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丙辰就这样被吊在房梁上,一连三天三夜,滴米未进滴水未沾,身周的温度降了又升,升了又降,忍受着饥渴,承受着昼夜温差,相比迷失沙漠的旅者好不了多少。
被牛筋勒紧的小手指自第一关节处已经全黑了,显见那一块皮肉已经坏死,不知道被解救后这坏死的一部分还能不能通过自身的自愈能力长出新肉。脚趾亦没有好到哪里去,一个个被刺穿的红色孔洞组成一幅血肉模糊的写实图,只见方形钉板就已知伤势的触目惊心,没有斑斑点点,钉板上已然血流成注。
屋门终于有了动静,熟悉却也陌生的寒气从进来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竟比这深秋的霜气还要寒了几分。
月色如水,银白的水流从银河边倾泻而下,屋里虽然已消了烛火,但凭借着这如镜的月色,易丙辰很容易的就看清了来人,也是,即使是伸手不见五指夜,恐怕他也可以从这男人的独有气势里猜测到男人的身份。
“想的怎么样?”
晷宫立文开口,询问的是他三天前临走时抛下的那个建议。建议是很不错,可惜的是,易丙辰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墨殇图,便也无法和晷宫立文谈合作。
房内经过三夜的黑暗,终于迎来了易丙辰刚至此间时的昏黄明灭,晷宫立文并没有急着来要答案,也没有急着来向着易丙辰虐身虐心,而是向着屋内一张桌案行去,铺宣提笔沾墨,气宇恢弘之后,一篇洋洋洒洒的墨迹呈现在雪白的宣纸上,对墨轻吹,晷宫立文抬眸对上易丙辰不甚了了的目光,竟是一笑。
绕过桌案,晷宫立文来到易丙辰的近旁,单手负背,而另一只手则抚上易丙辰已经坏死的小指,轻轻地捻摸,如同在搓揉着可以随意改变形状的面团。
或许是手指已经坏死,或许是对于肉体上的疼痛已经麻木,易丙辰并没感觉多么痛苦,只是晷宫立文愈来愈靠近,愈来愈明显的呼吸,令得被疼痛激发得十分敏感的肌肤立时紧张地绷紧。
“杀了我。”
不期然,一个虚弱的声音自虚无的境地里穿透同样虚弱的胸腔,易丙辰竟然说出了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一个决断,他承认,潜意识里是想过就此离去,很有可能死了还会回到自己的那个世界,但他的潜意识还没有明朗化,这个决断,不是他所为,而是潜在的那个灵魂,是它在支配着易丙辰这么做。
“想死?”
晷宫立文挑眉反问,手指随即离开那坏死的皮肉,转而开始顺着易丙辰手臂的弧度缓缓向下游来,不属于同一人的皮肤两相接触,敏感的神经立马像惊了弓的鸟儿,只怕下一瞬就会崩裂。
即使晷宫立文不再续说接下来的打击之词,易丙辰也不会认为这暴戾的君王会善罢甘休。
“没那么容易。”
晷宫立文果然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轻抚易丙辰柔弱轮廓的手恰至腰侧,瞬息之间,易丙辰已经因腰侧的扯拉而惨叫不迭,只是这惨叫,也蒙上了虚弱无力,拼命的喘息以期平复身体四处被这一突然撕扯而带来的不堪,然而那只作恶的手却没有离开的预兆,而是继续向下,停留在耻骨不再移动,但他的寓意已明,不由得,预见结果的易丙辰倒吸了一口秋夜的霜气。
“给昱翎萱写一封信,你只要照着我写的内容,”晷宫立文视线投落在不久前他才奋笔过的那方长篇巨论,“否则……”温柔的抚摸着易丙辰的臀侧,视线中却完是冰冷,刺得易丙辰背部彷如被插入无数条芒针。
“好!”
虽然虚弱,但易丙辰回答的很是干脆,不就是一封信嘛,只要自己不再受肉体的折磨,就算是命令自己写本书也得玩儿命地点头示好。
易丙辰的干脆反倒使得晷宫立文停止了手上的一切动作,他目露狐疑地从后侧打量着易丙辰久久……
难道真的是被折磨怕了,不!这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天崩地裂也会岿然不动的易氏当家人!或者是,他认为自己写的信的内容不具有威慑力,抑或,这只是他想从如此屈辱之态解脱的权宜之计……
种种猜测在晷宫立文心内交互缠绕,最终他还是放弃了猜测,无论如何,静观事态发展才是他应该做的,易丙辰此时就是自己手心里的一只蚂蚱,他的死与活,完全是看自己的心情,小小的伎俩更是不在话下。
手指关节处的牛筋终于被解下,解下的同时,易丙辰也失去了支撑力,脚下虽说还残留了些力量,但抵不过钉板的逼迫,只好放弃应和地心引力的平衡,斜向着地面扑倒。
冰冷的地砖与易丙辰同样冰冷的皮肤发生激烈碰撞,只是这痛,已经在他的心中形成不了什么痛楚的概念,手臂被一只稍带温度的手狠狠拽起,借着这股力量,易丙辰颤巍巍地站起,脚下似乎被压进了无数铅粒一样难忍,此情此境,竟让意志模糊的易丙辰想起了人鱼公主的故事,自己下一秒,是不是也会变成泡沫呢。
第七回:给谁的信
泡沫固然好,不会有任何感受,更不会体会到什么叫痛不欲生,可毕竟易丙辰不会变成泡沫,因此他也必须忍受着这种叫做痛不欲生感觉。
被晷宫立文强行从地砖上拉起后,易丙辰不得不靠在对自己施暴的人的身上,以期能够站稳,本来就冻得发抖的身体在触碰到丝绸的滑凉后不禁颤抖得更加厉害,可说来也奇怪,虽然如此的冷,但易丙辰却感觉两只鼻孔都在喷火,头脑更像是焦糊了般无法思考。
久不移目地审视着倚靠着自己一动不动了无生气的易丙辰,晷宫立文并不如自己想见的那般快乐释怀,反而心底的什么重要之处被轻轻揪起,是同情吗?自己竟然会同情曾经更加残忍对待过自己的人?!不可以!自己绝不可以让同情这种没有丝毫价值的东西出现在自己身上。
想着,晷宫立文狠狠抓起易丙辰的一把头发,将其拖拽着向放着那封书信的书案走去。
痛吗?当然痛!可是焦糊的脑袋还能知道什么叫痛么?无比配合着晷宫立文的拖拽,易丙辰已经不再期待着这个暴力男人有任何怜悯之心。
书案并不远,也幸好不远,照着晷宫立文的不注轻重,这辈子易丙辰就要与青灯古佛做伴了,即使这样,他的头发也是被无情地撸去一大把,不知道那凸出的一块白灿灿的脑皮是何等的“美观”。
到了目的点,易丙辰重又被晷宫立文从拖拽状态恢复到用布满孔洞的双脚站立的姿势。
再次感觉到后背传来的滑凉,易丙辰颤抖地吐出带着热气的白雾,没想到,秋夜竟可以和白雪覆盖的冬一样严寒。
“要好好写,认真写,一个字也不能错!”
背后的晷宫立文将一只毛笔塞进易丙辰手中,为了能够写好信件,晷宫立文没有再难为易丙辰,任他靠着自己以做支撑。
毛笔竹制的笔柄一经入手,易丙辰的手就没有停止过它的颤动,不是这毛笔有多么沉重,也不是心底另一个灵魂再次出来作祟,而是竹柄直接抵在了坏死的小指上,坏死的皮肤当然感觉不到什么是痛,那如果坏死的皮肉脱落了呢,血红的断截面,一入双目,难抑的恶心感顿时和着疼痛在胃里翻江倒海。
惨白的小指骨裸露在空气中,蛰痛得心都为之抽搐,那坏死的皮肉,不知是被刚才的拖拽还是由于强行入手的竹制笔柄而脱落。
“写完了我就给你止痛,来,照着这上边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写下来。”
晷宫立文难得的透露出些许耐心来,如同在教育一个小孩子般,将平展在桌面上的那封样板信又重铺整了一番,接着将易丙辰颤抖的手扶正,对着雪白的宣纸示意他该适时地动笔。
手被握着,的确不再颤抖,视线从血红的手指断截面上掠到那封写满墨迹的白宣上,止不住的,刚刚好转没多久的手再次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嘴唇也没了一丝血色。抖动毫无疑问地传递给了晷宫立文,他的嘴角扯起嗜血的邪笑,看着易丙辰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报复的快感。
“信的内容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
晷宫立文用空着的左手圈住易丙辰的腰身,手掌轻抚着仍旧赤裸的小腹,指尖滑移着,带出一圈圈无形的波浪。
“很、很好……”
嘶哑地开口,声音如同荒漠里的风沙从未沾滴水的喉咙口咆哮而过,只留下一片揪心的荒芜。
“好?”
画着波浪的指尖一顿,晷宫立文怎么也没想到易丙辰会给出这个回答,难道他没看清信中的内容?怎么可能!
对于晷宫立文的疑问,易丙辰无力地点点头,只是,他依然不见动笔,不是他手指痛得无法行书,也不是他不会毛笔字,更加不是因着信中的内容,而是……
“既然觉得好,就赶快动笔吧。”
淡淡的,晷宫立文用审视的目光从侧面打量着易丙辰,游离在小腹上的手却又开始滑动,只不过这是晷宫立文思考的下意识行为。
“我……”
握着笔的手抖动的更加厉害,即使被身后的人握持着,也可以看见微微的震动频率。
“……”
没有说任何质问之词,晷宫立文依旧保持着审视的姿态,他想要看看,易丙辰能想出什么托辞来。
“我不认识这些字。”
易丙辰知道,这是一个再烂不过的借口,可是,这对于晷宫立文是借口,而对于自己,却是事实。
易丙辰是历史系的学生,对于历史上各种字体演变自是通晓,可眼前白宣上的字体,不是自己所知的任何一种笔体,篆体?这字没那么繁复,隶书,亦不是,楷书,更加不可能,面对着天书一样的样板信,易丙辰只好认命地等待着身后男人对自己的最终裁决。
“不会……”
好烂的借口,说出去鬼都不信,鬼信他晷宫立文也不会信,在易丙辰眼中,晷宫立文可是阎王,一般的小鬼儿怎么可以与之媲美。
背后被两束危险的目光射的浑身起栗,腰腹也被突来的力道勒紧。
“不会是吗?好!”
一个好字爆出,小指上顿时撕痛欲裂,易丙辰急促的呼吸却也无法平息灼灼的痛楚,饱含浓墨的毛笔在白宣上不停的游走,字迹清晰,血迹更是清晰,黑与红,白与黑,比过了朱砂与墨的纠缠,纸上一个个带着血边的字体就如烙铁一般,将它们的形状深刻烙印在一滴似有若无的清泪里。
第八回:准神仙
握着毛笔的手渐渐软了下去,然持着此手的人却依旧执拗地挥毫,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达到惩处身前这个告知谎言的人。
直到一封信再次成篇,晷宫立文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对着重新书好的书信,还是自己的笔迹,只是多了一道道触目的血红,那是从还未愈合的断面中流淌出来的,而血的主人,已不知在何时晕了过去。
苍白的面色,比桌上的上好白宣还要纯净几分,直至此时,晷宫立文才从握着的手上感受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滚烫。
“宣太医!”
对着空无一人的外庭,晷宫立文阴鹜地吩咐到,外面很快有了声音,一个白白胖胖的花甲老头自外面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斐中令,世称斐仙人,晷宫国首席御医,承袭斐氏七世真传,据传他此时已位列仙班,只愁功德不够未能圆满,所以仙界留他在世上久经磨砺。
被指派到晷宫立文身边,足见修行之艰辛!
“斐仙人。”
微施一礼,一介君王即已如此,足见此人的身份,称仙亦是可源。
“见过皇上!”
的确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但对于晷宫立文的施礼,斐中令也是急急后退避过,足可见其谦虚谨慎的秉性。
“免礼。”
晷宫立文毕竟是帝王之身,皇帝皇帝,说到天边他也是真龙转生,即使是斐中令这个预备级仙人,也不可以对其有丝毫的冒犯的。
“我本来想邀易族长商量些事情,无奈他忽然晕倒,所以才请仙人过来。”简要地介绍了一下召见斐中令的缘由,晷宫立文此举也不过是掩饰之词而已。
斐中令听罢,没说什么,一躬身便要上前去探床上易丙辰的腕脉。
“斐仙人!”晷宫立文手一扬,打住了斐中令的趋势,“既然你是仙人,隔空探脉应该不算难事吧。”
淡淡的,晷宫立文墨色的眸瞳幽深无比,却又似空洞的一望见底,只是望着斐中令的身后,彷如将他身后的那道门望穿一般,斐中令竟然感到后脊有寒瑟的秋风自那虚无的空洞钻进来,额上不知何时渗出一层薄汗。
“这……隔空探脉当然可以,只是易族长身份尊荣,若是出了差池……”斐中令虽也看出不妥,但还是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毕竟是医者父母心。
“朕不会误了你的功德,出了差池也不会由你来担当。”
医者父母心自是有,但晷宫立文看到的,更多的是斐中令追逐成仙的欲望,人,往往很多时候都是以自己的一己之思去衡量他人。
“……是……”
耐不过晷宫立文在气势上施加的压力,斐中令只好委屈从命。
隔空探脉对于普通医者,这一世也是不可遇也不可求的,而斐中令不一样,他是斐氏七世真传,还是有名望的仙医,仙风道骨加上雄厚的家世背景,怎么可能和普通医者苟同?
易丙辰对于发生在自己周围的这一切全无知晓,他只是静静地躺在一张灰色床帐环绕的木板床上,双目紧闭,紧皱的眉目在额心形成一个纹路清晰的川字体,苍白的唇线更添脸色的了无血色,只是赤裸的身体已被一床金朱暖被覆盖了,遮住了令人脸热的羞处。
晷宫立文站在床头,一双幽深的眼眸紧紧锁着了无生气的易丙辰,他怎么也不相信,曾经那么强大的一个人,此时竟然躺在自己后宫一所废弃的宫殿里,毫无抵抗之力。他不希望斐中令替易丙辰诊脉,却又不得不令他替诊,不是他不想医治易丙辰,相反的,他不能让易丙辰有任何差池,因为还有好多事情需要他去帮忙梳理。晷宫立文选择了让斐中令隔空探脉这一高难度的医术,连他自己都在诧异自己的所为,是顾及斐中令发现自己对易丙辰的所作所为吗?恐怕宫中此时早已遍布自己的行为,还有什么好掩饰的!那是……
晷宫立文嘴角突然牵起一抹笑意,原来做帝王的也不可能无所不知。
屋内一片安寂,晷宫立文只是站在床头一语不发,似在打量床上的易丙辰,心绪却飘忽地不知游向了何处。斐中令则精神集中,所有心神都放在易丙辰的周身,连同着目光也是一眨不眨,白色长发无风自飘,白色的长袍烈烈如抽鞭,可见念力非凡,仙骨之深厚。
只是,斐中令这洒脱的模样只是表象,在他的内心,正在被一把刀狠狠地割裂着。他虽然也对这些天晷宫立文对易丙辰所做的一切颇有耳闻,但只有亲眼看到这一幕,他才知道,易丙辰是遭到了何等惨烈的对待。
脚趾红色的孔洞一个挨着一个,没有一个是愈合的,鲜红的血液还在从孔洞里不停的流出,这也是秋天,如若换做春夏,恐怕此时这双脚早已腐烂得面目全非了。再者就是遍体的青淤红肿,一块一块或许还没什么,竟都是成片成片的覆盖,特别是耻骨和两腿之间,斐中令突然很后悔答应晷宫立文隔空探脉的要求,明明透过意念可以看到一切却要表现得如什么也不知道一般,这着实不是仙家所为的事,可,这也是自己的一项磨难不是吗。
再也无法忍受,斐中令的意念从易丙辰坏死的小指上移出,摒除杂念专心诊脉。
“脉象虚浮,实乃风寒之象,再者胃经虚空,怕是……怕是饿的。”
真的很难相信,堂堂一家之长,竟然是被饿晕的。
晷宫立文原也只是认为易丙辰是被烧晕的,没想到……这也不奇怪,三天三夜未进食,这还不包括易丙辰未穿过来时,若是加上那段未知的时期,还不知是饿了多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