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萤心里一惊,这些事情,他并不知道。他只认为自己的父亲是喜欢刘锦的母亲,将他娶回来,亦如喜欢自己的母亲一样。只是情爱终究有倦怠的那一天,刘锦的母亲后来不得宠,也不过是经年逝去,风华不再,才不得父亲宠罢了,他没有想到竟是这个缘由。
“我以前害你,是因为我不懂,不懂你是真的不想坐这个位置,”刘锦垂眼道,“小萤,对不起……”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刘萤淡淡道,对于刘锦做的那些事他一直也没有计较,毕竟自己也没被他害死,心里没有恨,多半是伤悲罢了。
“是我,”刘锦毫不否认,“陶唐想杀你,我想杀刘闯,怎么办呢?于是我就借他的手,杀了刘闯。”他顿了顿,抬眼看着刘萤道,“是不是所有人都以为陶唐要杀你,因为你没在,所以迁怒于老王爷,错杀了他们夫妇?”
刘萤一时震的浑身发抖,他没想到,刘锦对自己父亲的恨意竟是这样深刻,已经是一根毒刺,拔不掉了。可是又不能恨,恨不起来,尽管这个大哥谋划着杀了自己的父母,却为何还是没有恨?毕竟动手的不是他,毕竟是兄弟,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啊……
“不恨我?”刘萤挑眉反问,“为什么还要让苏陵截杀我?”
“那不是我,”刘锦定定的看着刘萤道,“不是我,这次你想错了。那次周隐来问我关于你的做事风格,我只说了一句凡事必躬亲,他就想到你一定会亲自勘察蜀地地形,便派斥候小队埋伏了很多天等你出现。”
“差不多。”刘萤不快的说道,要不是因为你这句话,为月也不用受那些个苦。
刘锦轻轻推开刘萤架在他颈项上的匕首,轻轻道:“我这个杀父弑兄的逆子,现在又跑到逆贼身边献策,你是不是很恨我?”
“恨?”刘萤轻蔑地道,反手指着自己的心窝,“我这里小,装不下这个字。”
“那你不顾险境,乔装到这里干嘛?”刘锦不解的望着刘萤,“难道不是为了杀我?”
刘萤轻轻瞥了他一眼,冷道:“我又不是你,不过是来问问你为什么到周隐帐下献策?只是为了对付我?”
“知遇之恩,而已。”刘锦轻描淡写的说着,“当初我一个人流离失所,遇到陶唐之后往蜀地游走,到蜀都的时候已身无分文,差点饿死街上,是周隐救了我。”
“他知道你是谁还收了你?”
“起初不知道,后来我告诉他的,”刘锦耸耸肩,“并且表示了一下我有多么恨江南,顺便报答他的恩遇。”
刘萤轻轻哼了一声道:“我看他也并不是完全信任你。”说罢指了指帐帘外的侍卫身影。
刘锦轻笑一声道:“若是你,指定也不信,毕竟曾经是江南的人啊……呵呵,天大地大,已经没有我刘锦容身之处了,一失足千古恨……”言语间带着无尽的悲切,听得刘萤心里五味杂感,有痛有愁。
不管怎样,伤害过、痛苦过、绝望过、失落过,但终究是血脉亲情,而两个人却都不是无情之人。刘萤问过,心里也便放下了许多,若是为了报恩,他也可以理解。只是刘锦却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不能再回江南,而蜀王也是穷途末路了,他又能去哪儿?
只是,下一刻,谁也措手不及。
日后刘萤总会想起,蜀王营帐内顺着自己手腕淌下来的血,刘锦微笑着撞上自己手中的匕首,利刃贯穿他胸膛时,也刺穿了刘萤内心的苦痛和挣扎。到头来,自己的家人,竟是没有一个能安乐太平,没有一个能循着人生规律而逝去,独留了他自己,立在世上,无力无能。最后一个亲人,竟是死在自己手上……
还剩下什么?
泪吗?竟没有一滴能落下来,隐藏在巨大的悲哀之后,这一份施舍也不会刘给他,自己连泪都流不出来。那一刻,很绝望。
终是只能守着一个人吗?守着那一个人,却让自己的家人全都失去……
报应吗?谁让自己一颗心只给了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从而保护不住血脉流通的亲人吗?只能这样吗?只能这样……只能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哥哥,面带微笑的望着他,好像得到了归属一般,唇齿蠕动……
小萤,对不住……
只此一句,天人永隔,望不到的血红,开满彼岸。
刘萤第一次不冷静,第一次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第一次绝代的容颜露出痛不欲生的情绪,第一次感到自己原来是这般无能……
帐帘浮动,周隐和陆天远进来见眼前场景,都是震惊的说不出话。周隐正要发作,是谁如此大胆杀了自己的谋士?抬起头来只见一人周身染血,面无表情,却甚是煞人。
却是刘萤。
“你、你没死?”陆天远惊道,随即转为奇,“你……怎么进来的?”看来他还没瞧出来刘萤就是小唯。
刘萤没有说话只是嘴角轻蔑的微微扬起让陆天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再仔细端详了刘萤,身着那身衣服确实是他亲自给找的蜀装,瞬间反应过来小唯就是刘萤,随即猛地想起那天晚上自己醉酒后竟然吻的是刘萤,心里又是一阵大惊,挥剑直指刘萤眉心。
他没有反抗,没有挣扎,任凭陆天远的长剑逼近。
此刻的刘萤,伤痛得近乎绝望的心,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反正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擒住,又何必假意挣扎呢?
陆天远回首看了周隐一眼,他只点点头,刘萤便感后颈突地一痛,坠入黑暗。
心里很痛,有什么东西灼烧着自己。
恨吗?
恨周隐?恨陆天远?不,不是,恨他们心里不会这样痛,撕裂般的疼痛,那是……恨着自己吧。自以为势力齐天,自以为能保护他,自以为谁都能保护,到最后却谁都保护不了……刘锦死了,再没有了亲人,真可笑,活在世上二十几载,却成了孤儿,真是可笑……
再睁开眼睛,依旧是营帐,烛光跃然在罩内,随风涌动,好似在嘲笑他的无能。
刘萤动了动胳膊,清脆的鸣响被拉扯开,手腕上的沉重和紧绷,让他意识到自己是被俘了。
周隐静静的坐在对面,陆天远立在一边。
“刘萤,你的胆色我很佩服,”周隐放下茶盏,淡淡的道,“只不过落得如此下场,是你预算之外的吧?”讽刺的言语。
刘萤嗤笑一声,没有答话。
“明日小皇帝和叶晋会带着军队攻蜀都,我还正费心思想着怎么让小皇帝放我一马……”周隐饶有兴味的瞅了刘萤一眼,“你乖乖送上门来了……”
“蜀王爷,”刘萤冷笑一声道,“承蒙厚爱,抬举刘萤了。”
“哼!好一张嘴!”周隐狠道。
刘萤轻哼一声,道:“您当真以为他会因为我放了您吗?”
“不会吗?”周隐反问。
刘萤闻言大笑几声,道:“我刘萤在皇上眼里算什么东西?连晋王爷一根手指都不及,他怎么因着我放了你这祸害?”
“那可不一定,”周隐冷道,“刘萤,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那小皇帝特地下江南拜祭刘闯,对你一味的直呼其名毫不治罪,这样明显的漏洞,我可不会放过的。”
这次刘萤真的有些惊异,这蜀王竟然能从这些细节推断出他和为月不寻常的关系,当真有本事,想来能做个王爷也不是白来的。只是当真为难了他,要为了自己伤心了……
“哟,原来蜀王这样关心刘萤啊?惭愧惭……”
啪!
狠狠一掌落在刘萤俊美的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从面部袭遍全身,转头啐出一口凝血。周隐立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的俯视,苍老的脸上皱纹都在不可遏制的抽动,显然是气得够呛,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调戏?
刘萤却没事儿一样,扭过头抬眼恨绝的望着周隐,露出一抹难寻的微笑,似乎嘲笑着周隐的愚蠢。
周隐脸上顿时一紧,须发颤动,抬脚就朝刘萤肩头踹过去。
“唔……”刘萤身子狠狠撞在营帐骨架上,闷哼一声,嘴里瞬间涌上一股甜腥味。
“都说你江南王风流,我看却不然……”周隐带了怒气冷冷的道,“下贱!”
“谢……王爷夸……”他依旧是笑着,带着痛笑着。
周隐重重的哼一声,大步跨出营帐,陆天远只是看了刘萤一眼,并没说什么,也随蜀王而去。
待二人出去,营帐内平静了下来,只有烛光跃动。刘萤轻轻的松了一口气,缓缓靠在帐布上。瞬间的平静让他有些不适应,脑子里随之而来的是刘锦死前微笑的面容,和唇齿蠕动间那句无声的祝福……悲伤如潮涌。
失去了所有,一无所有,又得到了什么?
不断地行走,行走这世间,转过首来却发现自己身后什么都没有,到最后究竟是守护了什么?
痛到最后,反而是扯出一丝笑容来,若是为月看见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会做何反应呢?
也都无所谓了……
想必天溪和司阳的斥候、御夜已经做好了刘萤交待的事情,不管周隐要拿自己做什么,以什么条件威胁为月,都需要当面对峙。
刘萤的计划是让天溪和司阳在蜀都周边埋下火药,再让蜀王故意擒着自己乔装,以身为质,想来穷途末路的周隐必会以自己为筹码,或是要挟为月退兵,或是放他走,都无所谓,只要能逼着周隐上了城墙,他就能让为月不费一兵一卒的搞垮周隐,自己再趁乱逃出就好。
不过确是一着险棋啊……
再跟天溪和司阳说完这个计划的时候,两人都是一副愁容,天溪满脸担忧,司阳扯着一副冷脸瞪着他。
没关系,若是助他,便义无反顾。
没关系,若是助他,万死不辞。
只是为月……守了你那么多年,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
若是日后没了我刘萤陪你,你也要平安,我江南所有的兵将会全部跟随你的,希望你看到他们也能想起,曾经有一个人对你的爱如蔽日的菡萏那样美……
38、水龙吟
蜀都城门,城楼。
风起云涌,漫天飞沙,蜀地的锋芒在这一天疾速流转着,似乎预料到了城墙前剑拔弩张的局势。
这一日,终是将叱咤西南的蜀王困上末路,终是要在满天飞尘中做个了结。
城楼上仍然高傲的蜀王,虽是强弩之末,却丝毫不惧。手中捏着作为筹码的王牌,又何曾惧?他不怕小皇帝不服软,就算他不服,江南那几万大军,他就不信会放任自家王爷任人宰割。
这最后一战,北朝天子亲自披甲上阵,一脸决绝。周隐远望着为月的英姿,悄无声息地将双手被绑缚身后的刘萤拽到身侧。
刘萤无所畏惧的站在城楼上,俯瞰着自己的大军,心中甚是欣慰。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缓缓落到为月身上,坐下骏马,身披银甲,手持长剑,眉宇间英气十足,平日柔和的线条竟然勾勒出一笔英朗,无言的王者气势冲天,漫天飞沙阻挡不住。左侧天溪深色薄甲,身下流云马;右侧司阳青色重甲,剑眉上挑。
这天下,理应是你的啊,谁也夺不走;也只有你,能与这天地匹配。
战马嘶鸣,旌旗漫天,满城风沙掩不住你龙者风范。我的这些人,立在你身侧,能看到这一幕,我刘萤此生无憾。
他扯开嘴角,展露给为月一个与此天景毫不映衬的笑,和煦温暖,却是伤痛外溢。不想做你的拖累,就让我们自此别过,放下我,切莫心软。
为月仰头抬望刘萤,血色华服,不禁让他心悸,受伤了吗?心中多有愁绪。原谅你的不辞而别,却不能原谅你不与我商议孤身入敌;原谅你的冲动,却不能原谅你让我日日忧心难以入眠;原谅你的任性,却不能原谅你让我……辗转想念。离了你才发觉,我竟是如此依恋你,依恋你的胡言乱语,依恋你的恣意妄为,依恋你的气息、你的温柔、你的缠绵……
刘萤、刘萤,你要朕为你奈何?
刘萤、刘萤,你要我怎生还你?
“周隐!”司阳大喝一声,嗓音浑厚沉着,令人震颤,挥剑直指城楼上,“束手就擒吧!你已经是穷途末路,莫做无谓挣扎!”
周隐只是静静的站着,也不答话,忽然扬手一挥,陆天远将刘萤推至最前,高声道:“大统领,你看看这是谁?”
司阳闻言一惊,随即冷了面孔,暗自握紧了拳头。刘萤你这混蛋,计划好了趁乱将你救出,如此你这般模样怎能逃出生天?只得让我们放弃炸城的计划。他转头望了望天溪,只见天溪也是一副冷脸,愁绪顿现。
天溪深锁着眉宇,暗忖着怎样让刘萤离了陆天远的控制,只要离了一段,他就能有把握救出主子,再放哨通知埋伏在城下的斥候和御夜点燃城墙下埋着的火药,便能得手。只是如今这般……
“司阳!”刘萤突地大喊一声,城下所有人全都抬首望向城楼,“你主子贱命一条,不用挠心,还是蜀王的命贵啊!”说罢转首望了一眼周隐,只见他面色煞白,一句话把末路之人嘲讽得够呛,也难怪蜀王翻脸,却又恨不能一剑杀了他,更是气煞。
可惜这话听在司阳耳里却是心急,放着平日他肯定破口大骂了,而在此,刘萤不就是命令他不用顾及他的命,定要拿了蜀王周隐。
可是……岂能遵从?
“周隐,你不打算投降吗?”冷冽的声音,充满帝王的威严。
“投降?”周隐哈哈一笑道,“小皇帝,你叔叔我的征战中没有这两个字!”言语间的不敬让为月轻皱眉头。
“少狂妄!”为月怒道。
这时,只见周隐缓缓走到陆天远身边,拿过他手中的长剑,倏地落到刘萤的颈项间,惹得城下大军顿时燃起了气焰。
刘萤只觉得颈间一寒,稍皱了眉,莞尔却又展颜笑了。
“叶为月!你当真能放下他?”言罢竟将剑又贴近刘萤颈间一点,瞬间,撕裂的血红顺着寒剑流下。
为月心里一抖,眼中阴晴不定,紧紧攥着拳头,狠绝的瞪着周隐。不行,不行,不能表现出来,一旦被周隐抓了把柄便会崩溃了这几个月来的努力,不能让周隐逃了,定不能。可是……为月抬眼望着刘萤温暖的笑意,心里一痛,还想看到你的笑啊,那样温柔的笑……
刘萤望着为月的眼睛,虽然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但他仍旧感觉到了为月眼中挣扎的神色,心里甜甜的……
突然,一声空灵的哨音荡在蜀都的天上,仿佛天外弦音,动人心魄。
“不!爷!”
纵马倾前,天溪撕裂般的吼叫,却被淹没在震天动地的爆裂声中,城根下瞬间烟尘火光迷乱了对峙的双方。
只有天溪和司阳明白,从刘萤口中发出的这空灵的哨音意味着什么。
周隐和陆天远全都傻了,所以蜀军也全都傻了,他们不曾想过这一声空灵,却将他们全都送往了黄泉。
为月在天溪绝望的吼叫声中意识到了什么,只觉得手中的一根弦断了去。
策马而前,不顾身后多人的阻拦和吼叫,毅然冲着那火光四溅的震动声奔去。望着城楼上那个镇定自若的人,他依旧笑着,包含爱恋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