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么好看。
我忽然怒气满怀。好久不曾倚在那副肩背上打瞌睡了,不曾在急驰之间伸着下巴捣乱似地在上面磨蹭,那晚我到底做错了甚么,令你不肯让我再靠近你的肩膀,连看也不让我看到一眼!那种事,你也有份,只有我一个人干得出来吗。我向你道歉那么久,你嘴里说不怪我,又为甚么要人间蒸发?
心意已决,我将鸡胸肉扔进了蒸锅,盖上锅盖,开炉煮水。本主厨决定,这块肉要做鸡肉饭!
然后我拿出已腌制好的雪藏鸡肉,划了两刀,刻意在上面多涂了两层盐再放进烤箱。咸死你,渴死你,你以后都不要来最好。
这记反攻似乎很有效。我不知道那块加料鸡胸肉有多难吃,虽然看它出炉的样子就知道挺可怕,活像福马林标本。总之,唐家祥一个星期不曾再上门。倒是有几名他的同事来过,对于这些无辜的路人,我不会冒着口碑崩坏的风险去得罪的。相反地,我把唐家祥私房设计中特别美味的那几项通通搬出来,好好服侍了他的同事一场。
就让他们酒足饭饱地回去公司,刺激唐家祥一下。我知道这样间接的反击很没种,可是,我又有甚么立场有种,唐家祥又不是我的甚么人。如果他是我男友,我还可以效法Sex and the City里的女主角,藉酒发作,在分手男友的兄弟面前损他两句。现在我和唐家祥这样不三不四,我真说不出他哪一点负了我?
(咦,你又问我倘若他是我男友,我真的会效法SATC女主角那么做?……想想她批评的是男人的床上功夫,我倒有点犹豫要不要照做。)
(是,他那晚有点生涩,我们有点笨拙,与其说他那晚把我当伴侣,不如说他把我当棉被。可是,可是……只要是他,我都喜欢。)
(还有问题吗?嗯,我为甚么要看这种女人影集?从前,我有过某位女性「好友」,不要问我和那位好友都做些甚么好事,反正,好事做完以后,她总会要求我,陪着她人手一杯红酒,在沙发里依偎着看影集。那时百般不耐的我,怎能料到日后会自比为女主角?甚么叫做世情难料,这便是了。)
十、(上)
一星期后,被灾难鸡胸肉吓到的唐家祥,大概是疗伤完毕,再度登门出招。这一次,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创意。
菜单上是Ivy的字迹没错,写的却不是本餐厅菜色,而是:「Cajun风格的任何即时料理」。
Ivy字迹向来潦草,这一行字工整得不可思议,打个比方,就是童年的小Ivy穿越时光,乖乖一笔一划写出来。我自然知道,多半是唐家祥一个字一个字念了要她写。这人出招之馀,还虐待我的员工。
你以为这样我就怕你。你要Cajun味是不是?我就给你最完整最原始的Cajun风味。Cajun香辛料是多种干燥香草和辛辣香料组成,厨房自然有现成的一罐,不过,我怎么会用这么马虎的方法敷衍唐家祥呢?我点算了一下厨房里的用料,还能应付,正好用餐区没有别的客人,于是我拿过几个小碗小碟,开始不亦乐乎地忙起来。
小棋看我在碗碟里堆食材作料,瞪眼道:「你又在做甚么怪东西?」
我笑而不答,溜到水槽边洗洋葱。小棋追着我:「为甚么你始终不肯出去和他打招呼?还说你们没发生甚么事?」
……也不是没发生甚么事,只是事情的细节,怎是你一个女人能听的,更加不是你这曾经身份特殊的女人能听。况且难道你要我坦承,唐家祥和我玩了一场以后便不理我?那你是不是要怀疑我少了你以后就雄风不振?
我脑内不乾不净,手里一丝不苟。不多时,我请Ivy端来托盘,将碗碟一件件摆好,期待万分地说:「端出去给那位唐先生。」
Ivy吓了一跳:「这……这一堆端给他?」
「是啊。」
「有客人进来看到怎么办?」
「你放心,唐先生很有风度,有风度到要死要活。」我胜券在握,「杀了他他也要面子,绝对不会和你吵闹的。有别人看到,他还会说谎替我们餐厅打圆场,我保证。」
阿文招牌独门特制拼盘端了出去。
我背靠窗口,耳朵竖直,等着Ivy回来叫人。过了煮滚半个义大利面锅那么多水的时间,窗口终于开了。我差点以为自己错估了唐家祥的风度,而Ivy被恼羞成怒的他绑架了。
Ivy小声说:「唐先生请你出去一下。」
我先问:「他看到拼盘,怎么反应?」
「没有甚么反应。只有笑着请我给他一杯啤酒,然后说要见你。你去不去?」
啤酒配辛辣豪迈的Cajun料理最好了,不过,只能望着Cajun原料喝酒,真是难为他了。我越来越乐了。
我还以为没食物下酒的他会叫那支法国Chardonnay。我餐厅小,本钱也小,葡萄酒的酒单长度其实不怎样,更没有梦幻逸品,北法虽说是此种葡萄的胜地,小店订的却是南法的货。唐家祥某次皱眉对着酒单拣来拣去,最后拣中那支,还被我笑他的口味偏好酸甜蜜香,根本是名少女。平时豪饮啤酒的唐家祥很有个性地说:「我才不怕你笑。」说罢啜饮一口。立体的下唇在杯沿略略停留,一瞬间我真想成为那只酒杯。
说到底,在自己店里喜欢上一个人的最惨之处,莫过于样样东西都罩着他的阴影,又不能逃走。唐家祥蒸发那阵子,仓库里半打剩酒差点被我拿到网上拍卖。
我对Ivy说:「当然去。贵客传唤,怎么可以不去。」恶戏成功,我乐得看他如何想骂又不好意思骂出口。
Ivy「噢」了声,小声嘀咕:「我想你俩……啊,不是我想,是小棋姐姐说,你俩在闹别扭,害我替你回绝他,缠了好一阵子。你早说愿意见他嘛,我也不必辛苦了。」
这小妮子,书都还没读完的年纪,就有八卦癖?但我满心期待,并不在意,只招手请她进来,请她协助小棋煮面,一分钟后准时回到外场。然后我解下围裙,抚平低价衬衫的绉褶,又对着冷藏柜玻璃门照镜子,抹了几下脸,才慢悠悠走出去。
我在桌边对唐家祥行四十五度伪善鞠躬:「先谢谢唐先生最近常常光临,这餐点合意吗?请问有甚么指教呢?」
鞠躬完毕,我抬起头来,心里一怔。这一坐一站、一守礼一随性的安排,活生生是我们初见的翻版。那一天,他挑剔我们餐厅的油出了错,我也是这么肚里暗骂、脸上假笑,而他也是这么……这么一派不设防。
你怎么能始终对我这样。
你心里是否有些甚么不曾变过。那些「甚么」,比我初遇到你时以为能得到的,要丰富得多,又远较我后来学会期待的要稀薄。你总是气定神闲,甚么都不过多,也不太少,不付出太多,也不希罕我的牵挂。如果任何情感都是一条双向道路,一头滥情,一头绝情,你永远知道自己的位置何在。到头来,绕着你转的是我,转到连自己的影子都捉不住的,也是我。
够多内心戏了,其实我在桌前从鞠躬完毕到抬头,也不过一秒半时间。唐家祥平日多是business casual穿着(因此,你也知道他若加班后不曾换衣便来找我,穿那身衣服、顶着大头盔飙车,多么诡异),今日却休闲得多,有些说不出的风流儒雅。他的驼色窄领西装外套已脱下,搭在椅背上,那外套我也熟悉的,一看到便彷佛嗅到他的气味。还穿在他身上的,是一件白色棉麻薄衫,小企领颇具东方风格,又不显拘束。我对时尚搭配没有半分常识,却也知这样的衣服不是人人穿起来都好看。身体太单薄的人,穿了不免自曝其短;身材好但气质不佳的,穿了则显得流里流气。
我不知道这叫情人眼里出潘安还是怎么搞的,总之他穿起来就是好看,要身体有身体,要气质有气质。我看得呆了,脑中突然闪过某些神秘画面。问我甚么画面?说穿了也不神秘,不过是想着白衣卸下后的身体,那个我还没见过全貌的身体,我想着怎么逗弄它,令这张正直温文的脸染满兽性冲动。这张脸很少表现过份的情绪,我想看它渴望、看它霸道、看它如何只剩追求极乐的肤浅。唉,当然,肤浅的是我才对。
姓唐的,你好啊你,专程上门来色诱我?
唐家祥微笑:「好久不见呀。最近每次来,你都躲在厨房。」
你知道吗,我其实最讨厌你穿白色衣服,我讨厌得无以复加。因为纯白颜色里头的你,是我最喜爱、最喜爱的。那是明朗干净得似一场清凉雨,彷佛可以解我数辈子的贫乏枯燥。我讨厌见你穿白色,因为那会令我喜爱你到不知所措。
(我也依然记得从前白衣胜雪的你。然而我们连今世的短短交集都急着要忘记,又谈甚么从前。)
我斜眼看看餐桌上的豪华Cajun「百分百原味」拼盘,按兵不动地也对他笑:「不好意思喔,厨房里一直都很忙,分不了身呀。」
说时迟,那时快,唐家祥来了一记我万想不到的绝招。他低眼瞧了两下我交叠身前的双手,忽然一把将我的左手腕捉起来,力道不重,只是用手指头捏起。他说:「又烫伤了?」
喂喂,有人可以这样找店长出场来动手动脚的吗?甚么「又」烫伤了,你跟我好熟、知道我常常做菜烫伤吗?其他客人听到了会怎么想?这还不是摆明了有奸情?我前臂上被炸油烫起的水泡刚刚结痂,皮肤敏感得很,我反射地要缩手,唐家祥却死不放手,表情坚持。我不敢和他硬挣,只好说:「在厨房做事,难免嘛!那句台词怎么讲?『将军难免阵前亡』嘛。」
唐家祥一手捉着我还不够,另一手也伸出来了。我愕然看着他替我卷起袖子,原本遮住手肘的反折衣袖现在褪到上臂。为求对称,他又来卷我右手衣袖,搞得我活像在自己家准备油漆或者修水管。我很尴尬,唐家祥却从容地说:「伤口比较重要。服装礼貌等伤口好了再讲。我看你袖口不停摩擦着结痂地方,用看的都痛。」
我甩了一下头,「做餐厅生意,哪里有不带伤的!要是这也在意、那也讲究,客人点菜我都做不及,小店一早倒闭了。」我说得洒脱,声音却有点发抖。唐家祥的手指在我臂上仅仅是不经意滑过,我都像是身中电击。坏就坏在不是击到心里,是击到其他地方。我小腹一阵紧张,往桌前悄悄挪了半步,以桌沿遮住下半身,很怕有甚么在餐桌前不该活跃的部位,被他卷个袖子卷到活跃起来。
——你要勾引我就露骨点,要骂我整你的恶戏也快开口,使甚么美男计,你究竟讲不讲重点!
唐家祥似乎听到我心里的哀怨,摊开手,看看餐桌又看看我,用下巴指了指那个大拼盘,说:「这是甚么?」
我说:「是唐先生点的菜。口味适合吗?」
「我似乎没点这么多啊。」唐家祥开始计算:「生洋葱、生蒜、生的青辣椒、生的甜椒、豆蔻、茴香、孜然种子,嗯,这一把罗勒是进口的,这一把百里香……」他拈起生满小巧圆叶的柔细枝条,看着我的眼睛,「这是你买了一盆以后,我和你一起分成两盆的。」
我耳旁很温柔地嗡了一声。「……甚么一起呀,明明是我自己分的,你都做了甚么呀……」
我记得拣出旧盆分株、在新盆种下的那天,我手指还停在泥土上,他的手轻轻落下,有意无意滑过。当下我心跳顿了一顿,只见他若无其事地替我拂去指上泥块,对我温然笑了一笑。
这么这么细心的你,或者只是找个理由触碰我?当时我的表白冲动已经升到口中,失焦地看着阳光洒落他的手指,连关节上的明暗柔软纹路都引得我心慌。我还记得自己想的是:「我现在捉起你手指亲一口,这样的暗示你一定会懂吧?」只是终究未曾这么做。
我抗议到一半便无以为继。他问:「那两盆还放在餐厅后门小院,对不对?」
对啊。相依相偎,相知相惜,都不知道多亲爱,植物可比人要来得好运,说不分开,就不分开了。
十、(下)
我勉强分心,找回了该说的讽刺台词,点点头:「唐先生要吃Cajun风味料理,我想,总是自然原味最好,对不对?这拼盘可够自然了吧。唐先生带回去慢慢磨粉,这整盘材料小店招待。可惜还少一味红椒,不过唐先生家里厨房调味料很多,一定找得到。」
唐家祥一点也没被我惹怒,似笑非笑,以一种看待淘气弟弟的表情看我,忽然放低声音问:「你记得不记得以前也这样作弄过我?」
「……甚么从前啊?」
唐家祥笃定地说:「就是从前。」眼睛略略低了下去,「我们两个第一次认识的那个从前罗。」
噢,那个从前啊。「记得。」
「为甚么,你记得吗?」
「这个嘛,我就不记得。」我言不由衷。当日那也曾是白衣的你,如何徘徊在厨房门外,想要和灶间假装忙碌的我说话,如何被我的怪招吓了一跳,怎能忘记?或者我忘了对白,却甩不去那份五味杂陈,好像一颗心被人差劲地调味了一番。
你真的相信我对你自称的一切遗忘吗?
「我怪你办一件事下手太狠,我们吵架了。我骂了你,说你怎不会良心不安,然后我们冷战。」他咳了一声,「也不叫冷战,是……是我不理你。你倒是一直在我前前后后转来转去,好像不相信我是真的生气。」
这家伙居然当真叙述起旧事来,而且是古装爱情戏旧事。我这时再像琼瑶戏那样捂耳朵叫嚷我不听,也已迟了。我窘得脸皮发凉,也不知脸上是红了还是青了。他继续说:「我不理你,你也不做点心给我吃。过了几天,我嘴馋了想向你投降,只是下不了台。」
「咦,我们冷战过吗?这实在太奇怪了。我们怎么会冷战呢?」我故意说。是啊,如今你更性格了,连冷战也懒得进行,索性消失。教我误以为自己强暴了你,失恋都失得很罪恶。
唐家祥不理我的反话,又说书般地道:「于是乎呢,后来我就打破僵局,同你这大名厨点菜。我点了自己很爱吃的豆酱焖鸡,你给我甚么,你记得吗?」
其实,那些旧事,说记得,说忘记,都不太正确。唐家祥大概是贿赂了孟婆,免饮她的招牌汤,否则怎能将我俩那时的情节记得跟昨晚看过的电视剧一样熟。我就不同,我的梦境和现实总是感官回忆为多。例如,看见他穿白色衣服,便彷佛唤醒了我长达两世的依恋和情欲。他说起冷战,说起他责骂我,我记起的是自己在他面前的自惭形秽。
——好像,依稀有过那么一个庭院,我俩都很熟悉的,像家一样的地方。一想起那儿,便有些微醺似的昏眩,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俩常在那里对饮,或者只因为我对他太过倾心?在那庭院的记忆只有一个污点,便是他对我生气,怪我做事偏激。所有的日常琐事我都不记得了,那几日工作有过甚么惊心大事我也忘了,只记得日日看着冷漠的他走过,穿着不同风貌的浅色衣袍。
于是我拦住他好几次,只换来他正眼不瞧地从我身边掠过。他抛下我时,空中留下他淡淡的气味。我羞愧又愤怒,最多的是委屈。我想绕过去狠推他一把,对他抗议,又想跟他索一个拥抱,让那气味充满我的身体。唐家祥方才一提到冷战,我的鼻子里便闻到他的气息,立刻回到了过往那具躯壳有过的复杂心情。
可是……你怎么记得这件事呀,这可是本人和你重修旧好的得意之作呢!一整你,你便投降,你还不是也犯贱,喜欢我整你?我嘴角差点扬起,拚命忍住,转开眼睛,瞟着Ivy招呼他桌客人。「记得。我准备了一大缸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你,放在你那间屋子,有黄豆、白米、盐,还有蜜糖,让你自己酿豆酱。」
「没错。还在我房间放了甚么呢?」
「还放了……一只鸡。」我的脸颊肌肉抽了两下。不能笑,笑了岂不便宜这小子。
「是一只活蹦乱跳、一边咯咯叫一边满地走的鸡。」唐家祥严肃地补充说明。「煮一锅焖鸡,和提一只活鸡放在我房间里,我都不知道哪个比较麻烦,亏你想得出来。」
我还是没有看他,但是我笑了——好久好久以前的那个黄昏,你拎着活鸡走到我面前理论的可爱样子,和现世的无可奈何表情,在我眼前交叠在一起。两个都这么好,这么教我放不开手,因为都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