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片雪——英田沙希

尽管问题的症结不见得起于过往的荒唐，柊也却忍不住将椹木的反应归咎于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洗完澡，柊也坐进沙发，抱着心情欠佳的小不点，心里想着「要是能重新活过一次该有多好」，他将活出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想要有一对正常的父母亲，在正常的家庭长大，然后用功读书，当个行得正、坐得端的人。

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像现在个性别扭，能有更端正的生活态度。他不是个头脑极差的人，想必能考上不错的高中，也想念念大学。

柊也暗自想像着完全不同的自己，然后想：「如果自己是这样的人，椹木一定能够给予全心的信任。」

可惜人生不能重来一次……应该说，就算人生可以重来，届时的他将可能不会是春日柊也，世界上甚至也许没有椹木这个人。

一思及此，柊也突然觉得现在的人生也不错。不管过着多好的日子，若生活中少了椹木都一样乏味。对柊也来说，他宁愿过着虽然坎坷，却有椹木相伴的辛苦人生。

隔天起床后，除非必要，椹木依然不肯开口说话。尽管他的怒气已经消除大半，对待柊也的态度却仍比往常来得冷淡许多。

柊也这天有个打工的面试，是他从求职杂志找到的花店工作。他对植物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只不过最近椹木常让他去花店采买装饰用的花束，对花店似乎多了些亲切感。

这家花店提供的薪资不高，但是离酒吧只有一站的距离，而且不要求工读生的资历；最吸引柊也的则是若工作表现良好，有机会转为正式员工。

「我去面试。」

听到柊也这么说，拿着吸尘器打扫的椹木停下手边的工作，点头说：「嗯。」

「加油。」

「好……」

椹木鼓励的话语让方才的忧郁气氛一扫而空，柊也的心情又自阴转晴。尽管昨晚椹木的话让柊也受到些许冲击，不过他仔细想想之后，也知道自己本来就不是那种会被大家无条件信任的人，所以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让椹木能够逐渐信赖自己。

柊也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家门，决定走路到花店面试。搭电车虽然又快又轻松，可是才一站而已，他不想浪费车资。

冷风迎面吹拂，柊也步行约二十分钟就到了目的地。这家花店名叫「Flower Shop杏」，位于车站前方的大楼一楼，店长年约四十出头，是一名留着短发的女性。

身材娇小的店长非常亲切。面试是在店内的办公室进行，店长端给柊也一杯咖啡，笑着说：「不要这么紧张。」

「你叫……春日柊也。嗯，之前的工作以打工性质居多，都是些什么样的内容呢？」

店长一边看着柊也的履历表，一边发问。柊也并未在履历中注明曾经坐牢的事，只在学历栏位填上高中肄业，职业栏简单填着「具有丰富打工经验」。

「内容主要是服务业居多，另外还做过一阵子运输公司的分发工作。」

「这样啊……我们花店的工作乍看之下颇轻松，实际上还满辛苦的喔！比方说需要搬运重物啦、很容易被花茎的刺或叶子弄伤手啦、冬天也得经常碰触冷水，导致手掌既粗糙又干裂之类的。」

店长的手上贴着几张OK绷。

「辛苦一点没关系，我会努力工作的。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就是有干劲。」

「不错嘛，这么有活力。」

已经二十三岁，却没做过任何像样工作，不知道店长是以何种眼光看待自己的？但是柊也觉得店长是个好人，因为她始终以亲切的态度对待自己。

那些只有表面上对人好的人很容易看穿，因为不管他们态度多亲切，眼睛依然骗不了人；但是店长不一样，她直视对方的脸孔，连眼神都富含笑意。柊也很希望能够在这样的店长手下工作。

店长告诉柊也，面试的结果将在后天以电话通知，稍后柊也便离开花店。「虽然店长人很不错，但是她应该没有聘请自己的意愿吧？」柊也心想。之前去面试的餐厅也是，需要的员工只有一名，来面试的人却超过十个。

然而柊也不想一直依赖椹木，所以还是得继续努力找工作。

由于气温转冷，梅也很想搭电车回去，不过走到车站时又改变心意。他想省下来回的车资，买点伴手礼给椹木。

他忍耐着身体的寒冷，缓缓步行，然后利用省下的车资买了三个甜甜圈——一个给不爱吃甜食的椹木，两个给爱吃甜食的自己。尽管伴手礼绝大部分是给自己吃的，但是购买伴手礼回去的这件事还是让柊也感到新鲜有趣。

柊也忍不住加快脚步，想早点看见椹木开心的表情。但是打开家门的一瞬间，他在玄关看见一双陌生的鞋子，兴奋的情绪顿时降到冰点。

这双鞋子的主人应该是泉巳。泉巳是椹木死去妹妹的先生，也就是椹木的妹夫，年纪轻轻便与椹木的妹妹结婚，不过椹木的妹妹因难产而去世，只留下孩子由泉巳一个人扶养。椹木很照顾妹夫与唯一的外甥。

椹木坐牢时，泉巳经常送来礼物与信件，椹木总是以柔和的表情读着泉巳寄来的信，偶尔还会出现笑容。发自内心的笑容，让柊也曾经误以为那是椹木的太太寄来的信。

泉巳有个男朋友，名叫高津户，最近才得知他的职业是警察，让人十分吃惊，而且当初逮捕椹木的就是他。

柊也不知道泉巳与高津户展开交往的前因后果，只觉得这三个人之间一定有一段不为人知且颇为戏剧化的故事。高津户看起来十分顽固，具备典型沉默寡言的个性，然而很疼爱泉巳念小学的儿子——小诚，三个人犹如真正的一家人般亲密。

椹木总是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默默地在一旁守护着。柊也至今对他们的关系依然无法释怀，因为椹木总是对泉巳特别温柔，眼神里充满包容与怜惜。

柊也曾经问过椹木对泉巳的感觉，椹木只回答「对泉巳并无非份之想，只想在一旁保护他。」的确，椹木看泉巳与高津户在一起时的目光，并没有夹杂着嫉妒的成分，反而比较像是这对情侣的长辈。

尽管椹木所言属实，但柊也还是觉得椹木始终把泉巳视作十分特别的存在，以及非常重要的对象。

泉巳的事情并不容柊也置喙，椹木内心深处潜藏的感情属于他自己，是身为恋人的柊也不能碰触、也不该碰触的区域。

难得带了甜甜圈回来，柊也一边考虑要不要分一个给泉巳，一边打开了客厅的门。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门才刚拉开，便听到泉巳情绪化的声音，柊也觉得他们似乎在谈论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真希望能二十四小时都陪在他身边……可是我无能为力，不能替他做些什么。我快疯了，无法掌握任何一件事……」

很明显能听出泉巳正在哭泣。这个男人一向活泼开朗，现在却潸然泪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柊也觉得现在不是拿着甜甜圈走进去的好时机，于是从微微敞开的门缝窥探客厅的光景，结果看见椹木与泉巳并肩坐在沙发上。

泉巳双手握拳，露出垂头丧气的样子。

「振作点，你还有小诚，看你这么沮丧，小诚会很担心。高津户会没事的，我知道你很想替他做点什么，但是你现阶段能做的就是相信他，相信他不会丢下你们不管。」

椹木抱着泉巳的肩膀安慰他，泉巳轻轻地点点头，颓然倒在椹木怀里抽泣着。

柊也大受打击，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虽然并非看见两人激动相拥，也不是缠绵热吻的场面，但是椹木温柔地安慰因为某种原因而难过的泉巳，让柊也的心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冲击。

「我该走了，差不多是小诚放学回家的时间了。」

「嗯，路上小心。」

听见两人的对话，柊也慌张地躲进旁边的卧房。从客厅走出来的两人，又站在门外聊了一会儿。确认泉巳已经离开之后，柊也立刻打开房门。

「咦？原来你回家啦？」

发觉柊也站在房间中央的椹木，讶异地走进客厅；他应该也注意到玄关放着柊也的鞋子。

「嗯。」如此回答的柊也看都不看椹木，径自脱下身上穿着的军装外套。

「面试进行得如何？」

「还不知道结果，不过店长人还不错。」

「这样啊……要不要喝杯咖啡？」

也许椹木只是想慰劳一下刚刚面试回家的柊也，柊也却忍不住怀疑椹木的体贴是因为心虚。

「不要。」

柊也不断地躲避自己的视线，令椹木感到有点不对劲。他走过来，抓住柊也的手问道：「怎么了？」结果柊也立刻甩开椹木的手。

「柊也？」

「刚才泉巳来过了，对不对？」

「他是来过，有什么问题吗？」

「他刚才好像在哭，发生什么事？」

椹木的表情略显凝重，仿佛在思考要如何说明才好。但是在柊也的眼中，只觉得迟迟不愿意开口的椹木一定有什么事情隐瞒，不能让自己知道。

「不说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毕竟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不想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就算泉巳和我没有实际上的血缘关系，他依然是我的家人。」

椹木的口气并不带怒意，而是强调，却使得原本因椹木抱着泉巳的画面而动摇的柊也更加不安。

「就算你真的把他当成家人，也不该那样抱着他。」

柊也明知不该如此，但是带刺的话语就这么脱口而出。

「你都看见了？」

椹木的表情有些尴尬，让柊也恼怒地吐出更不该说的话：

「怎么？是不是觉得被我撞见好事了？」

「说够了没有？我只是抱着泉巳的肩膀而已，没有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如果我也在场，你还敢那样抱着他吗？」

柊也故意找碴似地睨着椹木，椹木冷静地回望柊也，点点头说：「说得也是。」

「如果你也在的话，我不会碰泉巳。」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认罪的证词，柊也不禁勃然大怒。对他来说，椹木的回答等于承认自己对泉巳尚有依恋。

柊也抓起装有甜甜圈的纸袋，用力扔向椹木，纸袋在掷中椹木的胸膛后掉在地上。

「比起我，你更喜欢泉巳，对不对？甚至为了他而甘愿金盆洗手。可惜泉巳已经有了高津户，所以你才会委屈自己和我在一起。」

椹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给了柊也一巴掌，力道虽然不强，却清脆而响亮。

「为什么你看事情总是这么带有偏见？」

柊也抚着热烫的脸颊，低垂着头，脸颊传来阵阵刺痛，提醒他「自己有多愚蠢」，竟然故意惹恼椹木，让椹木忍不住出手。

柊也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只是被嫉妒冲昏了头，加上某种自卑的情结让他无法压抑狂奔的情绪。

每次都是如此，情绪一来就很难控制自己，整个人变成一只具攻击性的野兽，最后自暴自弃，在冲动之下做出不计后果的行为。

「高津户在执勤时受伤，被犯人刺中腹部。昨天顺利完成手术，可是还没恢复意识。」

听了之后，柊也如遭雷殛般抬起头，神情凝重的椹木继续说下去：

「高津户的家人陪在他身边，他们还不知道高津户与泉巳交往的事，所以即使泉巳很想在高津户身边握着他的手替他打气，却办不到。无法陪在心爱的人身边照顾他，让泉巳感到十分痛心。」

回想起泉巳当时崩溃大哭的身影，柊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开朗的泉巳在小诚面前一定不敢表现出伤心的样子吧？心爱的人在鬼门关前徘徊，自己却只能故作平静，柊也能想像泉巳有多痛苦。

泉巳可能是想来找椹木发泄一下——毕竟椹木一直知道他们在交往——希望能够得到些许安慰；椹木听完泉巳的倾诉，也的确给予温柔的安慰与鼓励。

然而柊也不分青红皂白地责怪椹木。虽说并没有真的怀疑椹木，但在无法控制情绪的情况下，对椹木说了很过分的话。

——我真是太差劲了！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柊也抓起刚脱下的外套，穿过椹木身边，冲出家门。

4、

柊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晃，转眼已届黄昏时分。

疲累的他走进速食店，点了最便宜的汉堡与咖啡，选择面对街道的位子坐下。

心情低落的他陷入严重的自我嫌恶情绪中，几乎无法恢复。他好气自己老是这么愚蠢，每次气昏头就不顾后果地横冲直撞，忍不住嘲笑自己幼稚，一点也没有成长。

沮丧地叹了口气之后，手机响了，柊也赶紧拿起电话，怕错过椹木的来电，结果打电话来的并不是椹木，而是弘登。

「嗨！现在有没有空？出来喝一杯吧！」

真是非常没礼貌的说话方式。若是从前，柊也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的他觉得弘登实在是个欠缺应对礼貌的家伙。

「没空，我忙得很！」

才刚说完，柊也便再度懊恼地想：「又说谎了。」不过他安慰自己：「有一些谎言是必要的。」

「骗人，你明明很闲！出来啦，我们很久没一起喝一杯了。」

不管柊也怎么拒绝，弘登照样坚持要他出来见面。

「你上次跟匡和喝酒，对吧？你和他喝，却不跟我喝，很不够意思耶！亏我以前对你那么好。」

看来弘登只记得他对柊也很好，完全忘掉自己曾经对柊也做过的那些过分行为。

「好啦，出来一下下就好嘛！」

在弘登死皮赖脸的要求下，柊也终于屈服。他并不太想喝酒，不过一个人坐在这里也只会胡思乱想，导致心情更不好，也许跟朋友喝喝酒会比较开心一点。于是柊也起身前往弘登说的集合地——新宿车站。

再次走到街上的柊也一边受到寒风吹拂而瑟缩着肩膀，一边想着：「椹木现在是不是已经到店里准备营业了呢？」

到了约定的地点时，弘登已经在那里等着。

他的身边站着一位陌生的青年，弘登介绍说：「他是时夫。」对方年约二十岁左右，拥有一张精致可爱如偶像般的脸孔。

柊也原本以为只有他和弘登两人，没想到多了一个不速之客。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想到弘登的个性一直都是这么任性，也就懒得向他发牢骚了。

弘登说在外面喝酒没办法好好聊天，于是提议到他家喝酒。尽管柊也的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却还是跟着弘登来到他位于中野的家，看来弘登依然住在之前的公寓里。

柊也二十岁时，也曾经住在这里一段时间。这栋公寓的所在位置离主要干道有一段距离，颇为陈旧。当时的他有些意外，没想到弘登收入优渥，对住的地方却不太挑剔。

到达之后打开大门，门口堆满弘登的鞋子，几乎无立足之地。房子是一房一厅的格局，柊也勉强站在拥挤的玄关，脱了鞋后走进去。

房子内部杂乱无章，到处堆满衣服或杂志。弘登的风格依然没变，还是把房子弄得如此脏乱，电视与窗帘应该是柊也搬走之后才买的，不过大致上的摆设都和以前差不多，让柊也心中升起一丝怀念感——尽管其实在这里并无太多快乐的回忆。

三人围着暖炉桌坐下，弘登提议订披萨来吃，并在未征求两人同意的情况下径自打电话订餐。

「披萨送来之前，先吃点零食吧！」

他们拿出回家路上采买的鱿鱼丝与花生米，配着酒吃着。过没多久，披萨送来了，迅速地吃完之后，三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

弘登与时夫兴高采烈地聊着，不过一旁的柊也并未加入，顶多凑和着回了「嗯」或者「是喔」。一开始，他们聊了一些有关共同朋友的话题，但酒一下肚、话匣子一打开，时夫便开始毫无禁忌地大聊特聊。

「弘登哥，上次跟你提过的奥客又来了。」

「奥客？啊！是不是那个爱SM的男人？他又把你绑起来、用奇怪的姿势做啰？」

「是啊，有够讨厌的！他是个百分之百的变态。」

果然没错，时夫也是个男妓——柊也一边咬着鱿鱼丝，一边想，像时夫这种长相可爱的弟弟应该很受客人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