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相食——秒杀春童

作者:秒杀春童  录入:08-01

不要再想了,想得太清晰,你会有一天后悔莫及。

我告诫着自己,伸手取过床头柜里一包没有开封的纸烟,盯着上面的品牌商标一会儿,那是唐家祥习惯的法国牌。我将包装拆开,燃起一支,戒烟许久再吸烟加上清早空腹,我胃里一阵不适。味道也不对,一手与二手烟闻起来差别很大。

我将它摆在窗口空烧,彷佛摆了个香炉。这样闻起来传神些,好像唐家祥正站开了享受他在烟雾里的独处时光,又不想离我太远。其实唐家祥在我面前甚是收敛,我闻到二手烟的时候并不很多,可是,能教我感觉他在身边的事物同样稀少。我发现洗衣服洗得太勤快也是个缺点,他的味道在我屋里一丝不賸了。

「你要吸烟何必跑开,我又不是孕妇。这么麻烦,别吸了吧。」我常对他说。他总会答:「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愿意戒,可是也不想累到你的健康啊。」有时他会在我肚子上一戳,故意损我:「你这个人心理已经病态,身体不能再病了。」

「你心理变态才真。面上规规矩矩,背后干一大堆放纵的事,又烟又酒又超速玩命,不知道还有甚么不可告人的怪癖?」

「不可告人,不也都告诉你了?」唐家祥总淡淡地笑,好像在享受我的揶揄,「我就是这样。」

对呀,我早知你是这样。去年秋天,有次夜游途中大雨忽然降下,唐家祥一摆车头,将我俩送到他邻近的住处避雨。那是我唯一一次到他家,进门之前我福至心灵,随口说:「你家里一定乱七八糟。跟你赌五块钱,美金!」

唐家祥嗤之以鼻:「这有甚么好赌。」说着开了门。果然不出所料,好一间典型单身寡佬之家,漂亮质感的衣物飞得满屋都是,有些就摆在陈年泡面碗旁,桌布似的,也不怕一不留神把牛肉汤泼在那些华服上。音响旁边放了一台小巧流线的高档吸尘器,看似主人曾立志打扫。然而吸尘器本身就覆满了灰尘,上头还挂着一件有汗渍的发皱球衣,大概也无能为力清洁它主人的居室,真不知从何说起?

我踢开地毡上的袜子和报纸,勉强杀出条路,拿着内壁积满水垢的滚水壶前进厨房。叹道:「能将屋子住得好像刚被打劫过,出门还人模人样,你是怎么办到的?」

唐家祥也不同我争洗水壶的差事,倒像他是客人。「你有洁癖,矫枉过正,没资格说我啦。」

「你怎么知道我有洁癖?你又没进过我的屋子!」那时相处未久,我大大楞了一下,「再说那又不是洁癖,那叫生活品质!」

唐家祥悠悠地说:「反正你一直都是这样。」厚脸皮地笑了一下,又说:「你信不信,路上找个人来问,他们一定猜这间狗窝是你的,你那间洁癖屋是我的。」伸了个懒腰:「这,就是人模人样的好处啊!」

你说我看起来生活糜烂就是了。我不客气地开橱柜,从堆放得毫无章法的调料中翻找出一瓶醋,倒进水壶,等待石灰岩地形般的顽固水垢溶解。

这橱柜看起来像玻璃回收垃圾桶,仔细一看这些调料一种比一种讲究。单是橄榄油便搜集了葡萄牙、意大利、西班牙、智利四国产品,葡萄牙那一瓶上还贴了个金色星星贴纸,想来是他的心头好;另有一瓶大容量美国货,瓶身黏腻,肯定是最便宜而供作日常使用的。原味橄榄油之外,又有大蒜、罗勒、黑松露、辣椒、野菌等等口味,发挥排列组合之无限可能,看到眼花。

这小子到底会不会煮呀?我瞄一眼同样堆得不成章法的碗橱,每只锅子看起来都欠缺保养,要是他只懂吃不懂煮,不是糟蹋这些好东西吗!我嘀咕道:「这间厨房要是让给我就好了。」

唐家祥在起居室朗声说:「你如果想,可以常常来使用它。」

「你发钟点费给我我就来。」我摇晃着水壶里的意大利葡萄发酵醋,闻着一阵阵的熟果与焦糖香气。虽然用价值五十欧元的好醋来洗水壶未免过份,但我想的是,真不知这家伙喝了多少水垢下肚,以后他老了要是肾结石我绝不会惊讶的。想着他了然于心的神色,我忍不住又问:「你到底怎么知道我有……我……我特别爱干净的?」脑中刷刷地闪过从小到大说过我住处过份整洁简单的声音:同学、朋友、女友、甚至姨婆。

朋友说得好听,说是极简,姨婆可没这么客气。小时候,她发脾气乱骂时,说过我房间像医院太平间,「你打算收拾给死人住?」她鄙夷地问着十岁出头的我。她不知道,那正是我与杂乱污秽外界隔绝、维持一点点净土的方法。

唐家祥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屋子乱的,我就怎么知道你有洁癖的。我们两个,一直都没变。」

我难以接腔,也知道他这句玄虚的话说得有理。我洗出一把光亮如新的水壶,塞还给他:「水壶我洗好了,冲茶的工作主人起码要做一下。」

那时唐家祥说了甚么?我从回忆里挣扎出来,按灭了熏得我昏头转向的纸烟。那时他说:「你真是个贤妻啊。」

……原来他早就在言语骚扰我了,我此时怎么感觉有些甜,果真心理病态。起身,又灌下半杯凉茶。终于在频跑厕所的狼狈中甩掉这一切。

九、(上)

五月春雨袭来。因躲雨而误入,不,是光临本餐厅的食客一如预期地增加了,便与前两年一样。这日午后又来了一个客人,来时已是三点,过了午餐时刻,只有午茶了。但是那客人好像很饿,因为Ivy在出菜窗口低声叫道:「阿文哥,客人要点午餐,做不做?」

破例一回,麻烦无穷。若然屈居客人的无理要求之下,怎对得起以往尊重我们的顾客、往后又哪敢自称公平?我更不想打扰自己难得的咖啡时光。「两点以前才供应午餐,这是规矩。跟他多说几声抱歉就好了。」

「可是……」Ivy欲言又止,「是……是他,他点名指定你做。你做不做?」

你这员工怎么讲话的,好像把我当作应召女郎似地。甚么「是他」,这个他是谁这么威,美国总统英国首相还是中国总理?开店有开店的原则,当世三大势力到齐我都不做啦。「备料用光了,我想做也做不成啊。Ivy乖,去回绝他。」

Ivy「噢」了一声,犹疑着踱开了。没一会儿,又踱了回来:「客人问,有没有失败了的午餐餐盒,给他一个,剩菜剩饭,甚么都好,他原价购买。」

「这客人是来捣乱的吗?给他……给他……」我硬生生吞下「给他馊水吃不吃?」这句无礼的气话,侧身凑到出菜口,正看见那名添乱的客人拿着午餐餐盒的传单细看。

那穿着牛皮褐休闲衬衣的体面客人抬头向这边望来,我砰一下关上窗口。小棋抱怨道:「不做就不做,你这么大火气干甚么,你吓到Ivy了。」

我吐了口气,再度揭开窗口,Ivy正在桌前对客人局促不安地说甚么。午后店里多是静静看书上网的茶客,那客人的回答一字一字清晰传来。

「不要紧,我也只是好奇。那就给我午茶套餐A吧。」

Ivy说:「好。还要不要甚么别的?」

「有一件事拜托你。」客人话声笃定,「这包茶砖请你替我交给Ariel,跟他说,我前几天研究过午餐菜单,不知道这一道茶香咖哩意大利鱼饺用的是甚么茶叶。不过,普洱解腻,应该可以试试。坊间好货不多,他一定看不上眼,我手边刚好有包上等好货,通过特殊管道拿到的,请他赏脸实验一下。」

从Ivy手上接过这包搞得跟白粉一样神秘的普洱茶砖后,我对Ivy道了歉,轻手轻脚合上出菜窗口,一转身便将茶砖摔到工作台上:「我的厨房,他凭甚么出意见?」

小棋正在网志上回应顾客意见,头也不抬,「人家来讨好你了。你可不要太快妥协呀。」

又没发生甚么事,怎么说得上讨好与妥协?我瞥了点菜单一眼,没有私房菜要求。好,你是不逾矩的食客,难道我当不成专业的厨子?我将手指饼干在酸奶雪糕上排列成半个扇形,淋好麦芽糖浆,眼角看见雪柜里美国空运而来的蓝莓,一颗颗涨鼓鼓地很可爱,已经淘洗干净。我手里一阵发痒,想取出来放在成品上,右手反应得快,在伸出的左手上使力打了一下。

小棋问:「你干甚么?」

「…下雨天,蚊子多。」我怎能对你说,酸奶雪糕伴蓝莓是唐家祥去年秋天的私房甜点。只是那时空运蓝莓已经过季,唐家祥赶上的不过是些过熟的货色,而今年的第一批蓝莓新鲜地收成上市了,我只是想到……他还没吃过盛产时节的蓝莓衬托酸奶雪糕是何等爽口。

不给你蓝莓不是为了对你赌气,只是遵守自己说过的话,别有任何异样。如果我们必须回到去夏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那段没有私房菜也没有过多默契的宾主关系,才能抹掉那个晚上造成的疙瘩,便这样吧。

没有蓝莓的酸奶雪糕端出去了。第二天,唐家祥带着几个朋友来吃晚饭,点了本创厨难得推出的中式主菜,腐皮干贝鸡肉盅。私房菜单上本该注明「腐皮要以香菇水煮过」,这回点菜单上干干净净,于是我请Ivy送出去的腐皮也清清白白。

不仅如此,煮菜之前,我强迫症发作般把锅子洗得一丝异味也无,洗得都快冒出洗洁精味了,就怕锅子馀味附着在腐皮上,被唐家祥误认为奢华的鲜香菇汤汁。

第五天午餐,独自上门的唐家祥点了海鲜芦笋卷。新嫩芦笋配上一焗熟便事先包入饼皮的大虾及黑线鳕鱼。包了海鲜的卷饼,在高温中加热到酥脆,虾肉爽口,鳕鱼细致,全麦饼皮咬碎便与这两种口感混合。白灼芦笋在上桌前才插入卷饼中,完整封存清甜多水的口感,芦笋是海鲜永远的最佳拍档。

唐家祥意欲入伙本餐厅的那时候,曾经针对这道菜指正我:「平价鳕鱼到处都有,为甚么非得要用贵到死的黑线鳕?」

这句话很好答。因为这道菜的海鲜要经过二次高温加热,大虾一定撑得过去,一般鳕鱼却很难说,加热多次,肉质便会变得乾又碎,选用黑线鳕才是上策。然而我灿烂笑着答道:「……我怕餐厅倒得不够快啊。」

唐家祥最讨厌我拿餐厅倒闭开玩笑。虽然我不明白,老板是我,我都不讲究口彩,你紧张甚么劲?果然他听了,伸指指着我:「你,你是小孩子吗,又乱讲话——」

我凑近他手指,狠狠咬了一口。瞧他痛得跳脚,在我肩上推了一把,我扬起满意的大大笑容。

他的手指头还是一样有着粗指节,一样生着茧。他的体温还是偏高,一路温暖到了手指尖。好久好久以前,我便常常这样冷不妨咬他一两口,有点高兴咬下去的感觉没变。原来口腔的记忆,倒不只局限于食物。他工作上打打电脑,是不会打出这样一双手的,不过,我第一次见面就看出他这书生常上健身房。

(你问我第一次见面为甚么要偷看人家身材?我这人就是心术不正,不行么。何况,这是他呀,我怎能不从头到脚将他看个仔细,看看我对他的印象,有没有在时间里失真?)

何必多想。我将卷饼放入烤箱,又看了唐家祥的点菜单几眼,没有,没有私房注记。这道菜的海鲜是与些许蒜片一同焗熟,私房菜单版本向来多了一点点生蒜蓉提味,一熟一生,熟的温香、生的劲辣,营造双重层次。可是,这次他没要我这么做。

作家的话:

多谢「月亮兔们」(即是lunarrabbits XDDD)这位看倌放在樱花树下的糖果! ^__^

九、(下)

我掌心里揣着一颗生蒜,一手在工作台上摸呀摸,将蒜蓉器捡了起来,磨了两下又停下来,好为难。人家没说要,你犯甚么贱呢?这时Ivy又递进两份点菜单,点的都是这道海鲜芦笋卷。我忽然灵机一动,便快手快脚磨好了蒜蓉。

于是,端出去的三份芦笋卷里,另一桌的两位客人都得到了有蒜蓉的版本。唯有唐家祥幸运中奖,中的是「平淡无味奖」。怎么样,蒜蓉人人有,就是你没有。你有意见,就进厨房来咬还我一口呀。

我刻意晃到用餐区,背向着唐家祥,没事找事地对Ivy叮咛,听见身后客人低语赞赏:「生蒜蓉加在这里真是太聪明了!好香啊。」

唐家祥一定也听到了。他的私房设计别人都吃到了,就是他吃不到。我口里说着:「外面如果来了警察开罚单,你要多留意一点,如果是客人的车违规,就赶快通报客人。」忍不住露出胜利微笑。Ivy不懂客人被开罚单我有甚么好高兴,这丫头为人和小棋一样直接,不解地问:「噢,我知道了。但是这有甚么好笑?」

我摇摇手,晃回厨房去了。小丫头说话声音太大,唐家祥一定也听见了的,他就会知道我在笑他。想要生蒜蓉?你自己磨自己加吧。

唐家祥锲而不舍,噢,其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在试探我,总之,第六天他紧接着点了每周一次的不定时特别推介,薄盐焗烤鸡胸肉。

这一招相当狠,我看了忍不住当场骂出声。点菜单上依旧没有私房注记,但我看得出他居心不良,因为这道菜的「Frederick 私房版」,并不是加点调味料那么简单。

事情要从这道菜的困难说起。这道看似简单的菜我自问还在拿捏,正因为简单,稍一不慎味道便走了样。鸡胸必选玉米饲养的走地鸡,纤维饱满结实,肉汁香气四溢;盐巴方面,为了成本考量,便选了较低价的地中海盐。我曾与唐家祥讨论许久,如何用厨房里有时不灵光的烤箱焗烤、使软骨柔韧而又不会带来火气?我时常校准烤箱计时器,又控制鸡肉退冰时间,为甚么万事齐备,有时烤完的肉质就是柴了一点?

那时他并没提出关键性的改革方法,他的贡献依然是把失败的作品通通吃下去,不过,他也提议鸡肉腌制时只用香料,不加盐巴。我自然知道这样做能令鸡胸更多汁,可是本地客人吃惯了调料腌制后再烹调的口味,这种烤熟再洒盐的作法,怕被客人批评为不入味。

唐家祥那时赖着脸说:「没关系。记得我点的鸡胸单用无盐香料腌制就好。五分钟也行了,我要吃鸡肉的原味。」

我白眼:「半成品是一早腌好的,其他的存货都在仓库里结着冰,谁管得着你要不要加盐?」

唐家祥笑得很轻松:「你明明每个晚上收到我讯息的,明明知道我第二天要去哪,也知道我甚么时间会来找你。你一定不会忘记为我解冻一块鸡胸的。」

他把失败成功作品一股脑吃下去后总会有满足的甜笑,这振奋了因为作品水准不稳而一度沮丧的我。如果这笑容也能算是贡献……唉,这是不可或缺的贡献,这是。我很想承认,但是我又不能。

现在他又来点这道菜了。我取出早上解冻好而未经腌制的一块鸡胸,盯着不动。那个夜晚之后,唐家祥音讯全无,我怎能知道他哪一天会上门。我只是……只是会在每个供应薄盐鸡胸的日子,都额外解冻这么一块不腌制的肉,然后,在黄昏闷着头蒸熟这块没被唐家祥吃掉的肉,撕成鸡丝……拌白饭吃。

小棋暗中观察了几个月,忍不住问我:「你每星期都要多解冻一块鸡肉,为甚么?」

「我在研究台湾鸡肉饭的创意作法。」我头也不抬地扒饭。

小棋不买帐,「这碗饭一没鸡汁二没卤汁,算甚么鸡肉饭。再说,鸡肉饭算甚么融合料理,哪个人会来我们餐厅吃!」

「我就真的开发出鸡肉饭来给你看看!」我赌气说。

如今,额外解冻的鸡胸肉突然又有了用武之地。我很同情地拿着那块肉,好像在看着苦守寒窑的王宝钏,我拍拍它弹性极佳的表面:「喂,你说,我要不要让你和外面那个人见面呢?」

鸡胸肉自然没有答我。

我又问它:「那你说,那个人看到你,会怎么想?会不会嘲笑我傻?」

鸡胸肉还是很沉默。

我再问:「你想进烤箱还是想进蒸锅?进烤箱就是他吃,进蒸锅是我吃。你选一个,自己跳下去吧。」说着将它放在砧板上,把蒸锅盖子和烤箱炉门分别打开。

鸡胸肉不动如山,一点也没有主动跃入哪一个器具的意思。

我说:「哪,我给过你机会啦。是你自己不选的,那我……那我就……」我一咬牙,一把将鸡肉抓起,正要将它放进拌好无盐香料的小碗里,出菜窗口揭开,Ivy送进一张别桌客人的菜单。这一瞬之间,我看到唐家祥在用餐区低头看报,夏日薄衫下的肩背曲线一览无遗。

推书 20234-06-04 :后来(芒桑梓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