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格外的尖酸刻薄,整个就是一被捅了的马蜂窝,见谁蛰谁。
户部的张大人倒霉,一早就撞枪口上了,被朱祁贞抓到一处纰漏,好一顿阴毒的连损带骂,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一脸青紫,
脚底打晃,好悬没一口气背过去。
守在门外的王府总管李公公见状,急忙让人搀住他,连声安慰
“张大人,王爷今天心情不好,您别往心里去。”
张启俊年不过三十,榜眼出身,精明干练,追随朱祁贞多年,算得上齐王亲信中的亲信。朱祁贞自己退隐,却把他从浙江调到
户部做左侍郎,以确保中五省水利和边关戍边大军后顾无忧,足可见朱对张启俊的倚重。
能在朝中呼风唤雨,独当一面的张侍郎,其胸襟和城府自然非同一般。他缓了口气,试探着问王贵“李公公,王爷这是?”
李总管一脸无奈,叹口气,压低声音“张大人不是外人,小人也不瞒您,府上的周御医探亲去了,要过几日才回。”
张启俊真是义愤填膺,又是这个姓周的,他的齐王是明日之君,一国之主,凡事也应该有个度!这能让这个妖孽乱了方寸!今
儿是自己被他迁怒,再冤再怨也不会有二心,这要是换了他人,难免不记恨在心,若埋了祸根,怕是又要横生枝节。
“李公公,王爷今日心情不佳,没有要紧事就不见访客了吧。”
王贵连声称是,心说张大人,你才知道王爷这个祖宗不好供啊?我都忍了二三十年了!你老人家的苦日子还有的受叻!
其实客观的说,朱祁贞除了年少时有些骄纵的毛病,还算个有分寸,讲道理,明是非的英明王爷。没有一般王侯子弟沉迷酒色
,荒淫无度的恶习。
他这恣意任性的毛病,好多年没发了,又是那个姓周的祸害惹的事!你说王爷也是,堂堂一个朝廷亲王,不想放人就扣着呗!
打肿脸死撑,心里不爽,不去找那个祸害算帐,却来寻别人的晦气,让咱们受这无妄之灾!长得好就有特权啊?TMD。
李公公满腔提心吊胆外加愤懑不平,按张大人的交代,齐王府闭门谢了客。午休的时候,又安排两个得宠的“公子”去伺候王
爷,可惜这些虚有其表的小白脸都TM是样子货,一个比一个没用,非但没伺候好王爷,有一个甚至还惹恼了朱祁贞,吃了一记
耳刮,哭着走了。李公公都快愁死了!
傍晚的时候,派出去盯梢的人带回来新的线报,朱祁贞终于走出书房,一脸冰霜的吩咐
“叫上杨凯,本王要出府!”
第11章
齐王府护卫司的指挥使杨凯,武将世家出身,原来是当今天子朱谦手下的一名贴身护卫,仗着一身好功夫和对主子的一片愚忠
,很受皇帝的赏识,五年前,被指派到朱祁贞身边,做了指挥使。
一直跟在王朝主宰者身边,冷眼旁观世态多年的杨大人,看尽了追逐权势的这个戏台上,上演的一幕幕悲欢离合,尔虞我诈。
无论你扮的是生、旦、净、末,还是丑,一旦勾了脸,登了台,入了戏,也就由不得你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无奈了。
杨凯站在房顶,看着到院子里笑得眉眼弯弯的周文正,又瞅瞅朱祁贞立在秋风里的萧杀背影,他开始有些明白,自家王爷想从
这位周公子身上得到什么。这领悟让他不由生出一些感慨,替下面的那个惋惜,替上面的这个无奈。
这位周公子,心善,人俊,医术高,骨子有一种“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的淡泊从容,是个让人很难不喜欢神仙般的人物
。若他此生从未遇到过朱祁贞,以此人的性情和品格,这辈子就算不能十全十美,应该也会悠闲怡乐,幸福安康。
可惜,这姓周的小子命不好,被王爷看上眼了,他若是个女娇娥,别管他情不情愿,兴许也还能成就一段游龙戏凤的佳话,可
惜……可怜啊!
少年老成的朱祁贞一向沉稳果决,这些日子一反常态的心烦气躁,患得患失,不过是因为一个“情”字了得。齐王想要的是人
家的真心,可这海底针哪是容易捞的?
倘若王爷没这么矫情,或者不是这种恣意痴缠,至死方休性子,亦或那个姓周的多少世俗些,贪恋一点荣华富贵,对王爷流水
无情的没这么决绝,朱祁贞也不会落得如此心神俱疲。
这话说回来,就算这两人真的情投意合,情比金坚了,那又能怎样?再坚贞的情意,碰到王权这个大炼丹炉,还能剩点儿啥?
更何况这份情上还压着世俗常理这座大山呢。
朱祁贞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得跑那羊肠小路上吃苦头,放着热情如火的妙人不要,非得往冰山上撞,他是自作孽!齐王自己
拧巴也就算了,还非得拖着别人一起刀山油锅的受煎熬,真是没人性!
可人家是能只手遮天的王爷,就有随心所欲的底气,随便你服不服气!这不,朱祁贞一抽风,杨凯和他弟兄们就得在这房顶上
吃冷风!今儿,他不悲情完,杨指挥使就别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朱祁贞今天很不爽,朝廷上的事让他烦闷,王府里的下人让他暴躁,自己让自己很郁闷,反正神马的神马都让他感觉很不爽。
朱祁贞很明白,心浮气躁是做人大忌,迁怒于人是用人大忌,可他还是没能控制住心里的邪魔,狠狠把暴虐的情绪宣泄了一整
天。
十五岁就开始拉帮结伙,广植党羽的朱祁贞心里清楚,想要收服周文正这种死心眼,一根筋的家伙,大棒用不得,胡萝卜不好
用,唯有攻心计尚可一试。
冯碧姬是三哥的人,她撺掇文正给自己下毒,打算和三哥里应外合,双管齐下。
可惜他们都不了解文正,那个傻子心善的能舍身饲虎,割肉喂鹰。梁州的邻里他不愿报复,赣州的表嫂他不愿记恨,朱祁贞就
吃准了文正心软,跟自己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天,不会忍心下手,他果然没算错。
那个姓冯的贱人也不想想,齐王府里什么人没有?为什么她姊妹俩一入府,就能跟在文正身边?
这么急功近利,冒失莽撞的人,注定被炮灰。不过既然文正为她求情,就用她一条贱命,换文正一个感动。
文正想留在药铺陪表哥,朱祁贞就送他出府,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还会憋闷的半夜三更过来爬墙根,吹冷风。
朱祁贞不后悔,他只是没有把握,自己的牺牲忍让,能换回些什么。
朱祁贞看着院子里眉花眼笑的周文正,突然意识到,这些日子文正过的多不快活。
文正真心笑起来可真好看,感觉就像春回了大地,万物都复了苏。第一次见他时,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笑容就是这样由眼角荡开
,直落在人眼底,甜到你心里。
周文正骨架纤细匀称,五官秀美,但让朱祁贞最沉迷的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从他神情举止中自然流露的一种漫不经心的淡漠和
慵懒到妩媚的气质。
他一落寞,朱祁贞的心情就清冷,他一展颜,朱祁贞的心情就明媚,明明乱了别人的心弦,偏偏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他越是这
样“雁无遗踪意,水无沉影心”的置身世外,就会让人沦陷的越彻底。他的风流入了骨,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自从文正回到自己身边,他就总是一脸萧索,话多不肯多说一句,冷清到没一丝烟火气,朱祁贞都快忘了,文正曾经是个未语
笑三分的欢快性子。
开朗温和的他,在自己身边,该有多不快活,才能生出那么落落寡欢的低迷情绪。
朱祁贞突然间有些了解,当年父皇放手让娘远走高飞时的心痛无无奈。他耳边响起那日在御书房,父皇略显疲惫声音
“朕等不了你多久,是逍遥快活还是执掌江山,你要做个抉择。”
逍遥快活,自己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就要付之东流。
执掌江山,就得放下一切,心止如水,才撑得起一片清明天地。
朱祁贞不是他老子,朱谦放得下的,朱祁贞还放不下,朱谦放不下的,朱祁贞也放不下。
和药铺相连的这处宅子,平日里并不开火,所以灶房里的东西不是很齐全。文正让人从药铺里搬了两个熬药的炭炉摆在院子中
央,又和表哥亲自动手,从屋里拖出一张八仙桌做了面案,还列了张单子,交给药铺里的伙计去购置,不到两个时辰,院子里
的搭的临时灶房,倒也有模有样。
沉浸在重逢喜悦中的周文正,眉眼飞扬,里里外外忙活的轻松又欢快。陈嘉鸿笑眯眯的陪在他身旁,不时帮他扽扽衣襟,挽挽
袖子,气氛温馨的就像回到了兄弟二人相依为命的时光,俩人不时抬头相视而笑,气氛温馨又甜蜜。
文正在药铺见陈嘉鸿时,就注意到他眼中发红、鼻腔热而干,有火热之邪的症状,特意让阿宝买了一只老母鸡,又添了些沙参
,百合等清热润肺的药材,放在砂锅里慢慢的熬。天色渐暗,炭炉发着红彤彤的光,炉子上的砂锅嘶嘶的冒着热气,袅袅的水
烟把鸡汤和肉包子的香气,散到院子的每个角落。
文正的眼神透过朦胧暮色,落在忙着从蒸笼里捡包子的陈嘉鸿身上,突然生出“不知何时何地再相聚”的感伤,不由的红了眼
眶,怕被表哥发现,偷偷转过身子。那边陈嘉鸿也被蒸腾的水气薰红了眼,默默的低头。
文正做的包子依旧玲珑精致,美味无比。陈嘉鸿一口一口的细细品味,周文正见他吃的斯文,有点担心,怕自己久不下厨,失
了水准,有些忐忑的问:“怎么味道不对?”
“怎么会,我只是有些舍不得,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吃得到。”
此话一出,兄弟都低了头,一时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陈嘉鸿才故作轻松的换了个话题。
“回去要给小毛头补百天宴了,他名字还没想好,不如你这做叔叔的给他起一个吧。”
毛头是陈嘉鸿儿子的小名,陈嘉鸿离开赣州的时候,他还没满月呢。想到那个皱巴巴,红彤彤,哭起来嗓门响亮的小家伙,周
文正笑的温柔。
“可惜,不能亲自去喝小家伙的百日酒了,我这个做叔叔的也没什么厚礼送他,真是惭愧。名字的话,你打算让他姓?”
“陈。”
“陈,那‘康乐’二字如何?愿他今生不求大富大贵,出人头地,一辈子安康快乐足矣。”
“康乐?陈康乐?”陈嘉鸿这几个字反复念叨了几遍,点点头“好!就叫‘康乐’了!我替他谢谢你这份大礼了。”
“嫂子刚刚生子,又在鬼门关前走过一回,着实不易,你回去多陪陪她。”
“嗯。我的事我自己有数。”陈嘉鸿把手边的汤放到文正面前“看看你自己都瘦成什么样子!若真想让我安心,就保重好自己
的身体,等哥哥来接你。”
晚饭还没吃完,陈嘉鸿留在客栈的下人就找上门来,传了布政司冯大人的令,命各地船舶司提举,副提举今晚戌时前回客栈,
明早寅时一同由驿站出发去外殿候早朝。
恋恋不舍的送走了表哥,周文正呆呆的坐在八仙桌旁,一脸失落,阿宝从药铺的后门进来,无声无息的把院子收拾干净。
阿宝看着木木呆呆的周文正,心中难过,他喜欢周先生一脸明媚,生机勃勃的样子,周先生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可真让
人心酸。有什么办法能让先生振作些呢?阿宝脑筋转了转,有了主意,笑嘻嘻的凑到饭桌前,拿起一个包子。
“周先生,您手真灵巧,我还没见过这么标致的点心呢,让人想吃都下不了这个口!”
听到阿宝说话,文正把不知道聚焦在什么地方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阿宝手里的东西上,话说得心不在焉。
“嗯?哦,你喜欢这些就都拿去。”
“周先生,让阿宝我多回嘴,肝气郁结久了,就会伤到心脾,这道理您比我懂。您说,要是您病倒了,别人阿宝不晓得会怎样
,就咱店里收的那些病秧子,可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说啊,您就是为他们,也得让自己想开些,多吃些东西,把身子骨弄壮
实喽!”
说着,把包子塞到文正手里,又给他添了一碗汤,文正被他缠的有些无奈,想张嘴拒绝,阿宝强抢在他前面开了口。
“周先生,你快点吃,吃完还得劳您到铺里去一趟,咱们前天收的那个姓冯的,也是生黄疸的老头,按您的方子添了犀角,连
用了三天,小腹已经没那么涨了,狄掌柜想请您去看看,这犀角还要不要继续添,本来狄掌柜想请你过了正午就过去,我看你
下半天没空,……”
“哦,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看看。”文正说着就要起身,被阿宝按了回去。
“我的先生,人是铁,饭是钢,半天的功夫都等了,也不差这一刻钟,咱吃完再去。”
文正被小伙计缠的没办法,摇了摇头,三口两口把手里的东西吃光,匆匆奔药铺的客堂去了。阿宝低头跟在他身后,抿嘴偷偷
的笑,周先生是医者父母心,用病人牵住他的心思。编个由头让他忙起来,就没功夫思亲了。
第二日,陈嘉鸿从稽勋清吏司衙门一出来,就被人“请”上一辆马车,被带到一处幽静的宅院,然后像驿站间传递的公文一样
,被一个又一个下人一层一层的领到朱祁贞面前。
陈嘉鸿第一眼见朱祁贞,立刻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等级森严的排场,这人身上的金丝蟒袍,都说明这人身份必是亲王。
不过而立的年纪,身材高挑,貌绝美,气度雍容,还有他身上那种含而不露的王者之气,敛而不扬却让人心生敬畏,只有至高
无上的皇权,才养的出这样的气场。
京城这么年轻的亲王只有寿王和齐王,和文正有瓜葛的,只有朱祁贞。
陈嘉鸿被人带进来的时候,朱祁贞坐在书案后面,低头读一份折子,明知道人进来了,眼皮都不抬一下,直到把折子读完,才
扫了一眼立在门口,被晾了一阵子的人。
“本王是该叫你贾提举呢?还是叫你陈提举?”
陈嘉鸿神色自如,垂手而立,不行礼亦不问安。
“下官是该称阁下殷公子呢?还是齐王殿下?”
朱祁贞轻轻一笑,放下手里的折子“你果然没让本王失望。”
他压根就没想隐瞒身份,只有傻了吧唧的周文正才看不出那些显而易见的破绽。
害了姑母一家,逼自己隐姓埋名,还不依不饶纠缠着文正的恶人就在眼前,陈嘉鸿恨不得扑过去掐死他,可这人身后立了两个
小子,精干的像两张拉满的弯弓,一看就是练家子,估计自己动手了非但捞不着便宜,还得蚀把米,陈嘉鸿把情绪压了又压,
咬牙切齿的怒斥。
“亏你也是堂堂朝廷亲王,净做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你对文正逼迫的还不够?今儿要杀要剐随你,若想收买,威胁我对付
文正,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朱祁贞也不生气,神情和口气始终淡淡的
“陈嘉鸿,你上月初十从赣州出发,本应走水路到南昌府,却临时换了陆路,为何?
在瓜州渡口,本应你坐的船,为何换了安远驿的宋建业?他现在身在何处?
在济南府驿站,你和江西盐科提举司钱临江换了客房,他为何一夜之间暴病身亡,你可有想过事有蹊跷?”
陈嘉鸿脸色大变,从江西进京述职的这队人马,这一路上,就像撞了鬼似的不顺当,接二连三的出意外,自己只是感觉蹊跷,
原来果然另有玄机。
从赣州出发,马上要登船了,码头上失了火,停泊的船只都烧成了片,不得不临时改了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