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牛拉起江照:“走,去后台。”
25、又是表妹
后台永远都是表演时最繁忙的地方,尽管秀已经接近尾声。工作人员们长出一口气,倦色这才一点点泛到脸上。江照和陈一牛等了一会,见明锋抱着一大束鲜花从台上走下来。
“哦,Carl,太棒了。”陈一牛夸张地大叫,上前拥抱他。明锋放下花束回抱:“怎么样,旅途还算愉快吧。”
“遇到江照,就更愉快。”陈一牛后退挽住江照的手臂,“我真要,呃,嫉妒你了,Carl,你的运气总是这么好。”
明锋笑着把目光转向江照:“我太忙了抽不开身,只好把Helen拜托你,没给你添麻烦吧?”
“怎么会麻烦。”陈一牛插嘴,“我们相处很愉快。”
“是。”江照笑,对明锋说,“恭喜你。”他不太习惯这样直接地赞美别人,语气未免别扭。不过明锋不在意,上前轻轻拥抱了他。江照只觉身子暖了一下,就听旁边有人叫道:“这就是江照吗?”原来是明锋的好搭档Tomas。明锋很自然地揽住江照的肩头,从Tomas开始大大方方给他和陈一牛逐一介绍周围的同事。
江照没有想到明锋会这样重视他。事实上,自从父母去世之后,他很快就适应了低调甚至把自己藏起来的生活。
亲戚家总会有人过来串门儿,江照最好的方法就是“藏”起来,绝不主动踏出房门半步,除非等到开饭的时候婶子或姑姑来叫他,如果不叫,他就装作“不存在”。
即使上了桌,如果没人招呼他,他也不说话。客人惊诧地看他,有的突然想起来:“啊,这就是……”然后跟他亲戚对视一眼,彼此露出个心领神会的表情,客人不禁流露出些许唏嘘和同情的神色;有的想不起来或者不知道,亲戚难免介绍一下:“这是谁谁谁的孩子,过来住两天。”尽可能地语焉不详,他们语焉不详,是怕江照难过。
可那种同情,那种刻意的隐瞒,才更刺痛江照。
只是这种刺痛并不长久,人家是来做客的,目标是江照的亲戚,至于他是谁,根本不重要。客人们眼里瞧见的是亲戚家的孩子,嘴里夸的是亲戚家的孩子。“哎呀蓉蓉长这么高啦,学习怎么样……”“我瞧你家大伟已经挺懂事了,你看我家那个小混蛋,别提了太让我操心……”人们关注你、留心你、谈论你、表扬你甚至骂你打你诅咒你,是因为他们在乎你,你给他们生命带来影响,不可或缺。世上最残忍的事,不是饮血啖肉,而是忽视。
江照习惯了被人忽视,在短短而尖锐的针扎一样的刺痛之后,他就透明了。他默默地听他们高谈阔论,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喝水,默默地把碗筷放下,默默地离开。也许要到酒冷菜残,客人们才有可能注意到:“呦,那孩子什么时候走的呢?”不过,没有人会再想一想的。
刚开始江照受不了,心里疼得厉害。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在父母面前也是如珠如宝的,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吓着的,也是挨打挨骂也温馨甜蜜的,猛然之间,一切都没了。他成了附属品、寄居人、多余的。平时这种感觉这种心情还不算突出,但每次来客人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江照那时还小,回到房间里偷偷地哭,必须得偷偷地,不动不响,无声无息,还得在表弟表妹婶婶姑姑进屋来之前把眼泪擦干,装作若无其事。
后来江照不哭了,没眼泪了,麻木了,偶尔有些难过时甚至会觉得太过矫情而感到莫名的难堪。
所以江照很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他跟谁在一起的时候都非常听话而且会察言观色,该装不认识的时候就装不认识,该不参与的活动从不要求参与。说白了他就想找个伴儿,两人在一起,这段路你着我,你不陪了就换个人陪。身边是谁江照无所谓,他就是想有个人,一起度过漫长的寂寞的人生。江照太寂寞了,他太怕寂寞了。
江照不相信对方的甜言蜜语,人疯狂起来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尤其是男人,说话从不负责任。一个连把你介绍给朋友这件小事都做不到的人,跟你说很爱你,那和放屁差不多。
没想到明锋能,尽管明锋从来没有对江照说过喜欢或爱这样的字眼。
明锋从来没有隐瞒过自己的X向,这在时装界也不新鲜,搞艺术的同X恋比异X恋多,据说连陈丹青都非常羡慕同X恋者,因为他们在色彩和艺术感染力上有着非凡的敏锐。大家过来跟江照打招呼,客气而友好,善意而热情。江照不知道明锋为什么这样,但受到尊重毕竟是让人愉悦而温暖的事。
大家张罗着要出去喝一杯,搞个庆功宴。陈一牛叫叫嚷嚷地,一定要跟着,她特地从美国赶来参加明锋的服装发布会,时差还没有倒过来,索性也不倒了,今晚痛痛快快玩一宿,明天飞机上睡去。
明锋问江照:“你想去么?”
江照人越多越不自在,何况他觉得跟明锋的朋友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连忙摇头:“不了,你们玩得愉快点。”
“那好吧。”明锋从不勉强别人,不过他记起江照古怪的习惯,补充一句,“今天会很晚,估计得半夜到家。”
“好,我等着你。”
天气已经渐暖了,下一场小雪没落地就变成了雨,马路上水亮水亮的,映着来往闪烁的橘红色的车尾灯,无形中平添几分喜庆的感觉。江照坐在出租车上,周围安静下来,能天马行空地想一些事情,这才记起,自己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更文了。
他这个文数据十分一般,无论点击收藏都不多,和他上一个文根本没法比。说不失望沮丧那是骗人的,而且江照也是要靠稿费过日子的,虽说他现在吃穿用都是花明锋的钱,跟包养差不多,但江照觉得自己手里也得握点存款,这样心里才有底。
数据不好,江照更文就十分没有动力,他在考虑是开个新文,这个慢慢更,还是索性就坑掉。江照曾经同群里的姑娘们讨论过这个文的剧情,普遍认为,太悲伤太压抑太透不过气来。有几个直接就弃文了,明确表示江照虐得太狠,虐得太痛心。因为写得好而被弃,江照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满地梨花很无辜地对手指,弱弱地说:“江大,你文笔是好的人设是好的,就是看着太揪心,江大你说我累了一天了就想看个轻松搞笑的。虐就虐吧至少结尾你给个HE呀,上一本的BE就让我几天没睡好觉,我脆弱的小心肝受不了啊。”
0000很严肃地说:“江大,你发现你写文的特点没有?就是总带着淡淡的灰色的基调,让人看不到希望。这说明你的内心深处其实很黑暗,你不相信光明。”
是这样么?江照微微皱起眉头,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灵感来了就写,怎么有感觉怎么写。他想轻松搞笑,但他弄不出来。他曾坐在电脑前整整一天,勉强写下几句话,连自己读着都别扭。原来,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只看到悲伤么?
江照下车的时候,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就愣住了,是邓小白,他二舅的独生女,大学刚刚毕业,正在四处找工作。江照忽然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这时候给他打电话,不会是……
果然,邓小白语气活泼泼地:“哥,我找到工作啦,就在S城,哈哈,你是不是特惊喜?”
“啊……”江照闭了闭眼睛,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江照曾经在二舅家断断续续住过一段日子,说起来很奇怪,江照母亲的家人父亲的家人全在H市,只有他父母因为WG时下乡结识结合在一起,后来分配到T市。正因为如此,江照很幸运地能在H市得到亲人们的照顾;同样也正因为如此,亲戚太多互相推诿而谁家也留不长久。
按道理江照是应该感谢他们的,亲人毕竟要比社会的福利机构好太多;可矛盾的是,江照又不愿意想起他们。如果谁家有事让他帮忙,他会竭尽全力;但同时,他却绝不主动见他们任何一个人。有时候江照觉得自己很薄凉,很寡情,从内心感到一种深深的愧疚;有时候无意中记起往事,觉得自己应该感恩,又为这种“应该”涌上强烈的愤怒和痛恨。
这种感觉太复杂,太阴暗,太难以言表,以至于江照到后来都不知道在恨谁。是事故中丧失性命的父亲?是意外中煤气中毒的母亲?还是命运多舛的自己。
邓小白相对于他的灰色,好像是老天特地来用作对比的最好范例,鲜亮、幸福、活泼、美好。带着独生女特有的一些小性格,却并不讨人厌,连些许过错都是很容易得到原谅的。
邓小白小时候“咬尖”,嘴快,得理不饶人,尽管江照处处容让,还是避免不了有摩擦。记忆中并不愉快,长时间毫无往来,只是上大学时突然给江照打电话,从此开始一头热的联系。恰恰江照是那种绝对不会拒绝别人的人,即使会令自己很难受,尤其毕竟还被对方收留过。
依邓小白的性格,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给他打电话,唯一可能的是,她需要他。
邓小白没有等江照的回答,她自顾自说下去:“哥我后天就到了,下午三点的火车,北站,你来接我吧。”
江照说:“好,你路上小心点。” 他一听到别人要求他什么就会下意识地先答应,等挂了电话才细想出这些意味着什么。江照靠在计程车的后座上揉揉眉心,为即将到来的势不可挡的改变而感到无所适从、身心疲惫。
也许,自己这种宁静自在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26、我陪你
明锋坐在吧台前,微笑着看同事们在一起闹成一团。Tomas从舞池中逃回来,额头上汗津津的,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明锋。”他大叫,“你的表妹太可爱了,要是我没结婚,一定会考虑追求她的!”
明锋耸耸肩:“你该对她直接说,她会很高兴。”
“NO,NO。”Tomas竖起一根手指,煞有介事地晃了晃,“含蓄,你们中国人讲究含蓄。”他拿起面前的啤酒,对明锋一举:“恭喜。”
“同喜。”明锋和他轻轻碰了一下,喝下一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看表。
“怎么,有急事?”Tomas留意到明锋的神色,问道,“今天还不能痛快玩一玩么?”
“估计不能太晚。”明锋笑笑,带着几分无奈,“江照还在家里等着我,我不回去他是不会先睡觉的。”
Tomas微皱了皱眉头:“不是吧,那岂不是给你很大压力。”
明锋轻出了一口气:“还好。只是……”他欲言又止。
“嗯?”
明锋想了想,还是决定把问题跟好朋友说一说:“我觉得江照他对我总是小心翼翼的,好像时刻在观察我。而且,你知道吗,他经常半夜起来去检查所有的门窗,还有厨房。他还有一个黑色的皮包,从来不让我碰,总要自己藏起来……”
“他喝饮料的时候会咬吸管。”Tomas打断明锋的话。
明锋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强迫症。”Tomas放下酒杯,摆出一副专业人士讲课的架势,“强迫症,或者焦虑症,是一种心理疾病,症状很多样。有人经常无端地担心自己得了某种疾病;有人看不了尖锐的东西;有人经常回想起不愉快的经历,而且越痛苦越想。”他得意洋洋地晃晃翘起的脚,“哦天哪,我大学选修的东西终于有一天能派上用场了,Carl,你真让我有成就感。”
明锋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好好好,你厉害你有先见之明。”
“总比你选修什么咖啡调理的强,我真不明白冲咖啡有什么可学的。”
“生活需要品味和情调,冲一杯香甜浓郁的咖啡,递给自己的爱人,那会很温馨。”明锋微笑。
“哦。”Tomas煞风景地一挑眉,“可是据我所知,江照他从来不喝咖啡。”
明锋毫不客气地锤了Tomas一拳:“揭人短是不厚道的行为。”Tomas还他一下,两人大笑起来。
“为什么是他?”Tomas问,“其实你们不太合适,经历、教育程度、生活背景太不相似,包括性格。”
“我是想找个伴侣,不是影子。”明锋沉吟了一阵,“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很吸引我的气质,带着一丝忧伤,想让人去呵护。”
“呵护。”Tomas翻个白眼,“这种词汇用在个男人身上,真受不了。”
“爱情本人就让人受不了。”明锋笑,“难道你不是很看好我们?”
Tomas思忖片刻,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他说:“Carl,我认为你应该慎重考虑你们之间的关系。江照的强迫症情况不算严重,但也说不上轻微,这表明在他童年家里管教极为严格,或者受到过很大的伤害,他缺少安全感,只有强迫自己做一些固定的事情,才能感到安全。这样的人内心通常敏感而脆弱,爱上他们会令你疲累。你好好想想他到底什么地方吸引你,能不能一直吸引下去,否则,我劝你尽早放手。要不然,就带他去心理医生那里接受治疗。要知道,强迫症是很痛苦的,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无法了解。”
明锋沉默下来,他听得出,Tomas的建议十分认真。他说:“我想一想。”抬手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不由锁紧眉头,低声说:“他怎么还没给我打电话?不太对劲。”
“哦,天。”Tomas又好气又好笑,“我看他的强迫症没治好,你快得强迫症了。”明锋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拿起手机按下电话号码,没想到那边很快接通了,传出江照带着睡意的声音:“喂?”
“你已经睡了?”明锋现在倒后悔打电话,“我半个小时之后就会回去。”
“没……没有。”江照似乎清醒了些,“我等你回来。”
“好。”明锋挂断手机,喝下杯中酒,一拍Tomas的肩头,“我先走了,你带他们好好玩,账算我的。帮我看着Helen,别让她玩太疯。”
“OK。我替他们谢谢你。”
明锋喝酒了,只好打车回家。他觉得热,身体里的兴奋还没有退下去。时装发布会很成功,成功到出乎他意料,当场就签下几笔合同,前景一片光明。他摇下车窗,任夜风吹进来,不冷,透着阵阵的凉意。
到家时门厅的灯亮着,江照走来接过他的外套挂在衣架上:“我以为你还会挺晚的。”看不出来他刚刚睡过了。明锋抱住江照亲一下,“我看你没给我打电话,所以……没想到你已经睡了。”
“没事,要不然你不回来我也睡不踏实。”江照还是那句话,仿佛他全部的生命全部的时间全部的意义,都是为了等明锋。但明锋能看到他眼底的倦色,透着一股子身心疲惫,像是满腹酸楚和无奈无处诉说。明锋并不知道江照其实是一直在考虑邓小白要来S城的事,他突然想起Tomas的话:强迫症是很痛苦的,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无法了解。
明锋想好好同江照谈谈,他以前就想谈,但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他觉得现在正好,灯光暖暖的,酒精令得他看什么都很朦胧。江照穿着一身深蓝的睡衣,宁静美好得像是窗外的夜色。明锋忍不住轻轻揽住他,低头亲吻对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