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依虹静静说着,似乎这事与他毫不相干。翠浮游放下手里的茶杯,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眼睛,无焦距的琥珀色眼眸就像一潭死水。但薛依虹很清楚,那潭死水底下必然波涛暗涌。
“那你为何找我。”
“因为你可以帮我啊。”薛先生甩开扇子遮住大半张脸,就留一双眼睛,颇为无辜地望着面无表情的翠浮游。
第二十章:兄弟(上)
“帮你?怎么帮,你是需要我易容成月王的弟弟去月笙吗?”
翠浮游深呼吸了一阵,尔后半眯着眼,冷冷从齿缝间磨出这几个字。
薛依虹呼扇呼扇眼皮,无辜道:“何必易容啊,小翠你换套衣服直接去告诉月王你是他弟弟不就……哎哎!别挠!师兄我的衣裳不经你那刀似的指甲挠啊!!”哀叫着从翠浮游的手下夺回自己的衣袖,薛依虹蹲在一旁,捧着差点被挠成条的袖子,肉疼肝颤。
翠浮游不理他,端过茶杯,轻轻吹了吹已经凉透的水面。
记得有谁说过,这叫端茶送客来着。
虽说这里不是虫谷,是来仪客栈,但这个房间是翠浮游的房间,说“送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怒,薛依虹也不再嬉闹,坐回了原位,“说正经的,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月笙里的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你……”“够了!”话未说完,翠浮游手中的茶杯已重重砸在桌上,杯中的茶溅了一桌。只见翠浮游一手撑着桌面,半个身子探过去,另一手拽过薛依虹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
对于对方的震怒,薛依虹并没表现出多大的惊讶。他淡淡扫了翠浮游一眼,尔后挥开对方的手,慢条斯理给自己茶杯里满了杯热茶。
“你的心乱了。”薛依虹半垂着眼,轻呷了一口杯中的茶。
沸水般滚腾的心境,被薛依虹丢出的五个字给冻成了一潭死水。翠浮游握紧拳头,反复深呼吸,直至再度恢复平静,他才慢慢坐下。
半晌,他抬起头,缓缓挪动嘴皮。
“要我如何帮你。”
“噫~这还用我教么?”只见薛先生又复常态,甩开扇子遮住半张脸,故作惊讶。
翠浮游眯起眼,伸手又准备去挠薛依虹的衣服。后者哀嚎着往后蹦了好几步,一声声哀怨的“师弟啊,为兄这件衣服可贵了,你手下留情啊”让翠浮游心情大好。
因为先前马车颠簸,加上与那群刺客相杀,翠浮游根本没机会好好休息。薛依虹知道他素来贪睡又睡得不深,故而与翠浮游又闲聊了一阵后,他便离开房间,让翠浮游好好休息。
然而才走到楼下,一柄长剑一把弯刀,一左一右地架在薛依虹的脖子上。
他下意识寻找重昀的身影,却见重昀进了翠浮游的房间。
“薛夜霖,你好啊!平日里你对你爹我师尊口头上不敬也就算了,这一次居然把刺客引到翠儿身边。我看你真是想让我一刀给你死啊!”阴森刻薄的话从薛依虹右后方传出,那是弯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方向。
薛依虹叹了一声,正准备开口反驳,抵在他右肩上的剑刃更往下压了几分。冰冷而锋利的剑锋割破他的肩上的布料,略带凉意的刺痛感伴着点点温热沿着铁器刃口处的皮肤与布料开始蔓延开来。
就算没看见,薛先生也能猜得出来,这肯定是流血了。
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又被身后嗖嗖直射的眼刀子扎得闭上了嘴。
这站在薛依虹身后,操着把狼犬弯刀架在薛依虹脖子上的人,正是来仪客栈的真正老板,薛依虹的三师弟,鳯十三。而此刻,鳯先生是恨不得反手一刀把眼前吊儿郎当这厮的脑袋给削下来。
事实上,鳯十三才到客栈还没半盏茶的时间。他是接到了掌柜的飞鸽传书,得知翠浮游要去雪漠,实在放心不下才拽着敖千机一起来的。没想到才到客栈,还没进翠浮游的房门,便被记忆中那一向温和可爱的小师弟的一声怒吼震得在门口呆了半晌。
在鳯十三的记忆里,除了被人惹怒,不然翠浮游是不会这样对人吼的。
鳯十三是谁?众师兄弟中第二疼翠小师弟的傻瓜师兄(第一是敖千机)!谁要让翠浮游生气发怒伤心难过,被鳯十三知道了,鳯三师兄手里那柄狼犬弯刀可不是吃素的!而且这次敖千机也在,谁胆敢欺负这俩傻缺哥哥的宝贝弟弟,羽皇阙和狼犬弯刀是绝不会给那人留全尸的。
第二十一章:兄弟(下)
“咳……哎,西风师弟、敖师兄,您们二位可以选择先把武器收起来,刀锋太利,恐怕伤着人啊!”不着边际从二位凶神的刀剑下挪出,薛依虹干笑着甩开扇子,挡脸。
鳯十三磨了磨牙,张口准备开骂,却被敖千机伸手拦住。
“你要死啊?!”鳯二师兄恶狠狠瞪了一眼过去,却见敖千机抬眼扫了下翠浮游的房间,尔后给鳯十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自己听听楼上的动静。
鳯楼主当然是凝神提气,用内力去听楼上的声响,可听清之后,他差点一口真气没走对,岔了气。
当然他听见的并不是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他只是听见一个男人在哼歌,哼的好像是什么“壮士去也,裹尸而还;持戈跃马,烽火漫漫”这样悲怆的古早军歌调调。然而除了这首让人听得快流泪了的军歌以外,他还听见他一阵轻微绵长的呼吸声。那是翠浮游所修心法所独有的呼吸吐纳路数。
……
……弟啊,你要不要这么寒酸啊听军歌当催眠曲你也真是古今第一人了想听音乐给师兄说啊师兄又不是不懂乐器,你要想听我可以一气给你弹二百八十三首啊快别听那让人得肺痨的东西了师兄我要流泪了要流泪了要流泪了呀呀呀呀呀!!!!
事实上,鳯十三好像也真的快流泪了。
同样听见楼上动静的薛依虹比一个劲在心里吐槽的鳯十三要镇定得多。具体表是现在,薛先生很清楚自己这会的表情是何其的扭曲,所以他果断把扇子上移,以挡住整个脑袋。
最后还是敖千机,抹了把囧成一片的脸,尔后一手一个,拎起薛、鳯二人,身形一闪晃入了客栈后院。
才进院子,晃着银花的狼犬弯刀又劈向薛依虹。后者侧肩斜身,顺势收起手中的黑折扇,“镗”一声挡住右后方直击而来的羽皇阙,那是敖千机管用的软剑,要不是火大了他是不会轻易使用的。
好吧,看起来这二位凶神是真的火大了。
“啧啧,二位同门好友招招直取薛某要害,薛某真正是受宠若惊……啊呀!”还没等薛先生说完,贴着臂侧落下的软剑便削掉了他半只袖子。
到嘴的闲言变成一声轻叹,薛依虹收起之前的闲懒心态,一招一式认真起来。
无奈敖千机的剑与鳯十三的刀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不给薛依虹任何反击之机。
二对一又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薛依虹渐处败势。
然后,在薛依虹将被传说中的刀剑合击击中然后被剁成肉泥的时候,翠浮游房间的窗户开了。
一盆到冷不热的水自屋内泼出,好似三千尺银河飞流直下,把三人浇了个透心凉。
第二十二章:所谓同室操戈
三人木然抬头往上瞧,只见重昀面无表情站在窗边,手里端着个盆。
“安静,回屋,洗干净。”重昀冷冷丢出这七个字,尔后转身关窗。
……用脚趾头想都该知道,这水是翠浮游指示人家泼的。
薛依虹心说幸好是他们仨在人院子里斗殴,如果是其他人,估计这泼下来的就不是水这么温柔的东西了。那八成九会是油,而且是烧开的滚油。
默然拧了拧袖口的水,薛依虹正打算谨遵去厨房打盆热水,不想才挪动一步,狼犬弯刀又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薛先生垂下眼帘,深深叹了口气。
“我说西风师弟,有事我们上楼好好说,何必同室操戈?”
“……”似乎是被薛先生略带悲凉的语气“感化”,鳯十三眯着眼睛盯着薛依虹的脸看了会,最后收起弯刀,拎住薛依虹后衣领,转身朝客栈后的树林奔去。
直到他将薛依虹放下,客栈已遥不可见。
“现在你可以说了,那帮刺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翠儿为何会生如此大的火气。”鳯十三倚着棵杉木,凤眼半眯,由那细长而上挑的眼缝中散射而出的锐利眼刀,直直戳在薛依虹身上。
薛先生干咳一声,叹了口气。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薛某想先问问您们二位,你们可知,小翠为何要去雪漠。”
“这……”眉头拧成一团,敖千机转头望向鳯十三,后者眯着眼想了一阵,随后试着问道:“是……因为重娜?”
“哈,三师兄真是聪明绝顶!”薛先生晃悠着扇子笑眯眯地说。反倒是得到这“夸赞”的鳯十三,听着这话只觉心里堵得慌。
“呃,这和翠儿被人追杀有什么关系?”
“唔……”薛依虹收起扇子,揪着下巴老实道:“重昀是沉静莲的‘高足’,他为了小翠背叛师门,遭到门人追杀。重娜是重昀姐,小翠他们恐怕重娜受到牵连,故而来到雪漠,想把重娜接回中原。”
“哦?”敖千机拧眉咬牙,声音拔高了一度,“既然你知道沉静莲那伙人并非善类,你还把那帮人引到翠儿身边?!”说着,他抬手扶住刀柄。看那架势,似乎随时会抽剑劈死薛依虹。
见敖千机打算协鳯十三一同事实暴力行径,薛先生连退五尺:“哎呀呀,薛某冤枉啊!”
“你冤?你哪冤了?”鳯十三眯着眼,微仰着脑袋,环手抱胸凉凉道:“你敢说那帮刺客不是你引过去的?”
“哈……哈哈……”面对鳯十三那足以杀人的目光,薛依虹只能干笑着再度甩开扇子,挡脸,“咳……哎,这个,我可以选择解释。”顿了顿,他又收起扇子,笑道:“那些刺客的目标是重昀的姐姐,如果我不引开他们,恐怕日后挑着长剑指着薛某脖子的,就不止您二位了。”
看他那笑嘻嘻的模样,敖千机只觉一阵牙痒。虽说薛依虹说得没错,那帮刺客确实是打算去找重娜的麻烦,如若薛依虹不把那帮刺客引开,恐怕日后重翠二人会真的将他的皮给剥了。但在敖千机眼中,无论薛依虹说的是个啥,他都觉得可信度为零。毕竟哪有人说正经事的时候,还摆出这样一张欠抽的笑脸。
好吧如果说敖先生忍耐力奇佳,硬是压下了那股杀人的冲动,把长剑收回剑鞘,那么向来脾气暴躁的鳯十三先生能忍下把薛依虹酱爆卤腌的冲动,好好听对方的解释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
就在薛依虹乐呵呵晃悠着他的扇子时,只见银光一闪,狼犬弯刀已然扫过薛依虹的脖子。刀锋并未触及皮肤,然而带起的刀风却削去了一缕他鬓角的发。继而弯刀上下飞舞,晃出一片残影。待到鳯十三收刀之时,那缕头发已经变成了渣。
薛依虹翻翻白眼,只当他是不发一次脾气不罢休的小孩。
晃悠了会扇子,他又道:“至于先前提到的,惹小翠生气这点嘛……那孩子有多重视亲人,你们比我更清楚。就算那些刺客没对重昀和那俩小虫子造成什么伤害,小翠依旧会和我发好大一阵脾气。这与您们二位可以不问青红皂白,为了小翠而把我剁成肉沫是一个道理。”
虽说薛依虹这话是笑着说的,但敖鳯二人怎么都觉得别扭。本来么,这么离谱的差别待遇,任谁都会觉得委屈。更何况是一向以小人自居的薛依虹薛神棍。
于是乎,面对薛依虹那张笑得狰狞的脸,敖鳯二人看天看地看鞋面,就是不与薛先生对上眼光。
同一时间,二楼客房翠浮游的房内。重翠二人充耳不闻窗外事,一人坐在床边,剥桔子,另一人倚着床头,半张着嘴静等吃桔子。
重昀看翠浮游那享受的样子,眉角一挑,从果篮里摸出一青色的桔,拨开了,一牙一牙掰开,逐一填进翠浮游嘴里。
“唔……重昀!……”半个桔子下去,饶是自诩自制力不亚于敖千机的翠先生,面部表情也不可抑制地扭曲了。重昀当做没看见,又将一牙桔瓣送到翠浮游嘴边。后者无奈轻叹,挣扎了半晌,还是张嘴接下那瓣酸桔子。
“我知道,你是怨我应下月笙之事。”咽下嘴里酸涩的果肉,翠浮游抬手抚上重昀的脸颊。后者抿着嘴,默不作声。
翠先生低笑一声,凑上前,额头抵上对方额头。
“既知月笙此行危险,为何要应?你会为吾安危,对你师兄不敬,吾又何尝不挂心于你?”重昀依旧是那面无表情的死相,只是话说出口,竟带了些愠怒。
第二十三章:中原卷,终
剑客的直觉往往是非常之准的。
重昀不知道翠浮游与月笙之间有何瓜葛,但他有预感,翠浮游此行风险极大。
然而,面对安静地倚着床头小憩的翠浮游,重昀纵是有几多担心埋怨,也再难说出。
“……再说一次,让吾随行。”
憋了半天,丢出来的还是这八个先前说过无数次的字。
“重复一次,我一人足够。”翠浮游撑着身子爬起来,伸手去摸摆在床头柜上的茶壶,“若真希望我平安而返,那就照顾好那两个小家伙,还有你自己。别让我在异地还为你们担心。”
他淡淡地说,似乎此行对他来说是极轻松之事。
重昀站起身,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不远处传来的战马嘶鸣打断。
先前薛依虹已与翠浮游约定好,一旦找到马匹,他便立刻随敖千机一同前往月笙。而薛依虹本人则说是要处理善后事宜,随后跟上。当然这是后话。
听见声响之时,重昀愣了愣,他没想到薛依虹会来得这么快。同时翠浮游也征了会,倒不是讶异薛依虹来得快,他是惊讶那人居然能在三天内,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找到战马。
对于翠浮游来说,行李什么的只是累赘。因此在马匹嘶鸣传来的下一刻,他便已走到门边,准备开门。只不过,重昀动作比他更快。在他的指尖将要触及门闩时,重昀拽住了他的手。
“重昀。”翠浮游脸上笑意已经归无,琥珀色的眼眸中难得的有了起伏。重昀不做声,只是这样站着,静静看着对方的脸。
就像一个半月前,他离开千虫山庄时那样。
沉默片刻,直到外面传来战马不耐烦的响鼻,重昀方才牵过翠浮游的手,在对方手心里放了一颗深冰一般颜色的石头。
“护身符,带在身边。”
“红鸮会跟着你,一旦发生危机,它可为你传信。”
少言的剑客一字一顿地说。他紧握着翠浮游的手,直到十指泛白,才慢慢放开。
“嗯,我会回来。”翠浮游低头笑着,拉开房门。
而在迈步离开之前,他突然转身,双手勾住重昀的脖子,重重吻上对方的唇。下一秒,翠绿的身影便消失在楼梯口。
重昀怔怔看着那抹绿色,随等在客栈外的薛依虹,一同消失在落日崖少有的风雪中,他握紧了剑柄。下一刻,复杂的神色从剑客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刺客的冷峻。
“啧,恢复得真快。”一直倚在木柱后听戏的鳯十三慢慢绕出来,凉凉的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在掩饰心中的担忧。
“要不是翠儿坚持为你担保,我可是死都不会相信你这样的……喂!!你要去哪?!”鳯十三眼明手快,伸手拽住转身欲走的重昀,其面部表情之扭曲,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