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凌冱羽和西门晔随时可能过来的此刻,这份无间的亲密顶多也就能停留在如今的程度而已,却是没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的。是以白冽予虽有心想证明一下「偏见」的影响力,却也只能暂时作罢,启唇接续着道:
「我也就是提个建议——或者说可能性——而已,能否实行、如何实行,却还是取决于冱羽他们的,自然用不着我操心。」
「可若冱羽向你讨主意呢?」
「做师兄的,哪有不带掣帮衬着师弟的道理?」
言下之意,就是凌冱羽若真找他这个做师兄的协助,他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只是如此回答听在东方煜耳里,勾起的,却是冽当年令自家那位宗师娘亲栽了个大跟头,从而使他那不谙丝毫武功的父亲得益抱得美人归的「丰功伟绩」。想到若得了冽的协助和参谋,凌冱羽想拿下西门晔必然是轻而易举,饶是东方煜向来和那位流影谷少谷主不怎么对盘,却也不禁对其升起了几分同情。
只是这份同情方起,便因紧接着入耳的、情人略染上几分苦涩的声音而化作了深深地交杂——
「让冱羽费神烦恼这些,总好过让他镇日惦记着陆涛的死和他自个儿的『过错』,然后就此困住自己、伤害自己来得好。」
「让他转移心思么……即便昨晚那么说了,你还是不希望他一心以报仇为念。」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让自己陷在这种生存方式中的痛。」
白冽予低声道,原只是轻靠着男人的头颅却已转而埋入了那温暖的胸怀中,「冱羽不适合、也不该用这种方式活下去……并不是说西门晔和景玄因此就不该死了。只是比起这些,我更希望冱羽能把他的眼光和心思专注在更为美好的事物上,希望……他能真正恢复以往的活力还朝气,尽管在遭遇了这样连番的打击之后。」
昨晚见着冱羽是,那番看似严厉实则痛惜的言词,不过是为了打醒沉浸于悲伤自责中的师弟的手段。实则以白冽予的立场,却是说什么都不愿见着心爱的师弟重蹈自身的覆辙的。
「事实上,今早看到他和西门晔相互道歉、你依我依的样子,我心底委实是松了口气的。」
「因为能敞开心扉接受西门晔,就代表他心底的结已经有了松动,而能够原谅自己了?」
「……或者,该说是他已经想通,知道该怎么处理、面对一切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对西门晔……呃、如此尖刻?我见过你对柳胤和温律行不假辞色,却毕竟只是不客气的程度而已,像今日这般针锋相对的却还是头一遭——我以为你还挺欣赏西门晔的。」
「那是两回事。」
说着,青年淡笑扬起,眸间已然带上了一抹令人胆战心惊的愉悦光芒:
「为难西门晔,不仅可以帮着冱羽转移心思,更可舒缓、发泄紧绷的情绪,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冽……」
这下他真的很同情西门晔了……已经能预想到对方往后艰难日子的碧风楼主不由暗暗寻思。
他在二人的讨论告一段落的同时,书斋外已是两道足音由远而近,真是用过早膳后依约前来相商的凌冱羽和西门晔。知道也是时候谈谈正事了,原先彼此相拥的身影因而一分,而由东方煜上前启门相迎,白冽予则是自一旁的矮柜中取出茶具,为即将展开的议事做好准备。
——当茶香于书斋中漫开之时,凌冱羽和西门晔均已在客席坐定,东方煜亦已取来相应的地图和资料于案上铺开……替包含自身在内的四人均满上了茶后,白冽予方于案前入了座,双唇轻启,以一句询问开始了今日的议事:
「先前咱们的情报交换因故中断,眼下即得以齐聚一堂,何妨就由少谷主先做个情报总结?」
不论先前闹得再怎么欢,一旦牵扯到了正事,白冽予自不会再像先前那般刻意刁难对方,语调亦随之转为了不失客气的沉肃。
眼见对方摆出一派公事公办的派头,饶是西门晔才因先前种种而积了一肚子的闷亏,此时却也时能将这些「私人恩怨」暂时搁到一边……于心底暗骂了句「竖子狡猾」,他提杯轻抿了口茶润润喉,而后方以着招牌的冷俊表情开了口:
「海天门今次意欲东山再起,所谋图的目标之一便是流影谷……西门阳给收买为内应之事,我想在场的诸位俱已知悉,故详情就不在赘述,直接由海天门可能的谋划谈起吧!」
回想起自个儿一时失足落入陷阱前所查探的诸般迹象,西门晔微微一顿,神情间却已更添了几分凝重。
「二庄主曾经提过,每当海天门行阴谋之事,总会隐于暗中并同时做好两手准备,如此一来,不论计划成败,结局通常都是无损甚至仍仍有利于海天门的……流影谷之事亦是如此。海天门以西门阳作为打入进而谋取流影谷的引子,事成,自然可以顺利展开接下来的大计;事败了,由于西门阳先前的阻碍与掣肘,也会因斗争以至于内耗过头而大幅削弱流影谷的士气与实力,从而延误我方对其阴谋的应对反击的时机。」
说着,他一声叹息:「由于某一时大意,这件事似乎可说是已遂了西门阳的意,令海天门得偿所愿成功掌控了流影谷。但家父对谷中仍保有相当的影响力,加以西门阳着力清除异己,反而令我方得以借此分辨敌我,区别出谁才是真正终于家父一系之人……事实上,在我看来,这样「引狼入室」的举动兴许其实是父亲刻意纵容所致,目的便是为了借海天门之力除去流影谷长年以来的流弊和沉疴。」
「也就是输,利用海天门来吸引这些鼓掌的异议分子,待到时机成熟,便可名正言顺地一举将之清除?」
知道西门晔口中的「沉疴」所指为何,思及西门暮云多年来故作伤重闭门潜心「修养」的行为,饶是白冽予从未小看过这位与父亲齐名的宗师,亦不禁深深佩服起了其惊人的魄力。
这样一整个流影谷为饵的举动,一个不好便可能换来上百年家业就此覆灭的下场,自不是任何人都有勇气下的猛药——至少同样执掌一方的东方煜便听得有些瞠目结舌。毕竟,以碧风楼一贯的「不争」和祥和风气,这种计策根本就没有萌生的可能性和存在的必要性。
见众人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西门晔微微苦笑了下,而后方接续着道:
「海天门之所以执意拿下流影谷,除了我方本身派系繁杂易于切入之外,也是因为流影谷所具备的官方身份。我流影谷自来以皇室正统为尊,严禁谷中子弟涉足、介入储位之争,可海天门却暗中撮合西门阳和除太子之外势力最大的四皇子……太子殿下储位稳固,除非真的有了什么意外,否则继承大统已是八九不离十的事。在此情况下,海天门要想支持四皇子上位,唯一的方法就是透过逼宫夺嫡的狠手——这点从海青商肆的金钱往来上便可窥得一斑——而之所以要夺得流影谷,目的也正是为了确保夺嫡的成功。」
「当然,不论此事成功与否,对始终暗中潜伏着的海天门都是利大于弊——成功了,海天门便可挟拥立之功成为另一个流影谷;失败了,面临大难的也只会是给推倒台前的流影谷。届时,西门家因西门阳的愚蠢而面临了抄家灭族的命运,所空下来的地盘,最后自还是成了海天门的俎上肉。」
之所以不提眼下同样势大的擎云山庄,是因为在场的几人都清楚:朝廷可以接受一个群雄并立彼此争斗的江湖,却绝不会容许一个同时掌控了现今东庄北谷地盘的势力独大。再加上「流影谷」这块饼虽大,总也得有吃下去的本钱。若因一时贪心无暇他顾以至于后院起火,可就因小失大,徒然便宜海天门了。
只是面对海天门这样面面俱到甚至足称算无遗策的谋划、思及那个在背后主持一起的绝代高手,饶是在场的四人都是当代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心境却仍不可免地笼罩上了深深的阴霾。
第三章
「也就是说,咱们不仅要阻止海天门的夺嫡阴谋,更得在事前先一步夺回流影谷,方能将流影谷彻底摘除此事,甚至戴罪立功、得以保全?」
小半晌后,打破了那短暂的沉默的,是因想通海天门诸般算计而心下沉甸甸的东方煜。询问的声音略带苦涩,对向西门晔的目光更已染上了几分掩饰不去的同情。
只是以西门晔的傲性,又怎受得了这样的「怜悯」——若对象是凌冱羽自然另当别论了——当下一声冷哼,沉眸微扬,淡淡道:
「此既为流影谷内务,就不劳各位费心了……如何夺回主事权某心中自有定计却是无需外人假惺惺地『好心』插手『相帮』。」
「晔——」
只是他这番拒人于外的言词方出,最先迎来的,便是一旁听着的凌冱羽满怀不赞同的眼神「东方大哥只是一时感叹,可没什么嫌麻烦或施舍的意思。况且咱们几方已是实打实的同盟,流影谷的力量更是诛灭海天门时不可或缺的一环……在此情况下,对可能的援助进行最大限度的利用,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吧?」
「……罢了。」
若没有那「合作抗敌」的大义在前面,没有冱羽和白冽予的「亲密关系」作梗,以西门晔一贯的行事作风,自能毫不在意地将对方的「好意」当成自个儿的资源好生利用一番,而无须理会背后的人情义理什么的。可如今东庄、西楼、北谷已成了「友方」,又有冱羽的观感须得顾忌,那些个本可以随意取用的「资源」便也成了带著名分甚至须得他领情的「援助」……而已西门晔的脾性,自是不怎么拉得下这个脸的——他对东方煜的直白表现感到不满的理由便也在此。
可如今凌冱羽开了口,他的那点火气和骄傲便也是有偃旗息鼓的份,这才有了方才那悻悻的一句。
对自己的一时感慨竟会惹来西门晔这么大的反应,东方煜也是始料未及。他本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自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将求救的视线投向了一旁的情人……瞧着如此,白冽予心下莞尔,而在略一沉吟后开口将谈话拉回了正题——
「夺回流影谷本就是必然且必为之事——有那么个现成的力量在,自还是尽可能握在我放手里的好。当然,我毫不怀疑少谷主有不依仗外力夺回流影谷的能耐,问题只在于西门阳乃是海天门的走狗,若因夺回流影谷而打草惊蛇致使海天门有了警觉先一步撤离,冱羽和少谷主前些日子的努力可就要付诸流水了……要想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就需得将夺回流影谷之事作为剿灭海天门的一个环节一起谋划进行。」
「但要让流影谷在接下来的行动中派上用场,就表示夺回流影谷仍得在正式行动之前,后续的计划才能顺利展开吧?」
尽管因师兄所言而不可免地忆起在京城的最后一日,但凌冱羽仍是逼自己强打起精神,接续着讨论道出自己的想法。
而得着的,是对侧的师兄肯定的一个颔首。
「不错……我目前初步的想法,是以东庄、西楼的少数精锐配合少谷主行动控制住流影谷,然后在敌人得以反应归来之前以雷霆之势对海天门展开清扫。至于该如何以最精简的人力和最小的动静控制住流影谷……我想在场没有比少谷主更为了解的人了。所以这方面的计划就全权交由少谷主安排,我和煜就不多加介入,仅在必要的人力上进行支援了。」
正如想制住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便是摸清其气脉运行与要害所在,便能事半功倍一举成擒;要想瘫痪甚至控制住一个组织而不引起太大的骚动,自然得仰仗一个熟悉其内部运作方式的人……在流影谷而言,这个人选自非西门晔莫属了。
只是这般行动下来,却也同样会暴露出流影谷的弱点和关窍所在,西门晔有所顾忌也是在所难免——方才之所以有意拒绝援助,面子问题之外,这点亦是一大考量——白冽予之所以提议将此事全权交由西门晔处理,原因便也在此。
见白冽予如此「上道」,西门晔也没有推辞不受的道理,遂一个颔首同意了对方的安排:
「就这么办吧……可说到底,具体的行动时机仍须视海天门方面的反应而定,所以眼下咱们还是先将精力专注在厘清海天门可能的计策和安排上头,再视情况做进一步的打算把。」
「确实。」
在这些牵扯到阴谋诡计的话题上,白冽予和西门晔无疑是角色最为接近、也最有共同话题的人,「先前少谷主曾说过海天门意在夺嫡,但太子储位稳固,故这夺嫡之事要想成功,便须得用上逼宫的手段……但根据柳靖云柳兄提供的情报看来,今上龙体安康,并无体衰之相,亦牢牢掌控者兵权……在此情况下,就算有了流影谷的力量,怕也是很难顺利逼宫吧——更何况这『流影谷』能供他们顺利驱使运用的人力亦不过半数?」
昔日西门晔、西门昊、西门阳三系相争时,支持西门阳的本就是三系之中人数最少的,是以为了巩固自身地位并加速掌控流影谷,西门阳上位后大量任用私人排除异己,将许多西门晔当家时的得力干将调到北苑提前纳凉养老,转而以那些能力不见得足够的心腹作为几个实权部门的核心……正是如此迎来,这些部门听话是听话了,实际的运作效率和战力却已大不如前。白冽予之所以有「不过半数」之语,原因便在于此。
「不光如此……流影谷禁止牵连进夺嫡之争的祖训由来已久,以西门阳的声望,就算有了少谷主的身份,亦不足以令那些中立的派系违背祖训冒险。也就是说,他要真想让流影谷在逼宫时派上用场,就必须隐秘行事,并于行动时以别的名目加以遮掩……而阻止他拿整个流影谷去冒险的关键,便在于能否直接控制住他手下那些知晓事情且负责具体行动联系的心腹。」
面对白冽予的疑问,西门晔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对流影谷的实际情况进行更深入补充和说明后,方延续着话题道出自身的推测:
「至于这样的流影谷能在逼宫时派上什么样的用场……便在二庄主所言,今上正当盛年,亦牢牢把握着兵权,所以海天门这趟逼宫拥立要想成功,先决条件便是得先控制甚至除去今上,从而取得兵符假传圣命调动禁卫、戌卫两军——这也正是流影谷的人马得以派上用场的时候。」
「利用流影谷的『祖训』和一贯的特殊地位蒙骗领军将领?」
「不错。」
思及西门阳的妄为可能给流影谷带来的灭顶之灾,西门晔神色间的阴翳便越发加深,「至于所用的理由和名义,大抵不外乎太子逆谋逼宫,或者干脆隐瞒行动的目的地,以机密行动为由调兵行动。待到木已成舟,那些官兵就算发现自己遭人欺瞒利用,也会为了自保而选择一条路走到黑……当然,禁卫、戌卫两军也并非没有洞见观瞻、心思敏锐的将领。只是海天门谋划已久,对于这些可能的威胁,多半会选择之久以『抗命』为由将夺权甚至除去,转而提拔其副手代为领军……只要有合适的手段配合,就算流影谷的战力并不如全盛时期那样可观,也依旧能在逼宫的过程中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
「前提是要得先除去圣上,夺取兵符——关于这点,不知少谷主心下可有底?」
「关于这点,最有可能的做法,自然是下毒了……只是正如同要想夺回流影谷而不至于打草惊蛇,行动的时机乃是关键,圣上的『驾崩』亦是如此——作为逼宫行动的基础,海天门必然得等后续的一切行动全都计划好后才有可能动手谋害圣上,问题只在于我方该如何确保圣上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