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
白冽予虽不怎么喜欢这种做法,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家长辈的说法相当有说服力——尤其他自身的真气在温养经脉乃至于疗伤回气上极有奇效,却谈不上有什么破坏力,和枯海诀那种一入体便到处肆虐的霸道正是两个极端。两相比较之下,想要在短时间内跨过那半步的距离,自还是选择枯海诀来得有力。
而理智如白冽予,又岂有可能在权衡利弊之后还硬是按着自个儿的好恶行事?也因此,又自沉默片刻后,不得不和现实妥协的青年终是叹息着一个颔首:
「我明白了……待这两日将一应事宜安排好后,我便会搁下手头的杂务潜心修炼,务求在行动前成功踏入宗师境界。」
「放心吧,以你的实力,想要达到这个目标可说是十拿九稳……嗯,陈飞星他们也快拦不住了,既然人已来此,我便顺带看看东方煜的状况吧。」
「那就麻烦莫叔了。」
这才留心到不远处隐隐传来的争执声音与匆匆足音,知道多半是自个儿和莫叔的那番动静引来了情人的关切,白冽予心下几分暖意升起,而在瞧见那无视于陈飞星阻截慌忙奔来的人影后、一个轻身迎上了前。
「只是给莫叔考较了下武功,没事的。」
「那就好,我还以为……」
东方煜确实是在听闻了先前的打斗音声后匆匆有书斋赶来的。虽然出面阻止他进到议事堂范围的陈飞星已经说了是莫九音下的令,可一想到那番光听便能想像其激烈程度的骚动声,心切情人的碧风楼主便怎么也没办法定下心来,而终在久候无果之后不顾阻拦地闯了进来。
只是见着情人、得着了他亲口报的平安后,东方煜悬着的心才刚放下,最先对上的,便是一旁长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自个儿方才硬闯的举动究竟有多么莽撞,他面色一红,忙朝莫九音躬身为礼道:
「晚辈东方煜,见过前辈。」
「不必多利……听说你之前吃了不少苦头,冽儿对此一直放心不下,所以我才在得了空后过来看看。」
说着,莫九音一个探手示意东方煜让他搭脉检查,却旋即又因忆起了什么而语气一转:「对了……你师叔这些日子来一直在关外游荡,前些日子不知从何听得了冱羽出事的消息,这才匆匆赶回关内与山庄联系。他本想直接来九江找你,是我得了你的信后将他劝了住,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想必就是迫不及待地赶来九江与你师兄弟二人一见吧!」
「师叔么……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知道师叔来此对那位与自家师弟纠缠不清的男人意味着什么,饶是白冽予深知团结合作的重要性,亦不由得因西门晔即将面临的处境而小小幸灾乐祸了一把……只是如此反应看在一旁的东方煜眼里,却是不免为那位「连襟」即将面临的惨况暗掬了把同情泪。
也在他为此略为分神的同时,一旁的莫九音已然撤回送入他体内查探的真气、松开了原先为他搭脉的掌……瞧着如此,本就时刻关切着二人状况的白冽予心下一紧,也不等长辈说明便先一步开了口,问:
「莫叔,煜身上的双炼真的解了么?门主不会还留了什么后手吧?」
「放心吧,他不仅没事,还从中得了些好处……『双炼』本是海天门内用以惩戒那些前景极佳、却因故铸下大错的菁英弟子所用的手段。犯事者必须在一间没有任何光线的密室里度过两个月,前一个月以『体炼』淬炼经脉筋骨、后一个月以『心炼』淬炼心神意志。一旦熬过了,日后的修为之路便有若坦途,便连宗师境界亦指日可待……无奈此间的痛苦并非寻常人所能忍受,自海天门创立至今,成功熬过的人一只手便能数得出来。像东方楼主『双炼』得如此惬意的,怕还是绝无仅有了。」
「前辈……」
长辈话中藏着的调侃让听着的东方煜不由得一阵尴尬,连带也让脱口的一唤带上了几分无措……好在莫九音也只是提上一提,倒没有对此多加着墨的意思,而在瞥了眼身侧明显因自个儿的解释松了口气的白冽予后,语气一转、将话重新拉回了先前的正题上头——
「好了,事情既已定下,就抓紧时间尽速安排好后续事宜吧。此间内情,你还得跟西门晔好生谈谈不是?」
「……既然如此,冽予便先行一步了。」
白冽予虽觉自家长辈似乎有意将自个儿支开,但若真要照方才二人议定的方案行事,自然得和西门晔好好沟通计议一番,以确保这位见不得关的流影谷少谷主能够顺利地主导整个计划的进行……也因此,若有所思地将目光于长者和自家情人间一个来回后,他终是一个拱手,离开了议事堂。
见青年并未招呼自个儿一道离开,和长者间更似存在着什么他不清楚的协议,饶是东方煜清楚白冽予绝不会反手将他卖了,仍是不由得因眼下与莫九音单独相处的态势而感到心头惴惴——多半是月余前又给关清远威胁过一番所留下的阴影——所幸一切只是他多虑了。但见长者双手一背、容颜一肃,却是在他开口询问先前一步启了唇:
「师父同你说了些什么?」
「师父?」
闻言,东方煜先是一怔,而后方明白了对方话中所指:「前辈怎知……?」
「以师父的脾性,既然选择放过你,自然少不了一番耳提面命。」
「耳提面命么……在晚辈看来,说是『恐吓』还比较精确一些。」
回想起那番来自于情人外祖父的「殷切叮嘱」,东方煜面色一苦,却还是叹息着将谈话的内容大致转述给了对方。
听罢他的叙述,莫九音眸光微黯,唇畔却是一抹略带同情的苦笑勾起,安慰般的抬掌拍了拍他的背。
「其实这些个威胁什么的,不过是师父因杀不得你心下有所不甘,这才出言放话恫吓,却是无需太过当真……却不说你那稳居一流顶峰的实力,便是身为碧风楼楼主的身份,亦足以问问立足那『助力』之位。尤其冽儿平日处事虽十分理智,却是重感情的……以他对你的在乎,若真有了什么万一,这一生怕也就这么毁了——而以师父对他的重视,自然说什么都不可能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确实。」
回想起不久前才一度浮上心头的、自个儿于鬼门关前走一遭后给冽带来的冲击,东方煜应着的音声不由得沉了几分……只是短暂的愁绪过后,思及眼前长辈对门主的一番评语,不论是谈及那位老人家时的轻描淡写、还是对其行为思考的了解,都让心有所感的碧风楼主不可免地升起了几分钦佩。
「这天下间,怕是再没有比您更了解门主的人吧?」
「或许吧……毕竟我从小跟在师父身边,师徒多年,如今这一身技艺的基础,十有八九都是出自师父的指点。」
「既然如此,前辈……真不曾后悔么?」
这话指的,自然是莫九音背叛师门转而投正道一事——东方煜从未由长者的言词语调间听出分毫对于关清远的怨气,所以才会在片刻迟疑后道出了这份曾一度得着答案,却于今时以另一种形式横亘于心头的疑惑。
可换来的,却是莫九音面上一抹说不清是苦涩或是缅怀的难明色彩。
「我从小跟在师父身边,亲眼见着他为了大业抛家弃女,却在事业有成打算回头补偿时迎来了师母的惨死和少桦的憎恨……也就从那时候起,我下定了决心:若有朝一日真动了心、动了情,便说什么都要好好守护住一切,不要重蹈师父的覆辙……而直至今时,我或有遗憾,却从来不曾后悔于自个儿的决定。」
说着,他微微一顿,唇畔却已是一丝笑意勾起,没有丝毫阴霾的:
「这些年来,从为这些孩子操心到看着他们独当一面,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前辈……」
「好了,闲话就说到这儿吧……冽儿已经决心将具体的谋划布置之责交由西门晔,自个儿则专心闭关以求尽速迈入宗师境界。事关重大,他心里的负担必然不轻,却是须得你多加支持了。」
「前辈放心,就算你不曾提起,晚辈对此亦是责无旁贷。」
东方煜虽有些讶异二人先前的决定,却是说什么也不会对长辈的这番嘱托产生任何异议的……「除此之外,不知道前辈还有什么需得交代之事?若已告一段落,便恕晚辈先行失陪了。」
「嗯……你去吧。」
知道他无非是去帮着白冽予处理权力交接下必然产生的那堆琐碎事,莫九音遂从善如流地挥了挥手,示意一心以自家二侄子为重的碧风楼主径行离去无妨。
——然后,在听着东方煜足音渐远的那一刻,扬起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
第五章
兴许是行动在即、敌我双方都正忙着布置谋划无暇兴风作浪之故,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整个江湖上都是一片难得的清朗升平之象……要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儿,也就只有那理所当然该举行,却直至今日才定下确切日期的东庄西楼结盟大典了。而自打行云寨之事后便没安生过的西门晔和凌冱羽,也因此得以迎来了一段不伦在日常生活或心境上都足称平稳安顺的日子。
当然,这所谓的平稳安顺也仅是就相对而言,若换了个人去过西门晔现在的生活,肯定没多久便给累得弃械投降……不说别的,单是得同时处理来自鹰眼和冷月堂两方的情报就够折腾了,更何况他还担负着运筹帷幄的重责大任?虽说关阳和桑净前来支援、沟通后,他已极少被送来的情报淹没住,可随着时间流逝,具体的行动安排调度却仍须得他亲身处理,自是不得浮生半日闲了。
至于凌冱羽么,他本来还会帮着西门晔处理一下那些堆积如山的情报,但随着冷月堂那些个专职情报人员加入,他这个业余的也就是在西门晔埋头苦思时提供一些不同的见解和思路而已,其余的时间心力则都改投到了和相关成员的联系沟通上头——西门晔毕竟是见不得光的,有了任何计划和布置都仍需得假他人之手传出。而在白冽予专心修练、东方煜也不时给家中长老逼着处理着碧风楼事务的情况下,这个任务自也只能落到与擎云山庄关系良好的凌冱羽身上了。
凌冱羽虽也「濒死」过一次,却早在离开云生剑谷之时便曾给关清远一并摸着了踪迹,眼下又已离了京城,这身份藏或不藏自然不是那么重要了……他本就是极擅长与人打交道的性子,如此一来二往,不论是早就渊源的山庄人马,或是前来支援的碧风楼成员,无人不对这位黄泉剑关门大弟子、前行云寨三当家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也因而得以避免了那些可能因缺少白冽予从中主持所导致的冲突与龃龉。
——只是偶尔得了空闲、感受着周遭日渐加深的秋意时,凌冱羽却总是不免会忆起去年此时的离别,以及随之而来的、安彻底改变了他整个人生路程的一切。
「也已经……一年了么?」
望着天边逐渐渲染上霞色的天空,向晚时分,凌冱羽孤身靠坐于分部内苑的一处凉亭里,近月来多少恢复了几分原有清亮的眼眸中带着的,却是难以散尽的交杂……和迷惘。
虽说他几经思量挣扎,终还是下定决心接受了西门晔之间的关系,也早已决意背负起日后可能面对的、来自昔日同伴的指谪和不谅解……但在那么多的冲突与纠葛之后,面对眼下和乐得甚至只能以美好形容的生活,却总不免有那么几分不真实之感。
有时,他甚至会想:如果行云寨没有灭,或者他没有在最后一刻及时赶回寨中、却因而撞见了恢复本来面貌的西门晔……他们之间,又会是怎么样的景况?
他会就那么活在西门晔的谎言里,继续信任、倚赖对方,直到师兄揭露一切么?又或者……那个心怀愧意的男人会因此与他渐行渐远,直到他前去找「西门晔」报仇的那一刻,一切才终于浮上台面。
可不拘是哪一种……对他的冲击,醒来都没有那日于火光中亲眼见着的一切来得强烈。但仔细想想,若不是那样打的冲击、若不是那样深刻的伤,他们或许也不会一路纠缠至此,直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一年前的今日,即便他仍无知地全心信任这西门晔,却也从不曾想过……二人竟会有发展到如此地步的一日。
不曾想过……那份在乎跟仰慕,竟也能演变得如此深入骨髓,义无反顾。
所谓世事难料,大抵不外如是。
——可这份席卷而来的愁思跟抑郁,却没有因此便无穷无尽地蔓延下去。便在凌冱羽情绪愈发低落之际,乍然中断了一切的,是天边蓦然响起的嘹亮鹰鸣。
那是凌冱羽再熟悉不过的、锅巴那绝无仅有、不容错认的叫唤……入耳的音声让青年先是一怔,而旋即发声轻啸,将本自盘旋着的鹰儿召了下来。
和锅巴重逢,也是桑净达到九江分部之后的事了……当初锅巴本一路跟他行到了京城四近,却因他担心由此暴露行踪而将伙伴暂时「野放」去了,自个儿则孤身入京与西门晔一会。只是后来事情生变,被迫和西门晔躲藏隐居了好一阵子的他自也无暇顾及在外自力更生的鹰儿……好在有了上回行云寨一别的经验,让他对锅巴的认路功夫多了几分信心,所以脱险之后虽依然未能与锅巴「联系」,却也没怎么担心伙伴的状况。
而事实证明,他也的确没有担心的必要……学聪明了的锅巴在玩了好些时日都没等到人后,便再次认路飞回了擎云山庄,然后一如先前地在主人迭经波折磨难之时很没良心地吃好睡好住好。等一人一鹰又一次感动重逢时,锅巴丰润的身子已成了凌冱羽肩上的「不可承受之重」,自然让做主人的忍不住又是一顿叨念和腹诽。
便如刻下。
「等等、等等……别上来呀,你很重的!锅巴……!哎呦!」
见着自家伙伴以丝毫不逊于以往的快、准、狠之势朝自个儿俯冲而来时,心知不妙的凌冱羽正想拔腿避开,却因凉亭边的地形限制错失了闪躲的时机。但见俯冲而下的杂色鹰儿蓦地于半空中一个回旋,而终以着一种难以由其体型想象出来的轻巧优雅站上了青年肩头。
只是如斯亲昵的举动,换来的却是凌冱羽陡然沉了一边的身子,以及面上哭笑不得的神色……感受着颊侧传来的、鹰儿翎毛的微刺感,青年终还是放弃了好生「惩戒」对方一番的打算,转而自怀中取出了一包鱼干喂起了胃口明显已给养刁了的伙伴。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再这么下去还得了?事情结束后,咱们终有回到岭南的一日,到时你要还三天两头地往擎云山庄跑,干脆改行做信鸽算了。」
只是他这一番「恐吓」的言词方落,肩头本自叼着鱼干的鹰儿却忽地扑腾着振翅而起,却是就这么离开了才刚停留不久的落脚处……如此「激烈」的反应让凌冱羽瞧着一阵错愕,却才刚打算将鹰儿追回,便在转过身的那一刻望见了情人本应正埋首情报堆中的身影。
——锅巴之所以离开,不是因为他的教训恐吓,二是因为此刻正用着复杂的目光深深凝视着他的西门晔……眼见锅巴一个回旋便欲朝西门晔俯冲直袭而下,不忍见着流影谷少谷主惨遭鹰袭击的他只得暂时抛下伙伴,一把拉过男人的手先一步赶回了自个儿房中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