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谷主是打算将注押在冽予身上了?」
「那个负责确保圣上安危的人不仅得有卓越的医术,还得有足够的实力确保自己不会在动手救人前就先一步成为海天门的手下亡魂……当今天下间,能同时满足这两点,有足以背负我方信任承担如此重任的,也唯有二庄主一人吧。」
「如此盛赞,倒是让冽予有些受宠若惊。」
「不过就事论事而已。」
说是这么说,但从西门晔略显冷硬的声调听来,显然仍对得亲口道出那些恭维白冽予的言词感到十分别扭。
只是这么一来,负责确保圣上安危的白冽予就必然得想办法进到宫中时刻守候、随侍陛前……思及此,一旁听着的凌冱羽不由得皱了皱眉:
「可这么一来,师兄还有办法参与剿灭海天门的行动么?」
「直到事情真正落幕前,圣上的安危都是重中之重,不能有片刻疏忽……二庄主任重而道远,自不便分神他顾。」
「也就是说,师兄得在皇宫里『镇场』,晔则到流影谷指挥大局……那东方大哥和我呢?」
「自然是跟着少谷主一道随其安排了。」
凌冱羽问的依然是西门晔,可这一回,开口答应的却是先前作为话题中心的白冽予……「想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流影谷和剿灭海天门余孽,最好的方式就是兵分数路同时进行,每路各由一名顶尖高手领队,方能彻底压制敌方并阻止其见机逃窜,从而达到斩草除根的目标……至于宫中的部分,海天门既然没打算走正大光明的路子造反逼宫,又岂有可能在宫中闹出太大的动静?我一人自然足矣——况且此次兴许还得透过柳兄的路子进宫,若有他相帮,一切自然不足为虑……除非门主亲至。」
尽管前头的话颇有难免几分壮志凌云、热血沸腾之感,可句末那「门主」二字一出,却是让听着的众人瞬间如坠冰窟,一时俱都沉默了下来。
——足过了好半晌,这份沉默才由凌冱羽若有所思的音声打破了:
「师兄,有件事……」
「怎么?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许是由师弟略显吞吐的态度中察觉了什么,白冽予温声开了口,凝望的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鼓励。
瞧着如此,回想起当年他师兄弟二人一起于山中习艺的过往,凌冱羽心下虽仍有些顾虑,却终还是一个颔首,道出了那个他仍在京里时便已于脑海中大致成型的计划:
「我只是在想……既然『门主』是这个样大的一个威胁,那么,比起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严防他的突袭,反客为主出手将他留下会否是个更好——甚至可说是一劳永逸的选择?」
叙述的口吻略带试探,可串联而成的字句,却是足教任何熟知内情的人都为之一惊的大胆念头——一旁的西门晔早就听他提起过,又从未真正对上关清远,表现自然还算平静;可对侧的二人却只怕是年轻一辈里对那位绝代高手的「淫威」体会得最深的人,自不免有了片刻地默然。
「所谓的初生牛犊不畏虎,想来便是如此吧……真是让人怀念。」
待到内心的震惊稍加平复,东方煜立时便是这么一句感叹脱口,瞥向身旁的情人的目光却已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交杂。
年轻的碧风楼主从不是怕事的人,面对危险也绝对有奋力一搏的勇气。可与那位长辈几回合交锋下来,那种绝对的无力感却已在内心深处留下了阴影,饶是他依然有那种阻挡在关清远面前护着情人的胆识,却是一种更近似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态,而非那种足以战胜一切艰难的豪情,这才有了眼下的一番感叹。
明白对方意下所指,思及在一个多月来暗无天日的船中岁月,以及男人在那之间所禁受的莫大痛苦,白冽予心中一痛,虽明知现下犹在议事当中、对面还有个急着想抓住他错处找回场子的西门晔,却仍是略一向前、将头靠入了情人熟悉的温暖怀抱里。
「一切都会过去的。」
曾经用来安慰师弟的言词,如今却是不带一丝温度地低低落在了男人胸膛间;半垂的眼帘之下,幽眸间曾有的一丝轻松与嬉闹玩味亦已褪尽,余下的,只有足以教任何瞧着的人都瞬间凝滞了突袭的墨色与冰寒。
周身的吐息,亦同。
见白冽予明明是一派「小鸟依人」地靠近了东方煜怀里,给人的危险感觉却反倒成倍地直直往上窜,西门晔心下暗凛,遂一个抬手阻止了同样察觉了异样有意出言关切的情人,而由自个儿代表着主动开了口,问:
「冱羽和我都未曾与门主正面交过手,这些自然也仅是单纯的灵机一动……若二位觉得此计并不可行或是有什么顾忌,一切便就此作罢。」
「……那倒不必。」
知道是自个儿和煜的反应给他们传递了错误的讯息,白冽予淡淡一句脱口,音调稍见平缓,整个人却仍上了瘾似的赖在了情人怀里,而连个头也不曾抬:
「此计虽稍有大胆,却也未必不可行——冱羽,你的意思,是打算集结我方几位宗师级高手之力出手对付关清远?」
「嗯……我是这么想的。门主功力虽高,可若集结几位宗师之力,未尝没有将其留下的可能。」
「确实——问题只是在于这么做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而已。」
在场四人里,对关清远的实力体认最为深刻的,自非白冽予莫属了——在旁人眼里,就算关清远再怎么厉害,若其他几位宗师愿意放下身段联手迎敌,这位海天门的擎天梁柱想来也是讨不了好的;可在白冽予看来,事情却没有如此简单……同为一流高手,是否位居顶峰便已存在着相当的差距,宗师境界又何尝不是如此?便如白冽予,即使已一脚迈入宗师境界,再次对上关清远之时,也仅是多了几分还手之力、能仗着自身对契机的把握多拖个几招而已,却根本没能对其形成任何有效的威胁……关清远早在数十年前便已稳立于宗师境界,面对这样的一位绝代高手,纵然己方人多势众,也不代表便真能因此而稳立于不败之地。
思及此,青年微微一叹,又道:「更何况这样的布置要想成功,不是得先掌握住关清远的行踪加以埋伏,就是得设陷阱令其往里头跳了……前者自然是不可能了。若有办法事先掌握住这位『长辈』的消息,我们又何必再这里烦恼这些?至于设陷阱么……论起阴谋算计,关清远亦是出色当行。咱们或可一试,但成效如何就十分难说了。」
「既然如此,师兄为何还说『未必不可行』?」
听罢自家师兄的分析,凌冱羽只觉得满腔壮志热血全给浇熄,却又因忆起了师兄先前的回答而不可免地起了几分困惑,「单这么听下来,这事儿显然没什么指望不是?」
「二庄主所说的『可行』,指的是请几位宗师联手围攻关清远以图将其留下这一点吧……至于该如何达到这个目标,我倒是有一些想法。」
一旁的西门晔插口道,「对付关清远,既然阴谋难以成效,何妨以阳谋图之?只要攻其之所必救,自然不愁他不现身一战。」
「攻其之所必救……若以眼下的情形看来,这『所必救』的,便是海天门的篡位大计吧?既然如此,咱们只需请几位宗师于京里坐镇,并以烟花为信,俟关清远现身后便即发信集结,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顺着西门晔所言一路寻思下来,情绪数经起伏的凌冱羽只觉心下豁然开朗,不由将期盼着称赞的目光投向了对侧的师兄……许是猜到了他的反应,本自埋首东方煜怀中的白冽予几乎是同时抬起了那张无双容颜,而正在对上师弟的视线后、唇畔一抹笑意勾起:
「若说眼下唯一可行的方式,确实也就只有这一招了……你做的很好,冱羽。」
「师兄……」
「不过此事毕竟牵涉到了几位长辈,况且对象是关清远,几位前辈只怕要比我们更为熟悉……比起就此拍板定下,与联系几位前辈时一道征询他们的意见显然更为稳妥——是吧,少谷主?」
「也对。」
知道白冽予之所以特别问上这么一句,无非是因为自家父亲是他们预定邀请的几位宗师里唯一一位得透过他联系到的,西门晔微微点头应了过,心下却不免有了那么几分地百感交集。
可事情虽就此定了下,一旁仍旧轻拥着白冽予的东方煜却怎么也没有那种就此安下心了的感觉——倒不是说他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什么的,只是望着怀中情人面带赞许对向凌冱羽的温柔神色,他却总觉得相对这种振奋人心的情景,冽的反应似乎少了些什么。也因此,半晌思忖后,他略一俯首状似亲腻地挨近了情人颈侧耳畔,却是聚音成束、略带担忧地开了口:
「冽,你是觉得这个计划有什么不妥么?」
「不……思路本身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
「嗯?」
「我只是在想,攻其之所必救……可对门主而言,真的有那么个『所必救』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论整个计划覆灭了几回,只要关清远仍在,江湖正道便永远得防备着这位大魔头卷土重来……在此情况次啊,关清远会否为篡位之事亲自出手,自然很难说得准。
之事除此之外,要说有什么办法能对付关清远,即便白冽予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所以他心下虽仍有些疑虑,却仍是选择同意了西门晔和凌冱羽的提议,之事婉转表示需要再征询一下各位宗师的意见而已。
各种顾虑,也只有真正同关清远交过手的人才能够明白……思及此,东方煜微微一叹,却终究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是一个使力加重了拥抱着情人的力道,同时将先前掩饰谈话的亲昵「假戏真做」,略一张唇轻轻咬住了眼前晶莹圆润的耳垂。
——或许也是受过了「门主」压迫之后的影响吧?自打离开那艘船后,以往在人前总是多有顾忌个东方煜明显变得不保守许多,如今却是连这样明显的调情逗干得出来了……不过白冽予对此自然是没有任何意见的。原先稍嫌抑郁的情绪稍霁,他任凭男人以唇齿舌间于耳际颈侧流连偷香,双臂环抱攀附上男人背脊,却是摆出了一派全然任君采撷的勾人模样——
可还没等一旁据说处于禁欲令下的西门晔和凌冱羽反应,书斋之外、下人禀报的声音却已先一步中断了这方始的旖旎:
「二爷,庄中来人,陈舵主请您到议事堂一见。」
「……知道了。」
以陈飞星的为人,绝不会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派人请他前去。也因此,白冽予虽有那么一丝意犹未尽,却终还是离开了情人的怀抱,出言让几人随意后便自起身出了书斋。
只是他这一走,形单影只的东方煜便不得不对着眼神各异的凌冱羽和西门晔干瞪眼了……好在凌冱羽和他毕竟仍算相熟,也有着共通的话题,才刚僵持小半刻,善体人意的青年便已先一步启了唇:
「东方大哥……有件事不知方不方便问?」
「怎么了?你我亲如一家,却是无需如此客气的。」
「嗯……我是觉得师兄方才的反应应有些奇怪,所以想问问东方大哥之间是否有什么隐情。」
「奇怪?」
以为青年是和自个儿一样发觉了冽对于联合几大宗师对抗关清远之事的反常,东方煜心下微讶,却因盘算着情人的隐瞒而暂时选择了规避:「你是指——」
「就是我刚提及能否除去『门主』时,东方大哥你说了『初生牛犊不畏虎』后师兄的反应……我知道师兄担心我的状况,这两天总是尽可能让气氛轻松一些,却在方才露出了那么样强烈的情绪波动……所以我才在想,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恕我冒昧,会否就是在你们给门主软禁的时候——存在?」
虽是出于关心师兄的立场,可考虑到二人的隐私,以及师兄先前未曾主动提及这些是事实,却仍是让凌冱羽关切询问的音声多了几分顾忌。
见他问的不是先前冽刻意瞒下的隐忧,东方煜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而在片刻思量后苦笑着道:
「他不曾跟你说起那些,一是在意我的想法,二是不愿让你担心,倒无所谓冒昧与否……实则是门主为了控制冽,在我身上下了某种海天门的独门禁制以为威胁。冽见着我日夜受折磨却无计可施,心下自然十分痛苦……更别提我这般伤在门主手下,这也是第二遭了。」
「第二遭?可我记得……行云寨之事前,师兄和东方大哥虽给门主所阻,却未曾受到什么伤害不是?」
「那是更早之前的事了……呜、约莫有三、四年有了呢?便是灭天方后那一遭,你师兄和我赶回东北去寻当年之事的真相,结果却撞上了门主——这事儿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既已知晓了门主的身份,他杀害聂昙的理由便也说得通了。只是却有一点……是我二人当初不曾告诉你的。」
「东方大哥……?」
「当时,门主扔不晓得『李列』便是『白冽予』,所以杀了聂昙之后本想着连带将冽也一起除去……当时我才刚摆脱景玄的纠缠,眼见情况不好,逼不得已之下以身相护,因此中了门主一掌,险些就此死在冽眼前。」
毕竟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情况虽然惊心动魄,可东方煜叙述的口吻却仍可以「轻描淡写」形容之……「事实上,如非门主于动手杀冽的前一刻发现了易容面具的破绽、从而揭露了冽的真身,咱们还真就要交代在那儿了——饶是如此,若不是冽即使以秘法相救,重伤之下的我就算得以幸免,怕也会就此成了个不能武的废人。」
说到这儿,回想起之后的那一番波折,先前本还称得上平静的他神情间几分苦涩涌现,唇间亦已是一声长叹逸出:
「冽心底本就有着当年白夫人死在他前面的创伤,我又为了救他命悬一线,即便后来终究化险为夷,所带来的冲击也……更别提事情发生之前,我才刚承诺要永远陪着他了。尽管他终究克服了这些,曾有的阴霾却是挥之不去的。再加上前些日子于船上的那番……新仇旧恨下,这才有些失控吧。」
说是失控,姿势相对着白冽予平时的状况而言,否则又怎会引来凌冱羽的这番探问?只是他这一番叙述罢,换来的却不光只是前面青年的沉默……便连那个向来与自家情人势成水火的西门晔,亦在听闻这番往事后露出了几分复杂神色。
西门晔不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他曾亲眼见着凌冱羽在他面前呕血昏厥,更险些就此天人永隔,自然十分理解白冽予所遭遇的冲击和痛苦的心情——不说别的,这一个月来,他不也为着冱羽失魂落魄的模样而痛彻心扉么?想到这儿,流影谷少谷主虽仍难以完全放下先前接连吃瘪所导致的新仇旧恨,心底的愤愤情绪却已是转缓了少许。
只是……关清远若只是为了阻止白冽予和东方煜碍事,如先前那般软禁二人不就好了?又何须多费手脚在东方煜身上下什么禁制?这种手法,与其说是控制二人的行动,倒不如说是以东方煜的安危相胁,逼迫白冽予做一些违背自身意愿的——
伴随着如此念头在脑海中闪现,西门晔心下一凛,却在瞧着凌冱羽和东方煜相谈甚欢的样子后、逼着自己咽下了本已到口边的追问。
与其在此刻提出这些徒然破坏气氛甚至引得冱羽不快,还不如私下同白冽予谈谈的好……横竖双方合作,本就有那么些信任问题须得处理,以白冽予的脾性,想来也不至于为此大作文章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