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那人却停在他身前:「毕舍人?」
毕子灏愣了一下,抬头看着那人,忽地吃了一惊。
「谈颜恒?」毕子灏冲口而出,眉头皱起。
「你果然还记得我,虽然我从来没注意过毕舍人你……」那人微微一笑,他相貌不俗,这么一笑更显风流,「没想到毕舍人从
角落里站出来后,竟然是这么惊人的相貌。难怪……当初敢要求皇上要你。」
「先帝已经过世,准驸马大人入宫,是要与在下叙旧吗?」毕子灏冷冷问道。
「哪里,我是来讨声恭喜的。」谈颜恒笑得很灿烂,「今天不是毕舍人轮值,所以还不知道吧,皇上已经点了我文科状元,我
是趁着游园的时候进来的。」
毕子灏心念瞬间数转。
这家伙并不是官宦人家,所以虽然跟公主两情相悦,却没有多少大臣见过他。即使如此,这家伙胆子也够大的,竟然冒名参加
科举……
「言潭,对吗?我还说从哪里蹦出这么一个文采斐然的,原来是准驸马。」毕子灏也笑了下,道,「状元公是要入朝为官吗,
如此你我倒是同殿称臣,恐怕还得驸马爷暂居我之下……」
「毕舍人,我入朝为官,当然是为了公主。」谈颜恒挑眉道,「我现在只是想知道,毕舍人你,是不是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公主……她还好吗?」毕子灏眼神一闪,问道。
谈颜恒表情温和下来:「你能这么问,看来还没变。她很好,只是国仇家恨压着,让她无时无刻不想带兵杀回来。」
「是公主让你来找我的?」毕子灏问道,随即觉得这问题太蠢,侧头笑了笑,「公主还记得我这种小人物,我是不是该感到荣
幸?」
「若不是你做过那种惊世骇俗的事,公主也不会对你有印象。」谈颜恒道,「公主对我说,你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因为没有人
比你更爱她弟弟。你,绝不会放过杀了他的人的。」
毕子灏低下头,看着他自己的指尖。他的手没有半点颤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手心都是冷的,冰凉。
「万一公主料错了呢?」毕子灏低声问道,「万一……我贪恋权势金钱,不舍得放弃副相这位子……万一我出卖你,甚至出卖
公主……」
「你会吗?」谈颜恒看着他,问道,「公主说,你变心的可能比我的还小……我和她相识不过数年,这中间聚少离多。而你一
直和皇上在一起,你的眼中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毕子灏低下头,声音大致还算平静:「你要让我做什么?」
谈颜恒满意地笑道:「我要你把那贼子的行动告诉我,同时探听他分兵的情况,有没有什么兵符之类的东西,能偷出来最好…
…同时作为副相,你要时刻培植自己的势力,可能的话,让那贼子把我派到地方为官,而不是进什么翰林学院……」
「翰林学院早就不在了,你不知道吗?」毕子灏抬头,似笑非笑看着他,「你在朝中的探子,可不怎么称职啊。」
谈颜恒表情尴尬了下:「那个……」
「你大可放心,只要你没有在特定的领域表现出长才,皇上是不会留你在京里的。不过我劝你一句不要张扬,虽然没有密探,
但全天下的百姓,却都是他的耳目。」毕子灏的笑勾起,扩大,「你,还是小心着些的好。」
谈颜恒看着毕子灏的笑容,忽然觉得有些发冷。
他不能多停留,很快告辞走掉。
毕子灏看着他的背影,低道:「我该感谢你提醒我呢,还是该怨恨你竟然想对他下手呢?」
他脸上表情很古怪,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什么:「我的眼中只有他……原来,是这样啊……」
******
有了人手,大岳顺利地在进步路上走着。
前朝到了末年,可以说弊病丛生。奸人当道,贪官横行,而民不聊生。虽说最后三年承昭帝在位时并没有什么新添的扰民政策
,但也没有做过什么有用的事情。
这个国家,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即使皇帝换了人来做也是一样。
千头万绪到得一处,毕子灏眼睁睁看着方季北忙碌,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瘦,不知是什么感觉。只能尽力为他分忧,尽量让他
轻松一点点。
两人之间多少有些嫌隙,方季北说毕子灏已是副相,两人同住也有些不像话,于是在寝宫外面修了几间屋子,让毕子灏住在那
里,并为他配了名宫女服侍。
毕子灏心里憋气就甭提了——原来每晚同床共枕就没想着对那人下手,如今被赶离他身边,却又因为想念而难以入睡。
如果现在还和他一起,至少……晚上的时候可以趁他熟睡做些事情吧,例如偷偷地吻他。
从那晚喂他喝水的时候,就一直很想尝尝他唇的味道,只是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而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不能这么想,机会一定会有的,只要努力抓住。至少现在他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自己。
毕子灏低头看着自己手指。
最想要的,绝对不可以放弃。没有什么是这双手抓不住的,除非他根本没想要。
「毕相,毕相?」
孔之高连喊了几声,毕子灏还是在低头发呆,他便想伸手推他。
正要动手,坐在一边的方季北出声:「小毕。」
毕子灏马上回过神来:「皇上,什么事?」
孔之高稍稍皱眉,觉得毕子灏态度也太明显了点,插话道:「毕相,我们在商量过冬的问题……」
「过冬?」毕子灏愣了下,「就是多烧火别冻到嘛,有什么可商量的?」这种杂事值得一个皇帝三个宰相来讨论?
孔之高和方季北露出无奈表情,吴三省则有些羞愧,拉了拉毕子灏:「毕相,是说百姓过冬的问题。」
同样一幕在片刻前上演过,吴三省自认心系天下,却也如毕子灏这般完全没想到过冬有什么问题,也就被孔之高和方季北小小
鄙视了下。
虽然起点相同,接下来的表现却差异甚大。毕子灏很快明白了他们的打算,和他二人热烈讨论起来。吴三省尽管努力插话,但
显然有用的东西并不多。
皇上和宰相也就罢了,他们是百姓间出来的,这方面懂得多很正常。吴三省无聊中暗自思量:怎么自己连毕副相也比不过呢?
毕子灏也不懂这种事,而且他还是个孩子啊……
看着眼前三人,吴三省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该让贤了。
在大韦灭亡时,他之所以没有自杀或引退,是忧心国家忧心百姓,担心这一批兵士农民把国家弄得一团糟。
可谁想到,这位皇上尽管大字不识,甚至连三省六部都分不清楚,却在治国上另有长才。他的所作所为,有些似乎是不经考虑
,实行起来却往往有奇效。
那孔之高也许在做学问上差得远,却当真是名谋士。两人一起,在实际应用上就已经很厉害了。
而现在还多了一个毕子灏。
论学识,论能力,这不足二十的孩子处处表现得比自己还强。那半月报在他努力下已经走出京城,影响渐渐扩大,多少名士大
儒败在这孩子笔下。
而这孩子,在半年前还只是承昭帝身后的一个影子。
承昭帝登基三年,自己好像都没注意过那孩子,甚至都不记得他的样子、名字还有声音……
这三个人一起,大岳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现在想起自己最开始「为国为民」的想法,都觉可笑。
他看着三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笑了一下,想到一边为他们泡壶茶算了,反正无事。走到门旁,见到门外站着一人。
「高管事?你在那里站着做什么?」吴三省认出那人,问道。
「禀吴相,我是来找皇上的……」高管事回道,向房内张望。
吴三省知道他是不想打扰那三人,于是道:「有什么事吗?重要的事情的话,还是早说的好。」
「应该也不是特别重要,就是……」高管事迟疑了一下,道,「那位穆老丈说要出宫看看地里冻土情况,好决定开春种什么怎
么种,然后写进半月报上面的文章。他是昨日出去的,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吴三省脸色微变,让高管事进来:「这事重要,还是请皇上定夺吧。」
******
京城天寒,这些日子又下了几场雪,望过去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这时节大多数人都待在家里,在京郊农田附近走着,地上几
乎都没有脚印。白雪反着光,璀璨得人眼都有些花。
一阵风吹来,吹起碎雪飘扬,便像是又下起雪一般。寒意彻骨,毕子灏忍不住微微发抖,脚步有些乱。
「小毕,你还是回去吧,你身体那么弱,受不了的。」他身边的方季北见他如此,忍不住皱起眉来,劝道。
毕子灏摇头,把狐裘包得紧了点,苦笑一声:「我已经把宫里最御寒的衣服都穿上了,如果还叫冷,也太没用了点。你穿得那
么单薄……」
方季北打断他:「我皮糙肉厚身体壮,你怎么能和我相比呢?」
毕子灏神情有些黯然:「我自然不敢和皇上你相比……」
「我不是这意思……」方季北听出他语气不对,忙道,「我是担心你,要是你感染了风寒或者什么,就麻烦了……」
「我现在俸禄不少,足够请太医,不用你掏钱。」毕子灏斜斜看方季北一眼,狐裘上的皮毛滑过他脸侧,有几根毛大概是进了
鼻子,他「啊嚏」一声,打断了神气的表情。
方季北忍不住笑:「我还没吝啬成那样,是真的担心你。」
毕子灏把头埋在毛皮里,偷偷笑了,声音闷闷地传出:「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啦,找穆老丈比较重要。」
为了找穆老丈,宫里的人几乎全跑了出来,方季北本是怎样也要阻止毕子灏的,但最终拗不过他,只好和他一组来找。
此刻见毕子灏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方季北觉得有些心疼,干脆靠得近了些,伸手把人抱在怀里,把他温暖的体温分给毕子灏一
些。
他专心搜寻四周,自然看不到毕子灏「赚到了」的笑容——即使看到也不会明白就是了。
在这茫茫白色中找人着实不易,冬天黑得早,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极目也看不出多远。方季北干脆拉着毕子灏站在高处,四
下张望,却依然看不到人影。
「咦?皇上你看,这里的土好像被翻过。」毕子灏忽然发现什么,叫道。
方季北连忙看过去。果然,在稍远处有一块土地与众不同,白黑夹杂。他们连忙走过去,见到一串脚印延伸出去,直到远处小
山。
「难道是穆老丈查看这里土地的时候正好下雪,他为了避雪往山那边走?」方季北自语道,跟着脚印过去。
京郊遍布不高的小山,例如眼前这一座。山不高,登上去也容易。
「小心点,这下面可是山谷,跌下去不好爬上来。」方季北叮嘱毕子灏,拉着他走到山崖头,寻找脚印。
「难道穆老丈掉下去了?」脚印在崖边消失,毕子灏皱眉低语,「这么明显的山崖,应该不至于,再说就算掉下去,这里也不
是很深,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穆老丈年纪虽然大了点,身体却好,再说他常年劳作,应该很灵活。
方季北也皱眉,四下看着。
洁白的雪几乎埋没了万物,不过山头因为风吹,已露出土地本色,还有一些半黄的绿草点缀其中。
方季北眼光忽然落在一丛草上:「这草……」
他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着那丛野草,脸上露出惊诧表情:「有人在这里拔过草,而且是连根拔起,小毕你来看……」
「小心!」毕子灏忽然大喊一声。
方季北只觉脚下石头松动,一阵山风猛烈吹来,他失了平衡,便要栽倒。
倒落之处是山谷,方季北伸手想抓什么东西,在碰到那丛草时一犹豫,反而放开了手。
这草很可能有什么用,反正山谷也不深,掉下去应该也没关系吧。
这么想的时候,手被什么拉住,冰凉而滑腻的触感环着他手腕。方季北一愣抬头,眼前的是毕子灏焦急的脸。
他迟疑了一瞬,再想放手却也晚了。两人的体重相差甚远,毕子灏怎么可能拉得住他,反而被他带得滑下山谷。
******
毕子灏只觉身体迅速下坠,身前的人却始终紧紧抱着他,保护他不受伤害。
他把头靠在方季北胸前,唇角绽出一个微笑来。
山风刺骨,两人落到雪地之中,虽然没有伤到,冰冷的雪却飘入二人袖口领口,化作寒冷的冰水。
毕子灏身体不太好,当即便几个喷嚏打出来,身体微微发抖。方季北抱紧他四下看去,山谷中光线极暗,仓促间却也找不到上
去的路。他抱着毕子灏走了几步,感觉到他瑟瑟发抖,便忍不住皱眉。
终于在山壁上找到一个小洞,方季北也来不及多想,抱着人走进去。洞很深,他拐了个弯便把人放下,燃起火折子查看毕子灏
的情况。
他将人保护得很好,毕子灏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他受不了寒,脸色有些发白。
方季北迟疑了会儿,开始脱衣服。他外衣被雪浸得极湿,不过内里还是干的。他把里衣递给毕子灏:「把湿衣服脱下来,穿上
这个,我出去找点柴火。」
毕子灏看着他,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你……你的身上……」
在火折子的微弱光芒下,也可看到方季北身上满布的伤痕。横七竖八浮在他胸膛上,有刀伤有鞭伤,有一道甚至从胸前竖着下
去没入腰间。
毕子灏人有些颤抖,想扑上去确定这些伤痕。
方季北低头看看,不以为意地笑了声:「吓到你了吧,都是旧伤,难看了点就是。」他披上湿衣,还摸了摸毕子灏的头,「留
在这里等我,把衣服披好,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他出去,毕子灏把他的衣服抱在怀里,眼神渐渐冷冽。
好多伤,很重。这人该是怎么活下来的?受了多少折磨,甚至有多少次面临了死亡?
毕子灏心中一阵发冷,连得身体越发寒,牙齿都在打颤。
「小毕,很冷吗?你忍一下,我马上去生火。」落入一个温暖怀抱,方季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然是老实带着点温柔。
毕子灏在他怀里猛摇头,一手拿着火折子,另一只手开始对着他的衣服不规矩。
他很快把方季北草草披着的外衣扒下来,露出大片胸膛。毕子灏先是眼睛直了下,随即心头涌上些酸涩,马上化为愤怒,又是
心疼。
「这些伤……」指尖从那些伤痕上掠过。和脸不相称的,方季北身上皮肤相对要白皙很多,大概是他不欲别人看到这些伤,因
此很少脱上衣的关系吧。
完好的部分摸上去感觉很好,让毕子灏有些舍不得移开手。伤痕摸起来很粗糙,甚至有些硌手,毕子灏盯着摸着,有种吻上去
的冲动。
这人,在自己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受过那么重的伤。
「小毕,这些伤没什么,真的。」方季北感受到他的关心,笑笑对他说道,「舞刀弄枪的,哪有可能不受伤?」
话是这么说,可伤在别人身上,和在他身上,是完全不同的。
方季北见他咬着嘴唇,明明都要哭出来,却还在小心翼翼摸着自己身上伤口。他有些迷惑也有些感动,按住毕子灏的手:「小
毕,我去生火,你也把湿衣服脱下来烤烤,免得着凉,嗯?」
毕子灏迟疑了下,觉得自己这样确实是太突兀,便放手坐到一边。只是双眼总离不开他身体,眼底神色也是变化多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