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少时做学徒的时候?是发配的时候?还是打天下的时候?」毕子灏看着他忙碌生火,静静问道,语气
中却有一份隐藏的咬牙切齿,「痛不痛?」
「都有,当时挺疼的,忍过就好了。」
劈啪一声,火燃了起来,照亮了山洞。方季北温和方正的脸在火光之下显得明亮,看得毕子灏傻傻发呆。方季北浑然不觉,还
拉着他到火边。
「这洞看来很深,大冬天的应该没什么蛇虫,但也别坐太远,被烟呛到就不好了。」
他见毕子灏神情,忍不住叹了口气:「小毕,你好歹是个男儿汉,不要怕这种东西。放心好了,有我在身边,你不会受这种伤
的……」
毕子灏一歪身,倒在他怀里,对着面目狰狞的伤疤:「我不会让你再受这种伤的!」
方季北一怔,心头滑过一阵暖流,摸着毕子灏的头:「谢谢你。」
「受了这么多伤,难道你不怨恨吗?险些死掉的时候,难道你不会觉得不值得吗?」心疼地摸着他的伤口,毕子灏低声问道。
方季北觉得伤口处痒痒的,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让他觉得不太自在,暗暗退了退。毕子灏却得寸进尺,顺势把脸都贴上了。
「我说过吧,在受伤的时候,快死的时候,我就想我要活下来,让别人不再受这样的苦。」
方季北一边尽量躲开他,一边道,「小毕,我去过南洋,那里很多小国家,很多从其他地方来的人。有些国家很弱有些很强,
有些人们生活得很好有些却比大韦还糟糕……我那时就想,如果可以的话,我要把我的国家弄得比那些国家强百倍。」
方季北说着,毕子灏已经抬起头,手还在他胸前乱动,双目却已与他相对。
「小毕,也许我没什么本事,没法子,可这国家这么多的人,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会让自己生活得很好。
「只要选出良种,谁都不会继续种过去收成不好不抗风霜的。只要大家知道有很好的官员,谁也不会忍受自己头顶上坐着坏官
……我可能做得不是很妥当,可能也会出乱子,但是我会去看去听会改正……」
「皇……我……」
想叫他,但觉得皇上二字太疏远。要叫季北,却又有些不敢冒失。毕子灏只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山洞的昏暗和温柔火光助长了
他心中冲动,眼前人衣衫半敞的样子更让他恨不得咬住对方,把整个人吞进去才好。
「我会帮你,你可不可以……」
「我也会帮皇上!」一个苍老声音打断了毕子灏,把他的「和我在一起」这几个字淹没。
毕子灏吃了一惊,向山洞更内处看去。只见他们寻找了半天的穆老丈从深处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丛草,笑咪咪道,「皇上,我
已经处理完了,这些杂草就是我十数年前见过的稻种,有了它,顺利的话,两年之内我就能种出高产良种稻来……」
方季北闻言大喜,把毕子灏放下,几步走到穆老丈身边:「穆老丈,你也是从上面摔下来的吗?没事吧?怎么都不见你回去?
」
「老头子想爬山不容易啊。」穆老丈道,脸上倒是有点扭捏,「……那个,其实是我拿到稻种太高兴,又怕天冷损伤我拔下来
这几棵,所以先做了下处理,然后研究起来就忘了时间。反正身上带了干粮……对了皇上你饿不饿,我这里还有几块馒头……
」
方季北也不推辞,带着穆老丈坐回火边,一边啃干冷的馒头一边兴奋讨论,顺手还帮毕子灏烤烤湿衣服。毕子灏坐在一边看他
二人兴高采烈,狠狠咬了口馒头,硬得硌牙。他心头有气,更加凶狠地啃下去。
——差一点就会说出来了,再不济也能多占点便宜。你说你年纪这么大了,耳朵怎么还这么好使。不就是水稻嘛有什么了不起
……
虽是这么想着,毕子灏侧目看方季北,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兴奋而红的。整个人都显出喜悦,是如此的有活
力。
算了,虽然可惜这么好的机会,但是他高兴,就好。
第六章
入冬,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新点出的一群进士虽然于政事并不熟悉,好歹是当朝状元,还是会效忠于皇帝的。至于那些来考伎官的,大多都是在某一方面
有长才,但都不是文才,因此受尽歧视排挤。他们得了这机会,自是感激不尽,当然更忠心。
谈颜恒被毕子灏故意安排到离京城不太远的直隶,其他人也各司其职。冬天一切事情都缓下来,方季北念念不忘的农具也有人
专门研究生产,种子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而现在已经有了眉目,想来有成果也就是几年的时间。
乍一看,岳国如今已经摆脱了大韦末年的窘境,渐渐好转,各方面也开始正常。但问题,也接踵而来。
方季北很清楚,即使是良好的愿望,也会导致可怕的后果。因此他的每个行动都很小心,尽管有时也显得很大胆。他做出的每
一步改变,实际上都只是在京城进行,范围很窄,即使出了乱子,也是在自己眼皮底下,不用太担心。
毕子灏知道他很急,知道他急切盼望岳国所有人都能过得好。但不用旁人规劝,方季北也知道这事急不得。毕子灏只能在他皱
眉的时候,为他捏捏肩膀,宽解他一些。
治大国如烹小鲜,但如果一切都能在眼底,该有多好。京城百姓的生活已经得到一些改善,可其他地方,顶多能稍微好一点,
却不能如法炮制。方季北出身低微,深知不管朝廷怎么变,只要无法保证官员的质量,怎么变受苦的都是百姓。
就连在京城,在他眼皮底下,也保证不了所有人。
毕子灏拿着一叠信笺,犹豫着。
虽然他现在主业依然是起居舍人,实际上只需记录朝堂上的话语就可以了。其余时刻,他虽然也尽量缠着方季北,但已不需要
记注。因为他文才实是当朝难寻,半月报渐渐成了他专门负责。虽说孔之高也派了人「帮」他,不过那些人实质上只是查看他
挑选文章和写文章的倾向,并不过分干涉其他。
而毕子灏当然不会有不利于方季北的倾向——也许一开始的时候想过利用这东西控制读书人甚至百姓,但到了现在,这些念头
不会在脑中出现。
他的手腕是方季北无法想象的,甚至孔之高都看不出他精心撰写精心挑选的文章的导向——潜移默化的,他在影响无数人。透
过一些微小的近乎暗示的语句,把「当朝天子最英明」这一观念灌入人脑中。
可这些信、这些文章……刊登是绝对不可以的,但是要不要告诉方季北呢?
毕子灏向来很少有下不了决定的时候,他的生命中,一个迟疑,可能就会是生死之别。但这小小事情,他竟然下不了决心。
「瞒不住的,而且拖得越久,受害的人会越多,他一定会不高兴的……但现在说的话,他肯定会很失望、很伤心……」
坐在报馆中属于他的单间内,毕子灏自言自语着。
真是头痛。
「小毕,你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让他几乎惊跳起来,毕子灏惊讶之余,没来得及把手里的纸张藏起来。他有些慌张地问着刚刚进来的方季北:「皇
上,你怎么来了?」
「没什么事做,就出来看看你。」方季北笑道,「你们把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也没太大用,闲得骨头都松了……」
「闲?」毕子灏挑眉,「也不知是谁天黑还在看奏折,现在倒说起清闲来。」
「我那是因为识字太少,看得慢。」方季北尴尬道,眼光一转,落在毕子灏手中纸张上,「这些是什么?文章吗?」
毕子灏一迟疑,手里的纸已经被方季北拿走。
方季北展开一张张看,脸色渐渐变得非常难看。
义军打天下的时候,打下每座城后,都有义军内部比较有能力的人当主事者,找愿意归顺名声不错的旧官做副手。京城亦然。
虽说京城高官满地,府尹这三品小官实在算不上什么,但好歹也是百姓父母官,实权还是有些的。坐上这位子的,是方季北比
较信任的一位手下,叫李屿。
这些信函文章,实际是告他的状纸。
虽说京内不乏可以处理这些状纸的地方,例如吏部刑部大理寺。但那些地方,也都由义军核心人物管理。即便有旧官和新臣,
势力毕竟远逊。
而袍泽之情,足以让这些地方都闭上眼睛装作不知,况且李屿也没有把事情闹得特别大,受损的也多是京郊百姓,只要阻止他
们往京内跑也就行了。
他唯一没料到的,是京郊也有半月报。
方季北看得很慢,他现在识字多了不少,不过读起这种洋洋洒洒大半出自书生之手的文章还是很痛苦。
毕子灏在他身边,看着他神情变化。心被抽紧了一样,一下一下勒得不舒服。
方季北皱着眉,脸上是失望伤心。洁白牙齿从唇间露出来,然后缓缓咬住嘴唇,印上齿痕。
毕子灏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感觉到身体发热。
那些人居然害他失望,真是不可原谅……
好想把人抱在怀里好好安慰,告诉他那些人背叛了没关系,你还有我。
手已经在半空,却听到方季北的声音:「你说,什么人适合做京城府尹呢?」
毕子灏一怔,看着方季北:「你要罢李屿的官?」
「罢官?」方季北冷笑一声,「毕相,你深知律法,如果他这些罪行都属实,该怎么发落?」
「流放甚至处死,主要看皇上的意思。」毕子灏看着他,明白他的意思,「我今日回去马上准备,等刑部结果出来,就写篇文
章发在半月报上……或者干脆写长点?写成评书如何?」
方季北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
毕子灏看着他的眼神,只觉难过,又不能把人抱在怀里,只是干巴巴劝解:「人总是会变的,你不要为了别人的错误为难自己
……」
「我没事的。」方季北温和笑着,摸摸他的头,「入宫第一天,当小川做出那样的事时,我就已经看开了。」
他看着窗外,目光悠远:「我不是不知道的。在岭南的森林里,大家甚至会为了一只蜈蚣害死人,没什么好说的,不是你死就
是我活……前一刻还同生共死的朋友,下一刻就可以出刀子……」
不是不知道的,只是开始的时候,以为大家都有饭吃,这种事就不会再发生。
但是没用,欲望是无法满足的。亲如手足,说着为民起义的人,很快变了一张脸,做起迫人起义的那一个。
除了庆幸自己还没有改变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地位高了想要的也就多了,以前受过的苦楚,也就忘了。
方季北低头,眼睫在脸上映出弧线,毕子灏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个……为什么要为蜈蚣害死人啊?」岔开话题,毕子灏发问。
「当然是吃。」
「啊?」
方季北抬起头来,忽然笑得有点恶意。
「冬天没有食物的时候,虫子老鼠都可以吃,味道还不错。」
他并没有看到少年恐惧恶心的表情,虽然少年确实是一副难受的样子,却不是恶心。
毕子灏向前,抱住他的腰,声音从他胸前低低传出来,闷闷的:「很痛苦吧……」
经历过那么多苦难,活下来了,却还要忍受身边的人一个个的背弃。
方季北先是怔了下,随即笑了,摸摸在自己胸前靠着的毛茸茸的头。毕子灏发质非常好,摸起来很舒服。
这个孩子,在关心他呢。
******
刑部动作不慢,李屿的罪状很快查证清楚,交由方季北裁决。
刑部要求比较高,因此新人相对少一些,对这种事大多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也不加以隐瞒,都等着看皇帝怎么发落。而义军
众人几乎个个求情,几天里皇宫好像菜市场一般,甚是热闹。
没有避而不见,没有任何托辞,方季北见每一位故人,当面告诉他们——法不容情,人是救不了的。
这样的铁面,到了晚间便成了疲累。身体上的累还是小事,心里的累才是主因。
毕子灏默默看着他,极为心疼。但这心疼,在李歌闯进来之后就变了质。
李歌是李屿的妹妹,一身红衣的张扬女子。义军并不排斥女子,李歌也是一直跟着军队打仗,虽说主要负责的是供给、粮食衣
服什么的。
她和方季北很熟,熟到让毕子灏咬牙的程度。
——居然敢扑到方季北怀里哭,手、手还在乱动!
死女人你给我放手!不可以碰他,少动歪脑筋。
毕子灏此刻完全不记得文雅风度为何物,红眼盯着两人,有种冲上去分开他们的冲动。
涵养算什么,心头的人被上下其手的时候,还管什么涵养?
毕子灏正要冲过去,方季北已经推开李歌。
「小歌,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放李屿。如果你把入宫求情的力气用在规劝他上,也就没有今天的事情了。」
「很多人都那么干,我哥哥只不过是和他们做一样的事情罢了,哪至于掉脑袋呢?」李歌泪汪汪看着方季北,「皇上,你一向
疼我,也一直和我哥很好……你就放过他好不好?我们不当官了……」
「很多人都那么干,不能成为他也那么干的理由。小歌,如果你知道有谁也这么做,应该直接跑去告他。只要查实,我一样处
置。」方季北道,话中隐隐有杀气,「小歌,大家都是苦出身的,如果你是被逼死那家人的亲人,你会怎么想,会觉得凶手可
以饶恕吗?」
李歌脸色苍白:「可我哥他……」
方季北摇摇头:「他没有什么不同,小歌,你不能想象所有人都是你。」
李歌咬住嘴唇,迟疑了半天,道:「皇上,只要你放了我哥,让我做什么都成。」
「啪」一声,是毕子灏手中毛笔笔杆被他掰断。
「小歌,回去吧,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方季北道,摸摸她的头,「不要再入宫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李歌低下头,眼底闪过一丝算计。
「原来摸别人的头是你的爱好。」李歌走后,毕子灏马上开口言道,一脸不快。
方季北走到他身边,伸手出去,在摸到他头之前停住,收回来尴尬挠挠头:「那个……习惯,习惯而已。」
「我不是小孩子。」毕子灏看着他的手,挣扎想着到底是被摸好还是不摸。
「我知道啊。」方季北心里想着论年纪小毕还是孩子嘛,何况只有孩子才喜欢这么强调。
「我和那女人不一样。」
「我知道。」当然不一样。
「那女人喜欢你。」
「我知——啊?」方季北惊讶看着毕子灏。
他果然很迟钝。
「她表现得很明显了好吧,说什么随便你让她做什么……」毕子灏一撇嘴,「真能想,好事还都给她不成?又当皇后又救兄长
,她倒是不吃亏。」
「我不可能娶她。」方季北摇头,下意识又想摸毕子灏的头,幸好反应过来收了回去,「你知道的。」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吗?你对那位小红姑娘……就那么深情?」
「也不是。但是小毕,养老婆很花钱啊。要是真的喜欢谁倒也无所谓,但并不是那种喜欢,就算了吧。」方季北道,「过一辈
子,不是那么容易的。」
「第一次听说皇帝还要考虑养老婆花钱。」毕子灏忍不住笑道,斜着头看方季北。
「因为其他皇帝都没有我这么穷。」方季北觉得他这样特别可爱,努力制止自己伸手揉他头发的冲动,也是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