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久在一块的三个月内,田已经勾勒出陈久的生活了:每周都会处理小的事件三到四次,一个月会有一到两次的大事件。所
谓的大事件,就是帮有钱人驱邪。陈久靠这个赚取一个月的收入,但他比较随性,睡过头或者天气不好,他都会放弃这个委托
。
在陈久身边,田常常看到各种无法丢弃人间记忆的灵,什么原因都有,因为爱因为恨因为欠钱不还。与其说帮助他们的陈久是
术士,不如说他更像是片警或者居委会伯伯。
陈久的记事本里写着各种他处理过的事件,田曾经试图偷看,但因为无法摸到那个本子,只好作罢。
在陈久身边久了,田发现自己对灵界、对人界的了解不够深入,想不明白的东西越来越多。但当田发现把注意力集中在陈久经
手的事件和陈久这个人身上,比放在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上更加有趣的时候,他的观察力终于有了去处。
陈久穿衣的风格,陈久洗衣服的习惯,陈久做菜的手法,陈久睡觉时的鼻息……这些观察占了生活的上风,田开始不太在意半
透明的突兀感了。并且更重要的是,他结束了两年的游荡之后,开始了定居的生活。
拥有床而不需要睡在公园或者没人的宾馆,每天正常地吃三餐而不是饿得饿肠辘辘,无聊的时候和陈久聊天(就算陈久不搭理
,他至少也在听)而不是两年几乎没有开口,空闲时读陈久书架上的书而不是站在图书馆等待读书的人们……田认为自己的生
活和正常人无异。即使在他的生活中,唯一的,能够承认他的人只有陈久而已。
感激陈久可以收养自己,但田找不到任何实质的方式对陈久进行表示,而且即使有所表示,陈久估计也不太稀罕。田的表示便
是每天跟在陈久身边,帮助他辨认灵和人。但对于推理能力很好的陈久来说,这似乎是不必要的。
所以在第三个月的某一天,陈久开口了:你不用每天跟着我。
田问,为什么?
陈久说,你跟着我也没有用处,你自己随处看看,过点自己的生活。
田说,我可以帮你判断人和灵。
陈久说,我相信我自己的推断。
田问,那你以前总带着我出去工作干什么?
陈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带着你的宠物出门,实际上不需要他为你提供任何帮助。
田看着陈久,说,你不需要你的宠物为你提供帮助,你照样可以带着他出门。
愣了一会儿之后,陈久回答,好吧。
第八章:死之前
在回答“好吧”之前,陈久至少愣了五秒。
而这个五秒,田说话之前已经计算出来了。
判断力、观察力、感知力……这些看不见的能力,田完整而完美地拥有着。所以,对这样的田来说,判断陈久的反应,几乎不
需要思考。
举个简单例子,田养过两条狗,他很难判断那条活泼的狗下一秒会舔他的左脚还是右脚,但那条不喜欢陪主人玩的狗,无需想
象,就知道它对讨好主人不感兴趣,它只想趴在拖把头上睡觉。因为性格不同,前面那条狗的喜好常常改变,但后面那条狗只
喜欢一种狗粮和一个牌子的项圈。
而后者就好比那个男人。
衣服颜色永远都是米和白,习惯两天洗一次衣服,做菜放盐随心所欲,睡着了鼻息温柔而平静。
所以就算吃饭慢了会被要求洗碗,起得晚了会被命令打扫卫生,做错了事情会受到严厉的批评。但观察力让田觉得陈久很温柔
,这种温柔,是收养一个陌生人,提供他吃和住,偶尔给他削个苹果,常常陪他一起聊天,每天给他喝新鲜的水和刚煮好的牛
奶,每个月把他的被褥拿出去晒一次太阳的那种。
于是田想得是,以后不一定还能遇到可以看见自己的人,就算遇到了,对方也不一定会遇到能给自己提供食物和家,那么就跟
着陈久吧。只要他这个职业一天不变,就跟在他身后。虽然田觉得一个人的世界也可以活得不错,不过有个人聊聊天,会变得
更加快乐。陈久也许不会回答,但他一直在听。事件之前对的或者错的猜测,事件中期多余的或者不多余的观察,事件结束之
后大的或者小的疑问;这些话,陈久都会认真地听,接着给与自己讽刺、批评、纠正,或者赞同。
当这种情况持续了三个月,田开始思考,如果死之前认识了陈久,就算死之后过了很多年,他也会记得有自己这么一个人吧。
第九章:确立真实性
“新委托。”
当田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陈久的声音。田回过头,见陈久拿着几张钉在一起的纸,向这边走过来。
田接过陈久递来的新委托,还没有仔细看,便直接注意到委托地点那一栏的四个字——“精神病院”。
陈久问,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田说,地点稍微有点奇怪。而委托书的信息非常详细,格式和内容看上去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弄好的,说明委托人对这事非常
重视。
陈久说,三张纸上没有一个格式错误和字句错误,他的性格很严谨。
田把委托书翻到第三页,说,委托事项是想确认精神病院中的X并没有疯。
陈久说,我之前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试图证明有灵的存在,来解释自己的精神是没有问题的。
田又将委托书看了几遍,发现X入院的原因、目前表现出的病症,这些最重要的内容在委托书都没有做任何解释,以这个委托人
严谨的性格来说,是不应该出现的情况。
田说,他大概不想让我们知道事情原委。
陈久说,换作是我,我也只会告诉你基本情况。我对你这个人不了解,不知道你会不会把重要的信息泄露说出去。现在我们出
门先去看看,稍后再和委托人取得联系。
陈久将委托书放好,换好鞋,和田一起出了门。
往精神病院没有太方便的车,陈久和田坐了出租,在接近医院两公里的地方下了车,往医院方向走。医院在偏郊外,四周既有
小块菜地,也有店铺,不像城镇也不像农村。
田问,我们如果发现X的病房中有灵,而且和X看到的一致,就可以说明他没病吗。
陈久说,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在那个地方呆久了,正常人也会变得精神不健康。吃饭坐成一排,和监狱一样;洗澡时十几二十
个人一起脱光衣服跳进大池子,精神稍微正常一点的病人还好,不正常的病人会在水里排泄;下午在院子里活动,遇上狂躁型
病人发病,还会袭击人。不过这是很久之前的精神病院了,后来我去参观过,好多了。
田问,你为什么对以前知道得这么清楚。
陈久说,我在里面呆过。
田看着陈久。
陈久说,我爸是精神病医师。我大学读的也是这个学科。
田问,你现在为什么不做医生?
陈久说,如果我当医生,我再说我看得见灵,他们一定把我关进去。大部分人不会相信自己看不见的东西。
田问,那你为什么大学要选这个学科。
陈久说,我想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人。
田看着陈久的侧脸,陈久放慢脚步,说,我一直能看到灵,但我分不清那是人还是灵。大学前我很少说话,怕和别人看不见的
灵说了话,被人当成精神病关起来。前二十年,我都是在观察这两个世界是怎样的,我那时候不能确定到底是我看见了,还是
我想象出了。大学二年级之后,我开始着手解决一些灵和人之间的问题,问题被解决,有了实际的影响,我才确信这两个世界
都是真实的。
田问,你以前遇到过很多麻烦吧。
陈久说,没有,我比较注意。开始这行之后,就不存在问题了。身边人虽然很多不相信这个,情愿相信是心理暗示,但结果是
我解决了这些问题,而不是别人。换任何一个人都不行。
田说,你能告诉我这些,谢谢你。
陈久笑了一下,移开视线,说,因为你没办法告诉别人。
田停下脚步,看陈久,陈久也停下脚步,不过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陈久开口说,走吧。
田说,好。
田心想,我也不怕你把我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但是我还是没有把我以前的事情告诉你。
田说,其实你对我比较信任。
陈久说,别做梦了。
第十章:狂躁症
走进精神病院,陈久以探病为由要求见X。大约是陈久的爸爸也曾是这里医师的缘故,陈久要求见X的要求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一个封闭的房间里,陈久和田见到了X。因为X有狂躁症,陈久和X面前的桌子非常之长。他们分别坐在两侧。陈久被医生要求坐
靠近门的位置,以便X发病时能够迅速逃出。
在医院中,X的编号是:九七四。
大部分医生,都用这个号码称呼他。
九七四穿着洗得发旧的病服、蓝白色条纹,他是个身形消瘦的男人,大约三十多岁。
见到不认识的人来探访自己,九七四没有任何反应。他坐在桌子的那边低着头,似乎在看自己的手。
陈久环视了一遍房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接下来,他把目光放在九七四的身边。
面前这个男人没有喃喃自语,也没有玩弄自己的手指或者衣服,仅仅是低着头沉默地坐在对面。
田说,我不觉得他有狂躁症。
陈久想,我也不觉得。
坐了大约十几分钟,陈久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九七四抬起头来,看了陈久一眼,又立马把头低了下去,继续安静地等待这个见
面快点结束。
九七四抬起头来的一两秒间,陈久看清了他的脸——黑眼圈严重,面颊消瘦,眼睛没有神采。
陈久记得委托书上写着,九七四是因为混淆以前和现在才被关进来的。
委托书上自始至终确切的措辞,到了描述九七四病情的时候,变得含糊不清,甚至可以说毫无内容。
据病院的医生刚刚介绍,九七四最近一次爆发出狂躁症的病症是在两个月前,他咬伤并抓伤了护士及医生三名。九七四是在接
受例行检查时发病的,但具体发病情况接待陈久的医生也并不清楚。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陈久依旧一言不发,九七四也坐在那里一直低着头。一个小时之后,九七四慢慢抬起头,问,我可以回
去了吗?
陈久看着九七四,回答,可以,我去叫医生。
听完陈久的这句话,九七四便又一次低下了头。
等到医生来的时候,他也就这样低着头被带出了房间。
田问陈久,你觉得他有精神病吗?
陈久回答,一个小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我不觉得他的精神有太大的问题。就算有,也只是自闭。
田说,也许是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观中呢。
陈久说,在有陌生人的情况下,不自言自语,不翻看自己的手掌,这种情况很少见吧。精神病人大多会认为自己想法会自动流
失出去,在没有表达的情况下就被人知道,所以会觉得周围的人都很可怕。刚刚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只觉得这是一个沉
默的人。
田说,我不知道精神病学怎么判断,我觉得这个人很冷静,你在他面前一个多小时,他只是坐在那里,或者说这个人很冷漠也
可以。
陈久说,你还记得委托书上怎么说的吗?
田说,委托人说,X是被强行关进精神病院的。
第十一章:老旧的咖啡馆
和委托人约定见面的地方是个咖啡馆,老旧的横梁撑起了整个屋子,墙上挂着很多年前拍摄的照片,它们应该在那里挂了很多
年,周围满是灰尘。陈久不觉得这是个有情调的咖啡馆,桌面上还留有没有擦干净的油迹。咖啡馆像是承载了太多的时间一样
,变得有些潮湿和阴冷。田说,大概是因为委托人不想被打扰。
陈久回答,大概吧。
和委托人约定的见面时间是当天晚上8点,但快到9点之时,委托人还是没有出现。
咖啡馆里人只有2个人,吧台那边有几个灵,而唯一的一个田坐在陈久身边。他们在狭窄的沙发上挤到了一起,用来温暖已经冻
僵了的身体。
过了9点,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下子打破了咖啡馆安静的空气。陈久朝那边看,见到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朝他走来。
男人急急忙忙地问,请问您是陈先生吗?
陈久说,叫我陈久吧。
男人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今天我有工作走不开……
陈久说,没关系。开始正题吧。
男人在陈久的对面坐了下来,一杯喝的也没有点,便急忙对陈久说,我要和你说的事情,也许你会觉得很无聊……我知道我的
委托也很站不住脚……
男人看了一眼陈久,继续说,他是我以前的同事,后来成了我的好朋友。他的恋人是个比他小的男人,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那个男人失忆了。X没准备再和他交往下去,他大概觉得应该给借失忆让他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男人的家人怕男人会恢复记忆
,不让X和他见面。两家很早之前就认识,也一直有联系。所有人都不告诉男人有X这个人,连X的爸爸也说X是他的远房亲戚的
儿子。X就像被删除了一样,大家心照不宣地装作没有这个人,就连最基本的节日X也没法回家……X从很久之前就一个人住,后
来变成了完全的一个人,没有人在他身边……他生病也只有我会去看他……他也许有一点轻微的精神不正常,但没达到进精神
病院的地步……
陈久问,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男人说,我想让他从精神病院里出来。
陈久说,我认为他没有精神病,并不代表别人也觉得。
男人说,我知道,我试了很多方法,我希望能尽量帮到他。但我找了很多心理医生,都没有办法……
陈久说,我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男人说,工作顺利的话,周日会有空。
陈久说,我把电话留给你,周末两天我都不会安排工作,你随时联系我。
男人连忙低下身,不断地道着谢。
陈久站起身,和男人道了别。
田追上陈久的脚步,在后面问,你不需要再了解什么吗?
陈久推门出去,出门之后,对身后的田说,一般了解到这种情况就够了,我们平时都是这样。你是不是想到自己了?
田说,同样是被删除,但我已经死了,他没有死。
往前走了很久,田还是回过头去看那个咖啡馆。
田问,我们帮得了他吗?
陈久说,很难。我们只能通过接触和判断,告诉委托人X没有疯。安慰委托人,这大概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田说,我想帮那个人。
陈久回过头,看着田说,我尽量。
回家的路上,路灯把陈久的影子拖了很长。
田看着陈久长了又短,短了又长的影子,想,大多不一样了,虽然听起来一样。还好自己是死之后才被删除了,如果活着的时
候就被删除了,一定觉得还要痛苦吧。
田想到那个瘦削的男人沉默地低着头的样子,又说了一句,我想帮那个人。
第十二章:重症病房
沿着布满梧桐树的道路步行回了家,一路上田和陈久都没有说话。回到家里,陈久甩下一句“我去洗澡”,便步入浴室,等他
顶着毛巾走出来,又轮到田进去洗。
两人洗完澡,换好睡衣躺在床上。陈久不再说话,田翻了几个身,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睡不着。他试探性地碰了一下陈久的背
,陈久很快从床那边翻过身,问,什么事?
田问,你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陈久说,遇到过被关进精神病院的事件,但没有遇到过像九七四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