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那年的夏天,柊也离家出走。尽管当时已经搬进学校宿舍的匡和回家过暑假,但柊也怕匡和的挽留会击溃自己离家的决心,只得刻意避开匡和,直接搭上往东京的电车离开,铁了心要把那些苦痛的回忆全部留在家乡。就在十六岁的某个晚上,孑然一身的柊也带着净空的心,面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到东京之后没多久,柊也便与某个在新宿二丁目认识的男人展开交往。对方知道柊也无处可去,便提议让楼也搬进他的住处。他是个普通的上班族,看起来个性温柔,柊也想都没想就接受了他的提议。
柊也与男友同居了半年左右,分手的原因是男友太会吃醋,经常误会柊也跟其他男人交往,甚至开始限制柊也的活动。
这样的管控让柊也快要窒息。当柊也与新认识的男性朋友商量对策时,对方竟邀请柊也搬到他家,于是柊也便收拾行李,偷偷搬到新朋友家里。
就这样,柊也辗转在各个男人家中逗留,并在这段时期认识了内田弘登。弘登大柊也两岁,职业是「鸭」——所谓的鸭就是以男人为对象卖身的男妓。男妓当中,有人原本就喜好男色,也有异性恋,很多非同性恋的体育大学男学生都兼差当起业余男妓。
此时的柊也刚与前任男友分手,在弘登的介绍下到男公关店上班。有时在店里的包厢接客,偶尔也会接受带出场的要求,到客人家中进行交易。
弘登是个见钱眼开、个性卑劣的男人,柊也却觉得与弘登十分契合,即使常常被弘登利用或欺骗,同时知道不能太相信这个人,但柊也在必要时也会反过来利用弘登,所以并不想放弃这个朋友。
柊也在这家公关店工作了一阵子,后来搬出弘登家,与某个客人同居。这个客人说要提供柊也零用金,怂恿柊也辞去男公关的工作。
没想到这个客人算是半个流氓,虽然没加入任何黑道组织,往来的朋友却几乎都和黑道有关系,经常和这群人一起打架或者到处恐吓取财。
刚开始的时候,这个人对柊也尚称大方,后来却不知为何欠了一屁股债,突然要求柊也接客帮忙还债。他的目的并不是柊也接客所赚来的钱,而是想借机敲诈那些买春的客人。
柊也觉得这种赚钱方式并不安全。一如预料,其中一个受害者跑去报警,结果警察将他们两人一并逮捕。当警察替自己铐上手铐时,柊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有一种「自己终于堕落到这种地步」的奇妙感受。
在警察的要求下,柊也不情不愿地将老家的地址告诉警察,但是母亲早已辗转搬了几个住处,联络不上。对此,柊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不必让母亲知道犯法的事实;然而一方面也觉得怅然,因为从现在起,他真的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
3、
「来,先干杯吧!」
匡和举起盛满啤酒的杯子,柊也也跟着举杯,两个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喝了半杯之后,柊也放下杯子,畅快地吐了一口气。
「像这样和匡和一起喝啤酒,真像在作梦一样。」
再次相遇的隔天,匡和打了通电话给柊也,约柊也到某家连锁的居酒屋碰面。会合后,两人一起进入店里,现在才刚坐下没多久。
当他跟椹木报告说「想请假、不去酒吧帮忙」,椹木便急忙询问原因。由于椹木一直很介意匡和这个人,所以柊也撒了个谎,说是男公关时期认识的朋友邀约,要久未见面的柊也一起出去喝个小酒。
「我也这么觉得。当时你突然消失,害我好担心。」
匡和的口气略带责备,眼神却仍然温柔。
「真抱歉,害你担心了……你的家人都还好吗?」
「好得很,大家都活跳跳的咧!我老妈前阵子再婚了,因为对方工作的关系,现在住在北海道。」
「原来阿姨再婚了啊?」
匡和的父亲在他们小学五年级时因交通意外而丧生。
「我哥去年结婚,现在被公司调去大阪,全家一起搬过去了。」
「是喔,孝则大哥结婚啰?」
柊也小时候常常到匡和家玩,匡和的母亲是个开朗温柔的人,对柊也很好,年长他们四岁的孝则有时也会陪他们一起玩耍。柊也非常喜欢匡和的家庭,常常幻想自己也是这个家的小孩。
「咦?那现在不就没人住在静冈的家里?」
「是啊,大家商量了很久,究竟要卖掉那间房子还是留下,结果大家决定卖了它。毕竟房子也旧了,可能会先打掉,以空地的形式出售,预定明年初进行拆除工作。我打算今年内回去看一下,再怎么说也是从小生长的地方,有感情了。」
匡和看起来有些难过。柊也一想到自己曾经去了好多次的房子即将被拆除,也忍不住跟着难过起来。
「柊也离开家之后,是不是没回去过家里?」
「嗯,不过我知道我妈已经不住在从前那间公寓里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匡和脸色浮现一丝阴霾,点了点头。
「记得应该是高二的时候吧?我放春假回家,结果我妈说好像有其他人搬进你家,我才知道伯母已经搬走。你知道她搬去哪里吗?」
「不知道。」柊也摇摇头。
「就算知道她搬到哪儿又如何?相信我妈对我也是一样的想法。」
「嗯。」
店员送来烤鸡肉串,匡和却没有伸手拿来吃,只是愣愣地看着鸡肉串的盘子。
「怎么不吃?」
在柊也催促之下,匡和抬起头,一脸沉思地望着柊也。
「我在想……如果我一直住在家里,也许你就不会离家出走了。我很后悔当年搬去学校宿舍。」
出乎意料的发言令柊也大感震惊,他立刻摇头否认:
「千万不要这么想,离家出走是我任性的决定,与匡和无关,你不需要因此感到内疚。」
「可是……」匡和低垂眼帘。
「你离家之后过得很辛苦,不是吗?就是……为了赚钱,结果做了那样的工作。弘登把你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原来匡和全知道了!柊也有些难堪,却又不想用如此沉重的角度看待过去,于是老实地承认说:「的确是满辛苦的啦。」
「为了生存,我想尽各种办法,只要能赚钱,我什么都做。对了,匡和是怎么认识弘登的?」
「说来话长,现在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说完,匡和缓缓道出他与弘登相识的经过。
考上东京的大学之后,匡和在某家意大利餐厅打工当服务生,并与这家餐厅的老板渐渐熟稔起来,有时会到老板家里拜访,因此认识了老板的男友——也就是弘登。
一开始,匡和不知道他们两人是恋人关系。后来老板与弘登感情失和,陷入分分合合的循环中,匡和在此时终于发觉他们是一对,身为老板友人的他就这样莫名卷入他们之间的纠纷中,当起中间人的角色,常常听两边诉苦。经过一番争吵,两人终究还是分手了。结果因为某些原因,匡和继续与弘登联络,彼此维持朋友关系,直到现在。
「弘登这小子真的很没用,根本不想认真地找份工作做,宁愿当男妓,最近还找了很多比他年轻的男孩子,打算转型当老鸭。明明已经说过很多次,叫他不要做这种买卖了,他就是不听。」
说完,匡和叹了口气,并喝干了杯中剩余的啤酒。
「还真像是你会做的事情耶……换做其他人,根本不会想交这种朋友,哪像你,嘴上虽然抱怨,却还是没有放弃这个朋友,就像以前对我那样。尽管我这个人别扭又不知感恩,你还是对我那么好……你真的是个很会照顾朋友的人。」
柊也将啤酒注入匡和的空酒杯里。被称赞之后的匡和满脸羞赧,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
「可能是因为弘登有点像你,所以我才没办法弃之不顾。」
「啊?弘登像我吗?」
「不是指长相,而是给人的感觉。你们一样不肯对人表露出真正的情绪,别扭却又害怕寂寞。你的离家出走让我很自责,认为自己如果不管弘登,将来一定会后悔。虽然说是在帮他,其实只是为了不让自己难受。」
匡和脸上那种寂寞的笑容让柊也看了很心痛,没想到自己任性的行为竟让对方如此痛苦。
「别这样说,我相信弘登也很感激你愿意当他的朋友。」
若身边有个对自己不离不弃的朋友,生活将会轻松不少——柊也对这一点有深刻的体会。
「不一定吧?那家伙很任性的,他可能只是在压力太大时,把我当成发泄情绪的对象。」
由于柊也并没有亲眼看到他们相处的情况,很难发表什么意见。
「匡和既然听说了我出来卖的事情,那知道我坐过牢吗?」
匡和的视线略微游移,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是因为交到坏男人吧?」
「是啊,不过我自己也该负一点责任。如果不喜欢,就该离开那个人才对,但是当时的我有些自暴自弃,宁愿随波逐流,不肯改变现状。」
「这样啊……对了,之前和你一起的男人是谁?是你现在的男朋友吗?」
「你是指椹木先生?对啊,他是我男友,我现在和他住在一起喔。」
弘登显得有些欲言又止,望着柊也说:「那个……」
「听弘登说那个人是黑道分子,是真的吗?」
「那是以前的事,他现在已经不混黑道,还开了一家酒吧当老板。」
柊也的否认并没有扫除匡和的疑虑。
「虽然以前是个黑道,不过他是个好人,别担心。啊,对了,这个打火机上面印的就是酒吧的店址,给你。」
口袋里碰巧放了一个酒吧的便宜打火机,柊也于是顺手将它送给匡和。
「Bonheu酒吧?Bonheu是什么意思?这是法文?」
「我也不太清楚意思,下次问问椹木先生好了。多亏他,我才开始有了洗心革面的念头。他真的是一个很棒的人,不需要担心喔!」
「是吗?那就好。柊也……变了好多,以前的你虽然看来柔弱,但是遇到讨厌的人事物便会立刻变得很尖锐。现在的你却圆滑许多,真的长大了。」
听到匡和颇具感触的感想,柊也苦笑着说:「是啊。」这也是椹木先生的功劳。柊也心想,倘若没有遇到椹木,他一定还是个没有人爱,也不会爱人的任性小鬼。
离开居酒屋之后,匡和邀请柊也到家里继续小酌,柊也开心地答应了。
匡和的住处是套房,很像是学生住的地方,到处堆满艰涩难懂的书。由于两人聊得太入神,柊也错过了最后一班电车,只好在匡和家借住一宿。他发了封简讯,告诉椹木「今晚要在朋友家借住一晚」。
隔天早上,柊也跟准备上学的匡和一起出门。骑机车上学的匡和牵着机车,和柊也一起走到车站,并目送他走进车站。
柊也心情愉悦地回到家,等着他的却是心情很差的椹木。
「你到底去哪里了?」
椹木坐在客厅的桌子前方质问柊也。
「哪里?我不是说过要跟当男公关时认识的朋友去喝酒吗?也发了简讯跟你说『我要住在他家』啊。」
客厅桌上的烟灰缸里有着堆积如山的烟蒂,椹木似乎一夜未眠地等着柊也。
「跟你在一起的朋友是哪位?」
椹木严厉地询问着,难得地对柊也的行踪打破砂锅问到底。
「干么要管对方是谁?说了你也不知道啊。」
椹木今天怪怪的……柊也心想。他打开冰箱打算找罐饮料喝,里头刚好有他喜欢的可乐,于是柊也怀着中奖的愉快心情,拿出冰凉的罐装可乐。
「其实跟你在一起的朋友不是什么男公关,而是那个叫匡和的男人,对吗?」
柊也难掩惊讶,不懂椹木是怎么猜到的,同时一脸不安地望着椹木。
「昨天香织小姐来店里,是她告诉我的。她说看到你跟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从居酒屋离开,还说那个男人身材高挑,看起来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柊也完全没发觉是在哪里被看到的,忍不住迁怒香织不该大嘴巴,看到什么都跑来告诉椹木。
「我不是故意隐瞒的,只是因为……我朋友临时有事不能来,正在伤脑筋的当下,接到匡和的电话,问我要不要一起喝个酒,所以才……」
「不要找这么别脚的借口来搪塞我!」
椹木厉声地打断柊也的辩解,柊也只得道歉说:「对不起!」这样的说法的确很没说服力。为了舒缓两人之间沉重的气氛,柊也故作开朗地说:
「椹木先生,你又吃醋了。」
「我没有。」
「你有,一定是吃醋!真可爱,每次都这么爱吃醋。」
柊也故意取笑椹木,没想到椹木勃然大怒地说:
「我生气是因为你欺骗我!」
柊也并不认为自己撒的小小谎言值得椹木如此恼怒,于是抓着头说:「可是……」
「我骗你是有原因的!我昨天的确是和匡和一起喝酒没错。之所以不敢老实告知,是因为你并不喜欢我和匡和在一起。」
柊也只是不希望椹木不开心,并非刻意隐瞒。
「你应该知道,为了和他出去而说谎,会让我更不高兴。」
椹木的指责让柊也觉得有种暗示自己太笨的意思,不禁大为光火。
「我就是这么蠢,没办法猜到你会因此生气!这样好了,我之后的一举一动都会向你巨细靡遗地报告,不管是走在路上看到一只猫,或是走到便利店买包口香糖……什么小事都会跟你说,你满意了吧?」
柊也一副找碴的口吻。虽然平常对椹木言听计从,但个性强硬的他一旦与椹木意见相左,也会不认输地反驳。
维持了短暂的沉默之后,椹木脸上挂着无法达成共识的表情,发出轻轻叹息,接着转身背对柊也,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儿?」
「睡觉。」
椹木态度冷淡地回答,并离开客厅。
「什么态度嘛!」
柊也一边气忿不平地抱怨着,一边喝着可乐,这时他才想起这些可乐是椹木买回来放进冰箱的。椹木一向不喝这些饮料,应该是为了自己特意准备的。
柊也不禁感到有些羞愧。椹木介意自己与匡和一同外出,甚至彻夜不眠地等候。让他这么担心,实在不该顶嘴,应该老实地向他道歉才是。
柊也怀着反省的心情打开卧房的门,只见椹木背对门口横躺在床上。柊也走过去坐在床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是我不好,可是匡和真的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你不需要担心……真的!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喜欢的只有椹木先生一个人。」
椹木并未入睡,却没有任何回应。
「转过来嘛!难道你真的不能信任我?」
「不能。」
依然不肯转过身来的椹木如此回答,口气平稳而肯定。
这个回答让柊也大受打击,仿佛被人敲了一记头顶。但是柊也并不怪椹木,他觉得椹木不信任自己完全情有可原。
毕竟自己曾经做过出卖灵肉的工作,被男友质疑也是罪有应得。但是最爱的人竟然不愿意相信自己,失落感深深地刺痛柊也的心。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
柊也语音颤抖,但椹木还是没有回应。柊也不知道默不作声是何用意,难不成是椹木无法信任柊也的表示?
「我去冲个澡……」
柊也悄悄地走出卧房,不想继续看着椹木动也不动的背影。
走进浴室,柊也一边淋浴,一边沉思着——为何椹木要和一个无法信任的人住在一起?说到底,椹木无法相信自己,是不是也意味着他根本不够爱自己?
截至目前为止,椹木所说过的甜言蜜语究竟只是配合柊也?抑或只是成熟男人对情人的体贴?
一个人越是胡思乱想,便越容易陷入低潮的漩涡中。
是不是那段人尽可夫的不堪过往导致椹木的猜疑?但过去的一切已无法改变,若椹木无法原谅那段过去、这辈子都无法信任自己,是否意味着他这辈子都无法真正地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