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子灏想起刚才说到的事情,把话题拉回来。
「我想说的是,对于这些书生文人,最好的方法是用圣人反圣人。不说孔子错,而是说他们领会的孔子不对……孔子一生志向
是治国,怎么会看不起农民工匠,不是吗?」
他静静地说,脸上表情是平常的平静,目光微闪看着二人。
孔之高眼神微敛,看向方季北。
方季北点头:「我觉得这样做很好,老孔你呢?」
孔之高附和点头:「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但是……」他迟疑了下,看着毕子灏,「这么说起来容易,真的造成影响却难。首
先,找这么一个人来写文章已经不容易,就算找到了,又用什么方法把他的文章发散出去呢?现在不比以前,京城没有什么大
儒,而且……」
「倒也不是没办法……」毕子灏低声道,看着孔之高,「官府有邸报,文章可以发在那上面。至于写文的人嘛……」
他抬手指着自己,脸上浮起一个微微的笑来:「虽然不敢说大儒,做个抛砖引玉的砖头,大概还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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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居舍人应与皇帝寸步不离,毕子灏这起居舍人做得更彻底,连住都和皇帝在一起——任天是当兵的出身,身体好,待在方季
北身边的时间又远没有毕子灏多,也就住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也许可以说,最了解皇帝的人,就是起居舍人。一直在角落处看着,记录对方的一举一动,除了天子,什么也看不到。
同时,起居舍人,向来是不干政的。只能写下看到听到的一切,却无需也不能评价。
但这一日,大岳开国皇帝方季北的起居舍人,显露出不同寻常的能力来。
「皇上,官报的事情,还是要多考虑啊!」趁着任天轮值的当儿,孔之高入宫,跟方季北商量前日的事,「那个东西是个麻烦
,更麻烦的是那个毕子灏。皇上你要清楚,他是前朝旧臣,其心不可轻信。」
「前朝旧臣又有什么关系?」方季北侧头看着孔之高,「老孔,你还记得吧,我们杀到京城,不是为了抢天下。如果能遇到一
个可以管好这个国家的人,我会毫不犹豫把这位置让给他。」
「可前朝那些人若能治理好国家,你又怎么会起义,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跟随?」孔之高苦笑道,「你不明白吗?在有些人的
眼里,重要的是皇帝,而不是国家和百姓。」
方季北当然知道。他只是在某些方面固执,并不是傻子。
「重要的是百姓,官报不正是为了百姓吗?有什么可麻烦的?」方季北话题一转,回到先前。
「是,只要这东西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就可以控制大概的走向。但是皇上,如果其他人想办这个东西怎么办?」孔之高摇头
道,「况且那毕子灏已要写文章,皇上你让他再去管理,恐怕他会把官报办成他需要的样子……若他心怀异志,可就不好办了
……」
「他哪里有那个空闲去管理,老孔你想太多了。」方季北笑笑,道,「而且我还真是想让其他人也来办这种报,所以我不会在
宫内印刷这东西,而是改到宫外去,你不用那么担心。」
孔之高松了口气:「昨日那毕子灏分明是以退为进,我还以为你会不假思索地把管理官报的权力交给他呢……」
「我这官报在开始的时候肯定是针对读书人,最好能印上不同观点,但是要让我们这边的更有道理一些。」方季北道,「但是
往后做的话,我打算让识字的人都来看,甚至不识字的也可以听别人读。毕子灏完全不了解宫外生活,他是管不了这官报的。
」
孔之高听他这么说,想了想,眼底精光一闪。
「皇上果然是皇上,思虑深远,我拍马也比不上。」
方季北被他一拍马,脸就稍微有点红了:「这主意是小毕提的,我只是跟着他的想法走。」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跟着你肯定不会有错。」孔之高笑道,「邸报是毕子灏说的,扩大影响也肯定是他的目的,可是他绝对
想不到开民智方面来……你觉得不会出什么岔子吗?」
方季北侧头想了想:「会有些波折,但是我总觉得这么做好处比较多。」
孔之高向来知道方季北的感觉非常准,把这件事在心里前后想了下,大概有了计较。
「具体怎么办,还要麻烦你找人。」方季北皱起眉,「我们就是人才太少了,尤其是会写文章的。老孔你已经很忙了,还给你
添事做……」
「客气什么,当初一起举事的誓言,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发了。」孔之高手叩叩桌面,道,「所有人都有饭吃,有衣穿,都过
得好……那时候的我们,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现在累一点,也是应当的。」
既然天不救人,那就人自救。如果官员不救百姓,那就百姓自己拿起兵器。
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他们。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这毕竟是没有前例的事情,他二人这方面又不怎么懂。偏偏大岳刚建国,真正忠于大岳的文人,也是
全无。这种事又不能要那些投机小人来做,因此倒也不好处理。
「对了,老孔你不是什么举子吗,为什么不能自己写文章?」想到这里,方季北想起一个疑惑,便问道,「我记得你写文章不
错啊,以前义军什么讨伐的东西都是你动手写。」
孔之高苦笑:「我是屡试不中的举子,皇上你没学问所以不懂,那种什么微言大义的文章我根本写不出来,要写得出来,我怎
么会在颍州落魄,早跑去当官了。」
「哦……」方季北摸摸头,「这么说老孔你也不怎么样嘛,你看小毕才多大点,他就能写。」
「他做的就是笔头官,当然能写……」孔之高被说到痛处,一脸不屑,「而且什么多大点,你在他那年纪的时候,该经的什么
没经过?像他,整一个废物点心,扔到宫外都能被狗叼了去,一点苦都没受过……」
「不受苦不是很好吗?」方季北打断他,「我当初受苦的时候,心里就想,如果我以后有能力,我就要让所有的人都不再受那
样的苦!」
孔之高笑笑:「那小子运气还真不错……对了,说起来你和他一直住在一起吧?这……是不是不太好?你也该找个老婆了。」
方季北脸色不由变了变,有些难看:「老孔,你该知道的……」
「过去的事,该忘也就忘了吧。」孔之高暗中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是皇帝,总该有个皇后,生个孩子。你跟毕子灏一起,
别人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来。」
「以后再说吧……」方季北显然不愿意谈这话题,「那孩子太漂亮,不带着他点,我怕他被人欺负。他心思很重,以前肯定过
得很辛苦。我既然知道,就不能让他再出什么事。」
孔之高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再劝,继续转移话题说别的。五大三粗的任天根本跟不上他二人说话速度,又听他们说得无聊,早
趴在桌子上睡过去。
桌子后面的墙很厚,如果伏在墙上听的话,能听到墙内微弱声音。他二人议事完毕后,墙内声音变为脚步声,渐渐消失。
在一处极不显眼的墙壁死角处,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人来。相貌美得令人吃惊,表情却愣愣的发呆。
「我……看错了吗?」低柔的声音自问,没有答案。
第四章
在缺少人才的情况下,大岳第一份公开发行的邸报产生了。名字非常简单,叫做半月报——人手短缺,半个月能出一次已经很
不错了。
这月报几乎可以说是新朝第一次公开治国方略。其实改朝换代向来都只改国号换皇帝,实质的内容都是差不多的。但这一次,
显然有些不同。
酒楼中间人们围坐,中间一识字的人摇头晃脑读道:「是以圣人之道,乃百姓之道。仁者为仁,盖众生无别,无贵无贱……」
「古老三你这话读错了吧,什么无贵无贱,难道俺们和皇帝都没区别?」旁边一粗豪汉子听到这里忍不住高声道,打断念书那
人。
周围坐着众人哄笑,那古老三满脸通红:「我怎么会读错,这里白纸黑字印得清清楚楚,你们看看……」
「要会看还找你读干嘛?」旁边一人道。
「古老三,俺们凑分子请你,可是要你好好读,你可别蒙事!」粗豪汉子也道,「听说这册子里面说皇帝在招人,只要有门手
艺精通,都可以去皇宫试试,是不是真的啊?」
「原来你要听这个,等一下我翻到那页的……」古老三连忙翻书,找到一页又读了起来。
酒楼角落里坐着两人,一个比较粗糙,一看就是当兵的,另一个则十分貌美秀气,像是女子一般。
他二人听着周围议论,一边吃饭。娇柔那个轻声道:「皇上……」
「出来就叫我四哥,不是说过了吗?」粗鲁的方四,即方季北,打断他道。
「呃,四哥……」毕子灏觉得这称呼很别扭,有些不自在地叫道,「我们这一路行来,能看到不少人往皇宫去,我们不用回去
处理一下吗?」
「有老孔在,怕什么?」方季北笑着摇头,「人虽然多,可以用的却不一定多,毕竟……现在这半月报主要还是在京城贩卖。
」
毕子灏眼神闪了下:「难道还要拿到其他地方……」
「那是自然。」方季北答道,「不过这种事急不得……很多事都急不得……」
他说着,眼光有些散,显然在想事情。毕子灏早已习惯他时不时的出神,也不打扰他,只是看着周围。
虽然忙碌,方季北也会十天左右出来一趟,看看民间情况,而毕子灏每次都跟着他。现在的毕子灏,已经不是最开始看什么都
新鲜的土包子了,要论民生,他也能说上两句。
不管想不想承认,他都必须同意,京城人的生活正在变好——当然是指老百姓,为官的,有些倒在变差。
大岳开国时间不久,宫里那些农民弄出来的据说是良种的种子还没开始种,但他们的农具已经开始使用了。
方季北开了大韦的内库,用前帝的私房钱给农民换农具,收割速度快不在话下,反正在那些地里刨有的是时间,但收下来的粮
食损耗变小,也是相当于产出粮食增多。京城产粮本不足,都是靠河北直隶一带运粮过来,这一年却几乎没有依靠外地。
其他方面也是。就算时间仓促,皇宫里那些「术业专攻」的人还没研究出太新的东西,但三十六行行行有藏技是绝对的,方季
北把那些人圈养起来,把一些独家秘技挖出来,分发下去。
至于京外……现在的封疆大吏、各地巡抚几乎都是他们义军起义时定下的,听说曾发生过当时还没落入义军手里的地方百姓,
集体偷偷跑到义军治下去,据说是——过得更好。
没有人才,是能用的人一路上都散干净了吧。
毕子灏心底冷笑,以用来掩饰内心生出的沮丧。
同样都是皇帝,做的事却是天地之差。
一个用尽心机揽权,即位以来所有精力都放在如何斗倒权臣上面。另一个大大咧咧全无机心,脑子里想的只是怎么让百姓过好
,还有逮到合适的人就把皇位交出去。
不过小半年,前者已经被百姓遗忘,后者虽然受到读书人「大义」上的反对,在百姓间的地位,就算不说空前绝后,也足以当
一时。
而这还只是开始。等到开春引进良种,等到科举招来新一批臣子,等到方季北招揽更多人才,在各个方面进行改革……
等到那时候,谁还能记得那个承昭皇帝陈棅尤?
毕子灏熟读史书,自然知道改朝换代后,如果后来的皇帝并不比前面的好,即使朝廷修史会为前朝加上很多罪名,但百姓士子
还都会心怀前朝。而如果后来的更强,那前朝就是活该被推翻。
明明只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明明只是……
「小毕,小毕?」先回过神来的方季北叫着毕子灏,见他没反应,还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两下。
「啊!」毕子灏猛地回神,「皇……四哥,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吃完饭,该算账走人,你看店小二脸色都不对了。」方季北笑道,「而且今天带你出来,是特地想领你看看刚开的
市集。老孔说朝天门那市集非常热闹,虽然大集是逢七,但平时人和商家也都不少,还有打把式卖艺的还什么耍猴的卖糖人的
,你没见过吧?」
毕子灏当然摇头。方季北摸摸他的头:「你就是因为在皇宫里什么都没见过,才长成这么一副少年老成样。你这个年纪,正该
是玩闹的时候……」
「四哥,在我这个年纪,你在做什么?」
毕子灏任他摸着,一开始觉得这样的举止非常别扭,心里时刻提防他动手,现在却已习惯了。
方季北一愣。
「那时候已经被发配到颍州了吧……也就是做做杂役什么的。」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换上轻松表情,轻描淡写回答。
******
士子们愤怒了。
虽然大多数的士子都有谋身朝堂的念头,但不代表他们会去讨好朝廷,相反的,大多数的他们对于和朝廷作对都有比较强烈的
兴趣。
有兴趣,但方季北这一手让他们难以应付——凭他们的财力和影响力,还不足以和大岳半月报这种东西抗衡,在民间而言。
正当他们找不到合适方法发表反对意见之时,方季北把利器放到他们面前——半月报接受各方投稿,只要送到报馆,负责人员
会选出好的合适的刊登——皇帝承诺,只要写得好,不管是什么人、什么观点,都有可能被刊登。
如此,士子们当然开始疯狂,拼命写稿子送到报馆。报馆很快落入人手不足的窘境,只好向宫内求助。毕子灏当然要帮忙,甚
至连学会了不少字的方季北也来凑热闹,一起来看。
方季北对文章有个最低要求,就是得让他看得懂。达成这一条件的文章也不是没有,但是数量上比较稀少,质量也没有太大的
保障。毕子灏只好多看一些,在一众文章中寻找相对比较好的。
接下来的半月报,几乎成了论战之所。其实这场论战在一开始就注定了对士子们不利。
即使方季北一直强调报馆不能偏颇,两面的文章都要登,但一来毕子灏的文笔和文字造诣少人能及,对圣人之书的理解也极深
,几乎没有人能在他笔下走过两回合;二来这场文斗实际上是斗给百姓和水平并不高的读书人看的,对他们而言,当然是文字
内容犀利又好懂的一方占道理,那些艰涩的文章,他们是不怎么看的。
趁着读书人把精力都放在这场论战上,方季北开了恩科。此次恩科与前朝极为不同,还开了杂科——孔之高说杂科不好听,改
名叫术科。术科门槛全无,时间错开。同时,方季北废除所有贱籍,大岳百姓,上下无别。
忙完方季北也快累瘫了,全考完那天,他看着考官把最后一份考卷糊名,人就整个松懈下来,最后甚至是坐轿子回宫的。
他实在太辛苦,虽然文事他并不擅长,但这恩科是前所未有之事,突生的状况多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而很多事,只能靠他这个
皇帝出面解决。
毕子灏一直在他身边跟随,拿着笔,记录下他的一言一行。
尽管到了最后,方季北连声音都快发不出了,行动也变得非常迟缓。毕子灏多次劝他休息,方季北却只是让他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