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皖之苦笑:“诩之,你啊……那你为什么偏偏要招惹他?他这个人,恐怕不是怎么好相与。”
韩诩之道:“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他这人的确心肠很冷硬,可一旦软了,却是可以让人融化的好……我原本是真的想和他
过一辈子,可是……可是……”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似乎不知怎么措辞。
过了一会儿,韩诩之敛容正色道:“哥,这事你不要告诉别人。我走火入魔了。”
韩皖之吃惊得瞪大了眼睛:“……怎会如此!连你也……”
韩诩之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韩皖之不忍道:“那你……你是不愿拖累他吗?”
韩诩之道:“这一层自然是有的。他是星宿宫的朱雀使,前程似锦,他的眼界也是极高的,我见他是有取代宫主之意的,合不
该被我拖累。不过,也不全是如此。”
“他这人心性狠绝,他喜欢我,所以对我好,为了我罔顾他人的性命。若有一天,我当真成了嗜血狂魔,我要一千个人的血,
他会为我弄来一万个人。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些怵他,想我当年那般对他,若有一天他对我淡薄,要跟我清算前帐,一定扒下我
一层皮。再者,有的时候他那性子我的确不大喜欢,我也不知怎么说……他太狠了,做什么事都不留余地,哪怕……是为了我
。”
韩皖之微微摇头:“那你要怎么办?我看他不掘地三尺找出你是不会罢休的。”
韩诩之怅然地叹息道:“我原想时间久了,他忘了我,也就罢了。如今过了半年,他……或者,我寻个机会装死骗他罢。”
第十九章
韩皖之又劝了韩诩之一阵,韩诩之不愿和他回去,韩皖之也不好强求。他命韩诩之过年时必须回韩门一趟,直到韩诩之点头答
应后方才离开。
韩诩之这半年来一直躲在偏僻的荒城中,便是练武时走火入魔,周遭也没什么人可供他杀。有时回过神来,面前多了两头凶猛
的牲畜的尸体,恰好可以开几天荤腥。
然而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也十分无趣,他难免有些怀念江湖上快意恩仇的日子。可若要重出江湖,又怕被江颜逸找到,登时陷入
两难的境地。
他伊始对江颜逸提出要暂回韩门,原只是因走火入魔而对自己、对周遭一切事物产生了质疑厌倦的情绪,想要拥有一个清静的
环境可令自己好好思索。而他要回韩门也的确仅是个托词,原就打算找一处隐居一段时日。
他欲偷偷溜走的那晚,被江颜逸派出跟随他的两名心腹发现了。三人打斗起来,韩诩之一时心烦意乱,竟将那二人杀了。
待杀了人后,他又陷入了更深的惊慌中——他平日并不轻易杀人,而那两人更是江颜逸的亲近之人。杀人的那一刻他异常清醒
,甚至无法用走火入魔的借口来欺骗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无法面对。他只想逃,他必须要逃。
这半年来他一直处在挣扎中,头两个月每天想念江颜逸想到要发狂,几回打马驰向星宿宫,半路又生生调转了马头。时间久了
,相思之情渐趋平淡,他能够愈发冷静地思考两人之间的关系。
毋庸置疑,他害怕江颜逸。他逃离的越是久,对江颜逸的恐惧便愈深。甚至在听韩皖之说起江颜逸半年不停地寻找着他的影踪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窃喜,而是惊慌:能令江颜逸执念至此,只怕驱使他的只剩下恨和不甘了罢。
他虽希望江颜逸还爱着他,却又不敢相信。
——从走出离开星宿宫的这一步起,韩诩之以为自己已没有退路了。
与韩皖之一番交谈后,韩诩之坚定了与江颜逸断绝关系的决心,开始着手策划诈死一事。
又过了五个月,韩诩之回到中原,高调地向英雄庄庄主侯英雄发了挑战书。
英雄庄与韩门结怨已久,可追溯至上一辈。然两个门派相隔千里,一南一北,一直也只得这么僵着,无法挑起大的争端。三年
前韩诩之的十三弟被侯英雄设计杀害,同辈几人虽义愤填膺,却也一直无机会报仇。此次韩诩之高调宣战,引发武林哗然。
韩诩之自以为计划的天衣无缝,算准了星宿宫的人赶到时只能从火海中找到一具身量相同的尸体,他却低估了江颜逸的心急程
度和行路速度。
当他易容成英雄庄的一名弟子从火海中逃出来的时候,只见那人穿着一袭鎏金黑衣,负手而立,流溢般的双眸清晰的印着漫天
火光。
韩诩之怔了许久才想起自己的模样他是认不出的,转身逃跑时却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星宿宫的弟子已奉命冲入火场中,而江颜逸缓缓拔出噬魂剑,出手大开杀戒!
每一个从火场中逃出来的英雄庄弟子旋即都倒在江颜逸的剑下。韩诩之心头大震,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人死去,眼看着江颜逸举
起剑,一身戾气地向自己刺来。
在那一瞬间,他心底里生出一种感觉:或许江颜逸要杀的,的的确确就是他韩诩之。
以至于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江颜逸逼到身前,才想起要躲闪。
他受了江颜逸一剑一掌,却始终不敢放开手脚与他打斗,生怕一出手便被江颜逸看穿,只能使些方才从侯英雄手中学来的招式
招架。两人过了三招,江颜逸已十分惊诧,皱起漂亮的眉毛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韩诩之突然刀式一顿,望着他背后大叫道:“庄主!”就这一错神的功夫,手臂上又被江颜逸的噬魂剑割了一下。
江颜逸猛地回头,漫天火光中,哪里有侯英雄的踪迹?待他回过头时,那人已施展轻功跑出很远,再要追,已追不上了。
待大火熄灭后,星宿宫的弟子搬出无数尸体,侯英雄的尸体不远处有一具烧的面容模糊的尸体,大致还能看出是韩诩之。那具
尸体手里死死抓着青雪剑,星宿宫的弟子们费了许多力气才将青雪剑从他手中抠出来。
江颜逸只看了一眼面容焦黑的尸体,就拿着青雪剑走了:“那不是他。”
又过了三个月,韩皖之来到星宿宫,求见江颜逸。
江颜逸命人将他带入朱雀宫,却径自埋头处理着手里的事务,态度十分冷漠:“你有何事?”
韩皖之深吸一口气,缓声道:“朱雀使,请你将青雪剑和诩之的尸体交还于我,我要带回韩门。”
江颜逸手里的笔顿了顿,又低头继续写着:“青雪剑是韩诩之的东西,你让他亲自来取。”
韩皖之死死盯着他的表情,却看不出丝毫端倪。他缓缓摇头,道:“青雪剑是我韩门的宝贝,请你交还。我知道你是诩之的朋
友,他的死,我……”话音未落,一枚银针贴着他耳际飞过。
江颜逸缓缓抬起头,面上无波无澜,目光却戾气十足。他漠然道:“韩诩之没有死,你让他来见我。”
韩皖之怔了半晌,突然激动起来,冲上前一把拽住江颜逸的衣襟:“你若是喜欢青雪剑,那破铜烂铁就归了你去!诩之是我亲
弟弟,你在那里建个冰室藏着他的尸体是怎么回事!你把他还给我!我要将他和母亲葬在一起!”他一边吼着,一边指向一间
腾出白烟的小室:“你把诩之藏在那里了是不是!今天无论如何我弟弟的尸体我也一定要带回去!”
江颜逸目光变得空洞,望着他一眨也不眨。
韩皖之一把推开江颜逸,大步向冰室走去。打开门,果见房中有一个巨大的冰棺,冰棺中放着一具焦黑的尸体。
他箭步上前,正欲开启冰棺,腿却突然被人抱住了。
他低下头,只见不可一世的江颜逸扑倒在他脚边,死死抱着他的腿,艰难地摇头:“不,不要带走他。”他一袭白衣,不知做
了谁的未亡人。曾经光鲜潋滟的眼眸中,空洞无物。
韩皖之愣住了。
最后,他出了星宿宫,连叹三声作孽,两手空空地离开了。
花开两枝,各表其一。
韩诩之从英雄庄带着被江颜逸打出的重伤离开,逃出数里后昏倒在路旁,被恰巧路过的老情人花娘发现,接回柳州去了。
他在柳州养了三个月的伤,到秋去冬来,想起与韩皖之的约定,这才拖着新愈的身体,告别花娘回墨凉山去了。
第二十章
到了腊月,不少在外闯荡的子弟都回到墨凉山上,众人聚首一处,谈论着一年来在江湖上的见闻,大方些的互相交换得到的武
功秘籍,墨凉山上好不热闹。
难得韩诩之也回了韩门,手里却没了青雪剑,不免被众人嘲笑一番。长辈将韩诩之找去训话,一贯乖张的韩诩之竟乖乖任他们
斥责了许久,恹恹地丢下一句“总会拿回来的”便回房了。
腊月初八,山上下起第一场雪,一时间白茫茫的大雪充盈整个天地,暂将一切肮脏与罪孽遮盖。
韩诩之蹲在自己的小屋口,手里捧着一碗融了雪花的腊八粥,怔怔地眺望远方出神。
就是这个时候,一名心腹仆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七少爷!外边又来了一个星宿宫的人,打伤了几个人,已经惊动了大老
爷和三老爷还有好几位少爷!”
韩诩之手里的粥碗翻到在地。他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盯着报信之人,喃喃道:“难道是他来了?这时候,他来做什么?”
来人正是江颜逸。
他一路横冲直撞闯上墨凉山,已惊动了不少人。韩松之看见他腰上系的朱雀金牌,大叫道:“他是星宿宫的人!”
于是山上一片哗然,众人以为来了个寻衅报复的人,于是联起手来打他,江颜逸不杀人,只是打伤了阻拦他的人,闷头向后山
的竹林闯。
这时候韩皖之赶到,横剑将他拦了下来:“江颜逸,你想干甚么?”
江颜逸腰间除了噬魂剑还配着青雪剑,韩门中其他人并不知道他和韩诩之的事,以为是他抢了青雪剑,更是摩拳擦掌地想要将
宝剑夺回来。
韩皖之一边阻止亲人们,一边又要拦着江颜逸,颇有些狼狈地顾不周全:“你,你到底来做什么?”
所幸江颜逸没有跟他动手,却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径自往后山走。
韩皖之不是他的对手,不敢硬拦他,且后山除了一片修竹外什么也没有。他便拦下众人放江颜逸去了,一边偷偷差人去通知韩
诩之。
江颜逸到了竹林前,取出玉箫胭脂,先吹了一曲《寒江雪》,随后将胭脂收了起来。他解下两把宝剑看了一会儿,右手抽出噬
魂剑,左手拔出青雪剑,飞入竹林中乱砍起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所有的竹子被他砍完,江颜逸把剑一丢,闭上眼睛,胸口对准一柄断竹倒了下去。
“砰!”
一枚石子打在江颜逸身上,使他身体偏了些许,锋利的竹缘擦着胳膊而过。
韩皖之冲出来将他搂住,抱起他走出乱竹堆,心痛地喃喃道:“你怎么这么傻?”
江颜逸恍恍惚惚睁开眼,怔怔地盯着韩皖之的侧脸。
韩皖之将他放到平地上,背过身去:“……你走罢,人……死不可复生,节哀顺变。”
江颜逸只是定定立在原地不动。
韩皖之叹了口气,转过身,却又不忍看他:“……我送你下山罢。”
江颜逸缓缓摇头:“我不走。”
韩皖之急急道:“你别寻死,你……别寻死。”
江颜逸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韩皖之拿他无法,只得道:“你不肯走,难不成要在这里住下吗?”
江颜逸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好似在思考,终于微微点头。
韩皖之叹道:“好罢,那你在诩之以前的院子里住下,过完了年,我送你下山去。”
韩皖之将江颜逸送往韩诩之住的院子,沿途遇上几名韩门弟子,都不曾给江颜逸甚好脸色看——虽说依韩门中的惯例,弟子们
互不插手他人的事情,故琴箫楼一事倒也不甚要紧。但如今江颜逸带着青雪剑闯上山来,这意图就耐人琢磨了。
韩皖之叮嘱道:“其他弟子你不招惹他们,他们自不会招惹你。但你要小心六哥……六弟,他与你有仇,若是你们遇上了,你
……”他想了一会儿,忖度韩松之绝不是江颜逸的对手,便道:“你别杀他,也别出手太狠。不然……不然我现在就把你送下
山去。”
江颜逸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
两人进了韩诩之的屋子,韩皖之道:“你先坐一会儿。”他走出房间,不一会儿捧了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回来:“呶,暖暖身
。”
江颜逸面无表情地接了,看也不看他一眼。
韩皖之犹豫了一阵,小心翼翼地开口:“青雪剑你交给我罢。这毕竟是我韩门的东西,你佩着它在韩门里走动,其他弟子看了
,终归不大好。”
江颜逸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缓缓将青雪剑解下,却不递给他:“这是韩诩之的屋子,那就放在这里。”
韩皖之无奈地看着他。
江颜逸喝完了腊八粥,韩皖之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江颜逸缓缓摇头。
韩皖之叹了口气,道:“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你差阿龚叫我。”他高声唤道:“阿龚,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下人推门走了进来。
韩皖之吩咐道:“这位公子吩咐什么你就做什么,有事来找我。”他嘱咐完又有些不大放心地看了江颜逸两眼,这才扭头向外
走。
江颜逸突然道:“别走。”
韩皖之身形顿了顿,转身道:“你还有事?”
江颜逸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缓缓摇头。
韩皖之上牙磨了磨下唇,道:“我还有事,你若嫌闲闷,让阿龚陪你下下棋,说说话。或者什么时候想走了,派他告诉我一声
,我会送你下山。”说罢就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话说韩诩之假扮的韩皖之离开江颜逸,冲到厨房里去喝了两碗滚烫的腊八粥,盯着空碗不住乐呵傻笑。
他在山上四处闲逛,又去方才被江颜逸毁了的竹林看了看,颇惋惜伤感了好一阵。紧接着,他找到躲起来让位的韩皖之,两人
商议了一下对策,韩诩之谄媚地说了几句好话,终于哄得韩皖之下山暂避风头去了。
做完了这些,韩诩之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向江颜逸解释道:“凌波她回娘家过年去了,我本是一个人睡,不放心你一人留在这
里,晚上我就睡你隔壁。”
江颜逸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翌日一早,韩诩之被门外的打斗声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爬下床,推开窗户看了一眼,顿时惊得睡意全消,衣服鞋子也顾不得穿便冲了出去:“住手!”
和江颜逸打得正凶的韩松之望见冲出来的韩诩之怔了一怔:“五哥?你怎在此处?”说话间注意力一分散,江颜逸带着三分内
力的掌风已向他肩头推去。
韩诩之吓了一跳,下意识打出一枚石子,正打在江颜逸小臂上,消去他的力道,也为韩松之提供了躲闪的时间。
韩诩之一个箭步冲上前,匆匆将韩松之上下扫了一眼,确定他没受什么伤,怒斥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