夜市已经开始,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燕国新帝即位五年,减免赋税,劝课农桑,同时高度重视农业生产,兴修水利,改进农具,再加上几年来的风
调雨顺,年年大丰收,乐得农民合不拢嘴。后来,新帝又颁发了相关的律例,鼓励之前一直被压制的商业,京
畿地区因为位于天子脚下,因此效果也最明显。京城里的夜市,就是百姓业余生活丰富的标志之一。
慕容猊慢慢走着,并不着急,时不时的这看看那看看,似乎对什么都显得很有兴趣,遇到热情好客的小贩,还
会停下来听他们推销自己的物品。他今天心情很好,所以,漫步在街市上时,他嘴角一直带着微微的笑容。
重玦跟在身后,时不时警觉的看看四周。人多,同时人杂,就意味着更多的危险。因此,他必须以十二分的警
惕,护卫主子的安全。
眼下,五湖四海的商品货物都在燕国都城燕城聚集,被慕容猊的目光一一扫过。
绿色的雕龙纹玦。
他停住脚步,从一堆饰品里拿起。
小贩刚刚招呼完一位客人,看到慕容猊,急忙凑上前来,堆起满脸的笑,夹着对自己货物的自豪,介绍道:
“公子可真是识货啊……这对耳玦可是稀奇货哦。”
“稀奇货?不过一小小耳玦,有什么稀奇的?”
慕容猊来了兴趣,笑着问道。
似乎是看眼前的人有倾听的欲望,小贩咳了咳,道:“公子你可别小看这耳玦!你看看这手艺,很精致吧,你
再摸摸看这感觉,很不一般是吧。”
慕容猊点了点头。
“这是当然的了,这耳玦可是由产自于西方的大涵国的绿色黑曜石做成的呢,听卖给我的大涵国商人说,这是
大涵皇族所佩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