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安翼又恢复了从前温柔认真的样子,绝口不提那天的谈话。
他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就坚持要回去了。不过他说下次还会再来玩,也邀请他们过去他家玩。
“在e市的c村啊,你们如果要去,我请人去e市接你们。”安翼笑着计划着。
曾雨好奇,“你为什么住在村子里?这样你的作品要运出去也挺麻烦的吧?”
安翼不好意思的说,“因为我的画太大一幅了,需要很大的画室。如果在e市买房子,太贵了。而且我还需要有一个窑炉,在市里不可能建窑炉的。”
说起来安翼确实还有这个爱好。两人不由得想起那个漂亮的青瓷莲花。
“对了!我要把那个莲花拍下来做手机屏幕!”曾雨想起一出是一出,兴冲冲的提议。
安翼呼吸一窒,好半天才说,“那个不好看啊,能不能不拍……”
张璞看出安翼有些不愿意,却好像有些更深层的原因,就诱导他,“怎么会,我们都看了,明明很好看。”
“对不起……我不想它有任何部分放在我视野以外的地方……”安翼非常抱歉的说,“它们就像是我的一部分,我想把它们都收着……不能让它们流落在外……我会没有安全感……好像我被别人掌握了一样……”
这是安翼的人生信条。不能信任别人,不能接受把自己的心放在别人那里。
张璞揉揉安翼的头发。说起来,今天以后可能就揉不到这跟曾雨不一样的柔软头发了吧。于是他多揉了一会儿,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扯扯安翼的脸颊。
安翼非常受用被揉头,却应付不来张璞那只捏脸的爪子,小声的呜呜着。
“啊你这个混蛋,我也要来!”曾雨也加入了欺负安翼的行列。
最后他们决定要带坏安翼,今晚一醉方休。
曾雨主动请缨去超市买酒。他的酒量很小,却很喜欢偶尔喝一点,这次要好好挑选大病初愈的人喝一点也没问题的温和又好喝的酒。
安翼躺在沙发上收拾三人游玩的照片,不一会儿就因为刚刚吃的药而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张璞在厨房准备下酒菜,打开冰箱,看着收拾得整齐的每一层,仿佛看见了曾雨在冰箱前忙碌着的身影。
当喜欢一个人十几年,这份感情是不是就已经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无法改变了?
无论这个人变成什么样,对他的感情都只有喜欢这一个选项。
不过还好,直到现在,曾雨也依然是张璞当时喜欢上的那个人,从未改变。
就为这一点,张璞忽然很感激曾雨。
过去二十年的感情,不论未来发展怎样,至今还不曾变质过,依然保持着那份单纯和真诚。虽然没有被拿出来使用,却也没有被随便的挥霍掉。
最怕的不过是,所爱非人。曾雨却从未让他失望,后悔喜欢着这样一个人。
即使曾雨去酒吧买醉,即使他带着男伴在自己面前甜蜜,即使他在和自己说话时无意间露出的痕迹展示出前夜的疯狂欢爱。
虽然偶尔会心脏隐隐疼痛,但是他从不认为这是曾雨伤害了他。毕竟,这并不是出轨,因为他俩连出轨的前提都没有。
他们,并不是恋人。
是我太固执。
可是我改不了了。
忽视酸胀的眼角,张璞简单的准备好了材料,就等着曾雨买酒回来。
他回到客厅,看见沉睡的安翼,不由得被吸引了去看。
安翼此时睡得安稳,胸膛一上一下的,眼睛闭得紧紧的,眼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看着这张脸,张璞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认真说“有深意的是看画的人的心啊”的表情,各式各样的笑脸,和昏迷中泪流满面醒来却一字不发的微笑脸孔。第一次见面就说着我喜欢你,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我大概是喜欢上你了吧。除此之外张璞不知如何解释没由来的心悸。
为什么总是会喜欢这样的人呢,温柔又残忍的人。张璞弯下腰,看着安翼安静纯净的睡颜。
好像谁也伤害不了的样子。眼前好像又浮现出另一张脸。
鬼使神差的,张璞低下身,亲吻了安翼微微颤动的眼睑,好像亲吻一个做了十几年的梦。
然后身后彭的一声,等张璞回头,只看见一地的零食和一瓶粉色的酒。
张璞起身去追,却看着电梯一路向下,另一台却怎么也不上来。现在走楼梯也追不上了吧。哎,等他回来再解释吧。张璞自认坦荡荡,没有做坏事。虽然对曾雨亲爱的笔友动了坏心思,却没有把这心思表示出来的意图,也没有期待过回应。
回到房间,却看见安翼从睡梦中惊醒,呼吸急促的坐了起来,看着他,“要出事了……”
第九章
此时安翼坐在副驾驶上,裹着棉毯,不知为何又进入了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状态。
张璞在听到那句要出事的时候,觉得自己心脏都要停了。
把明显状态不好却还是坚持要去找曾雨的安翼抱上车,张璞就遇到了一个问题。
车子开到了外面,但他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
安翼从棉被里伸出头,看看外面的街道,手一指某个方向,“在那里。”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张璞此时非常相信安翼的判断。
每当安翼醒着的时候,他就挣扎着指路,直到后面几乎完全昏迷过去。
但走到这个区域,张璞已经知道曾雨在哪里了。
那里矗立着一栋在黑暗中也没有任何照明的废弃的楼。那是曾雨的爸爸的设计,当年是有名的地标。现在正在等待拆除,所以没有人住在里面也没有人看守。
到了那里,安翼竟然又奇迹般的醒了,一定要跟着一起去。
知道拗不过他的张璞搂着他一起上了楼。十五层,因为没有电梯运行,而变得有些漫长。
终于到了顶上,张璞看见门已经被踹坏了,急忙冲了出去。
天台上,一个人影正靠在栏杆上喝酒,身旁一地酒瓶。
张璞就要冲过去。
一个酒瓶瞬时就砸了过来。张璞赶紧把安翼护在身后。
曾雨并没有意识到有谁来了,只是下意识的想让打扰他的人滚远些。
“张璞你这个混蛋!”曾雨无意识的大叫到,继续扔酒瓶。
张璞见他把酒瓶扔完了,就再次冲过去要把他扛回来。
“别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曾雨说着把身子往外倾斜。
栏杆刚刚到他的跨部,曾雨摇摇晃晃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好好好!!我不过去!!你要什么跟我说!!”张璞急得简直要疯了。
“我要张璞那个混蛋!!从安翼身边滚开!!”
“好好!!马上就滚!一定滚!你先过来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曾雨一低头,手上的半瓶酒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远。
“没有用了……他滚了也没有用了……一切已经变了……已经回不去了……”曾雨一抬手,抹掉两眼泪。
“老子这么多年扛着!!我喜欢他!!”
张璞僵住,大脑嗡的一声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听见心脏如雷般敲打着,搅得他肠胃一阵紧缩,全身血液都要沸腾。
“但是我拒绝他!!为啥?!!不就是想跟他当一辈子哥们儿么!!这份感情我都舍不得碰!!”
曾雨一挥手,继续吼着:“这么多年了我哪天不盼着他去找个女朋友还是男朋友的,赶快结婚!!快让我死了这份儿心!这样才能好好做朋友!才能一辈子啊!”
他痛苦的抓扯自己的头发,用像是要把自己的头一道扯下来的力度,“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这个混蛋居然喜欢上我喜欢的人?!!那就算我跟这混蛋没成,他要是跟安翼在一起,我不是得膈应死?!!我们岂不是照样当不了哥们儿?!!他懂不懂啊!!”
张璞听着曾雨的控诉,一时百感交集。
这个白痴。十几年了居然还和以前一样白痴。为什么他和自己成为恋人这个选项就从来没出现过在他脑海中呢?这扭曲的心思。
而自己竟用了十几年都没有纠正过来。张璞不知是该觉得前途光明还是前途黑暗。
“曾雨,你在伤心么?”
张璞和曾雨猛的扭头。
这时曾雨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正一步步的走向另一端的栏杆。
张璞急了,“安翼!你干什么!快回来!!”可是安翼已经站在栏杆边。
风很大,吹得安翼的长裤呼呼作响,单薄的身体仿佛一吹就要往外倒去。
“曾雨,你看见我是谁了么?”
曾雨仔细眯了眯眼,“安翼?”
安翼点点头。
曾雨清醒了一点,看看那边的张璞,“你选择了……我?”
安翼摇摇头,“不是选择。你看起来很伤心,我想待在你身边陪你,”
曾雨扯开一个无奈的笑,“别过来,我就要跳下去了。”
“你要去死么?那我也陪你。”
张璞看着两个失去理智的人就在天台的边缘摇摇欲坠的说着胡话,紧张得几近崩溃,“安翼你别跟着闹!!”
感觉到他的焦急,安翼笑了,对张璞说,“生和死,本来就是一样的。在这里站着的我,和落在地上的我,又有什么区别呢。可是如果和他一起跳下去,让他感觉没有那么孤单,那我就算是做了好事了。”
曾雨此时忽然清醒了一半儿:他说要跳下去,就连内心深处的自己都知道,是闹着玩的。
可是他亲爱的笔友,安翼,却用认真的表情谈论着跳下去的好处。
曾雨脚一晃,差点摔倒在地。
“安翼,我不跳了。我们回去吧。”曾雨伸出手,往那边走去。
风已经很大了,吹得安翼的头发在脸上乱打,安翼空出一只手压住一边的头发,披着的外套瞬间被吹到了天空中。安翼一脸惶然的看着飘走的衣服,栏杆就在身边,身子一歪就能翻下去。
曾雨的心跳得自己都觉得吵,步子越来越大,最后跑向了安翼。
“我们回家吧!”曾雨张开手,声音被大风吹得断断续续。
安翼看着他,笑笑。
接着摔到在他怀里,两个人差点摔成一团,被张璞在后面把两人接稳。
第十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曾雨头疼不已。宿醉的痛苦,很久都没有尝过了。
一抬头,发现张璞倒在他身边,连被子也没有盖。
昨天晚上就只有他一个人照顾两个沉睡不醒的人,真是太辛苦了。
曾雨把自己身上的被子一掀,盖在张璞的身上。手臂碰到张璞的外衣,一片冰凉。
曾雨犹豫了一下,还是侧着身慢慢伸手搂住了张璞,把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一会儿就好,他告诉自己。
过了半响,他起身去准备早饭。
照例先去安翼的房间看看,却发现房间空荡荡。
枕头上放了一张纸。“谢谢你们的款待!如果来e市请一定要找我玩!”
其他事只字不提。
曾雨叹口气。
清晨的空气冰冷的吹着脸上,让独自一人走在路上的安翼想起了昨晚楼顶那刺骨的大风。
当时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话。
安翼对生死这类问题其实从未考虑过。但是那时的安翼,在高烧的作用下迷迷糊糊的,忽然觉得死亡竟然有了很大的吸引力。
他对于站在身边的两人的那想不清楚的情感,让他感到无比厌烦。
请让他们在一起吧!
请让我一个人吧!
这是他在佛堂不惜头破血流许下的愿望。当时的他,是真心的如此盼望的。
而几天以后的他站在楼顶边上,看着周围楼房的万家灯火,明晃晃的照在他惨白的心上。
仿佛在嘲笑他,在此刻,竟然有些渴望在某个房间里,也有人在开着灯等他。
这卑贱的渴望违背了跟他一直以来安身立命的准则,让他轻快的脚步变得拖泥带水,满心疲惫。
因此安翼不想和那两个人再有任何关系,但潜意识里又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信任曾雨和张璞。两种情绪把他的头脑搅得一团糟。
失去了从容的心感到了极度的不安。
只要他跳下去,他就彻底的安全了,再没有人能让他慌乱。
但看着跑过来的曾雨张开的双臂,和曾雨身后焦急的张璞,他犹豫了。
是他贪恋曾雨温暖的怀抱,是他渴求张璞手掌的温度。
他很少做选择,因此站在风中,他考虑良久。
是安全的去死,还是不安定的活着?最后他也没有选择,突然的昏迷替他做了决定。
而醒来之后的他,选择了离开,做他最擅长的事:回到原点,假装之前的所有的事情都未发生过。
但包里的三人照片像着了火一般的在炫耀着它的存在感,亮得安翼的头一跳一跳的疼。
安翼突然很想把这些照片拿出来撕成碎片,或者一把火烧掉。
他从内心痛恨着不坚强的被另外两人搅得浑浊的心,也痛恨着那个不能接受亲密关系的固执的自己。
心里有个小人在委屈愤怒的大喊,为什么不能和别人在一起?!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心交出去?!内心的自己把照片哗啦啦撕得粉碎,然后愤怒的拿出那朵莲花,狠狠的砸在地上,碎成千片万片。
而真正的安翼只是安静的走着,脚步平稳,滴水不漏。
忽然一声车鸣在耳边骤然响起,安翼下意识的停住脚步,看着一辆公交车贴着面门从眼前疾速驶过。
原来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个不认识的马路中间。
第一反应是自己挡路了的安翼小步跑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回头看清晨赶路的稀稀两两的车辆。
然后意识到,刚刚自己只要多走一步,就会被公交车撞上。
安翼突然感到特别绝望,因为刚刚一瞬间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其实有多么在意活着这件事啊。
想要留在他们身边。
安翼手一滑,包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终于缓慢的蹲下来,把头放在膝上埋在手臂里,不甘心的哭了。
此时的曾雨正在厨房做早饭。
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拥抱。
曾雨手一顿,又恢复如常,“滚开,别趁机占我便宜啊小心我削你!”
说着挥舞着切西红柿的菜刀。
张璞从他手里把菜刀抢出来放到一边,把他翻个面,正对自己。
曾雨直觉有什么不好,一对上张璞的眼神就吓得往旁边瞟,找话题,“安翼走了你知道么。”
“恩,他房间空了。你没有什么话要说?”
“什么?跟他说的话么?”
“算是吧。”
曾雨静下心来想了想,“我想说我喜欢他。结果我还没告白呢,就被拒绝了……”
张璞点点头,“知道他为什么拒绝你么?”虽然那天在安翼的话里他自己也是被拒绝的一员,不过暂时不需要提那茬。
“还不就是他谁都不信么……可是我明明都这么喜欢他了!”
“这不是喜欢的程度的问题,你还不明白么?”
当时安翼的话犹在耳边:太在意就会弄砸一切,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在一起。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弄砸”。
“那是为什么……他谁都不信……是因为……”
曾雨忽然准确的懂了。
是因为害怕未来会失去。
曾雨出于喜欢安翼而被这种理由拒绝的愤怒,脱口而出,“他怕个屁啊!本来就没有天长地久的事情,喜欢就好好把握当下嘛!!”
话一出口,曾雨看着张璞欣慰的眼神,自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