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动他的衣角和袖角,被雨水打湿的鬓角碎发垂散下来,汪云崇似乎毫无知觉,仰着头静静地接受着这天赐甘霖,闭着的眼睛虽让人感觉不到那十二卫总领独有的凌厉,但周身上下散发出的霸气和骄傲,却更加令人不敢逼近。
两人的屋子之间横着一小块草地,但此时正是隆冬时节,也看不出多少绿意。南叠枫隔着檐前滚落的雨帘远远地看着,水珠的晶莹和水汽的湿润柔和了汪云崇的轮廓,朦朦地像是浓淡分明的写意画。
有这样的与生俱来气魄的人,真无法相信是和自己一样自小就无父无母的孤儿。
“你是出来看雨,还是看我?”汪云崇戏谑地一挑嘴角,却仍旧保持着方才半身淋雨的姿势,也不睁眼。
仿佛对汪云崇时不时不正经的调笑也已经见怪不怪,南叠枫走近檐边,探出手去接滑下来的雨珠,道:“大人好情致,这月份的冷雨竟也淋得这样痛快。”
汪云崇“哈哈”地笑了几声,睁开眼来,拍了拍前襟的水珠,道:“够冷的雨才能让脑子清静下来,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南叠枫握住手心里沁凉的水珠,抬眼看向汪云崇,道:“没想到天底下也有能令汪大人脑子不清醒的事情。”
汪云崇低头微笑,忽然单手一撑扶栏跃了出来,晃步袭到南叠枫这边来。
南叠枫吃亏多次,本能地向后一缩。汪云崇毫不客气地往南叠枫身边的雕栏上一靠,半仰着头笑道:“怎么没有?那晚在九华宫想着怎么逮你就是一件。”
南叠枫也笑起来,双手支上扶栏,熠熠的眸子隔着水帘眺着远处山岱,道:“也许该早点让世伯知道师父过世的事,真是头一回听说英凛一世的世伯竟也会流泪。”
汪云崇偏过头,看着南叠枫蒙上水雾的精致侧脸,半晌,忽然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泪么?”
南叠枫转过头来,不解地挑眉:“嗯?”
汪云崇盯着南叠枫灿如星斗的眸子,道:“那是痛失爱人的泪水,再硬的汉子也会流的。”
南叠枫一怔,问道:“你如何知道?”
汪云崇淡然一笑,反问道:“你爱过人么?”
南叠枫再次一愕——自从被师父收养之后,每日不是习武就是诵读诗书或者钻研天下其他武学,对身边神仙一样天香国色的水扬心都不曾动心过半分;师父过世之后更是满心满脑都是师父猝然离世的悲痛和师父留下的遗命,似乎根本无暇想及其他。
汪云崇端详着他眼中神色,然后轻勾着嘴角,道:“你没有。真是可惜了那个乐伶的花容月貌。”
南叠枫被看穿所想,抿了抿唇,偏开视线道:“大人既有此言,想必曾经对人付过深情?”
汪云崇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大,不置可否道:“我入十二卫六年,随杨大人和皇上踏遍大江南北,见了不少悲欢离合,那些人眼中意态,和刚才的呼延铎是一样的。”
南叠枫再不说话,也闭上眼感受着零星的水珠在脸颊上的溅落,思绪更加纷乱。
呼延铎方才无法抑制的泪水,在汪云崇的如此解释之下,真的情理都通。可是,呼延铎有妻有室的人,又怎会对师父有如此念念不忘的思慕?而呼延铎一代英雄人物,江湖上少有敌手的俊逸之才,师父又为何舍此豪俊,终身不嫁?
师父,到底隐瞒了多少秘密?
呼延铎望着窗外渐大的雨水,眼中的怒意渐渐消散,转而变为更深的悲郁,渐渐地连悲郁都淡去,换上了似悲似郁似愁似恨的纠杂。
雨势加大,呼延铎垂下头,重重地一声叹息。
呼延啸不明所以,见父亲沉默了许久也不出一声,轻唤道:“爹?”
呼延铎转过身来,眼里眉间充满了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感,盯着呼延啸看了一会儿,问道:“南叠枫……你跟他交过手没有?”
呼延啸一愕,原以为照父亲的性子,一下子给人触到了忌讳之处,肯定会劈头盖脸先数落自己一通,却没想到父亲转过来对着自己时,不仅脸上的怒意不见,还问了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那日快到荼西镇之前,在江面上曾经过过几招,不过当时孩儿主要是提防列潇云,因此倒也不算是交过手。”呼延啸抬眼端详了一下父亲神色,实在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续道:“不过……他能胜得了列潇云,跟叶剪繁也能打成平手,功夫实在是很好,果然是受陵前辈亲传。”
呼延铎摇首道:“我不是问你他功夫好不好,我是想知道,他的身形手法有什么特点没有?”
这一问直袭心底,呼延啸感觉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一拨,恍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循着那记忆,道:“孩儿初见他之时,确实就觉得有些特别,等见过了他在论武大典上的身手,这才发觉,他那身形面貌,与爹说过的一个人十分相像。”
呼延铎仰头叹气,道:“何止是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呼延啸骇然。
呼延铎背过身,再次眺望窗外的雨丝,以近乎自语的声音道:“宁添南……真是孽缘啊……”
京城的天色也不甚晴朗,郁郁得有些阴沉。
御书房内拂手香袅袅,一盏明黄小灯亮在正中,灯光有些昏然,但在阴郁的白天却是恰到好处。
房内空空荡荡,长荣帝云端坐在黑檀木大桌后,神色凝重地看着眼前字体龙飞凤舞的密信,身边三步之遥,垂手侍立着面色波澜不惊的陆之冉。
不过薄薄一页不到两百字的信,云端来来回回地看了不下二十遍,仿佛要把那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印进脑中。
陆之冉候在一边,见皇上不言不语地看了半天,表情里除了肃然也看不出什么情绪,问也问不得,只得继续在一旁等着吩咐。
日过正午,重重的阴云埋得那本来就没什么温度的太阳更惨淡了几分,听得御书房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尖细的声音隔着门道:“皇上,奴才这会儿能给您传午膳了么?”
听辨这声音加上能在御书房附近转悠的权利,该是总管王公公。
云端似乎全然没有听见,双眼仍旧盯着汪云崇的密信不放,唯一有变化的就是眉心蹙起了一点,仿佛正思忖什么要事。
门外的王公公见里面没反应,清了清嗓子,亮起声音重复道:“皇上,奴才这会儿能……”
云端“啪”地一声连信带装信的锦袋一起摔在大桌上,倏地站了起来。
外面的王公公听到这一声摔响,吓得连忙跪倒在地,苦着脸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犯了圣怒。
陆之冉也吓了一跳,正了正身子,直起背脊站好。
“陆司领。”抬头看了陆之冉一眼,唤道。
陆之冉低头应声:“臣在。”
“去卫督府把董之弦给朕叫来,让他点二十个能干的,然后让那二十个人在华阳门等着,你们两个再一起来见朕。”云端一边吩咐,一边低头又看了那密信一眼,补充道:“到馔瑶馆来见朕。”
陆之冉领诺而出,刚迈出御书房的门,便见王公公跪在门口愁眉不展,那王公公见是陆之冉出来,连忙抬头问道:“陆大人,皇上……”话到一半,便给陆之冉作出噤声的手势憋了回去。陆之冉抿嘴摇了摇头,挥手示意他赶紧退下去。
匆匆出了皇宫,奔到卫督府叫上董之弦,挑了二十个人,再回到皇宫直奔馔瑶馆,陆之冉董之弦两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来回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云端早已候在馔瑶馆门口,一身普通贵族的锦衣,身边只带了两个侍卫,见到陆之冉和董之弦,立刻将那两个侍卫也挥退了去。
两人一并跪倒,道:“皇上。”
云端挥了挥手,撇嘴道:“起来起来,跟朕过来。”说着当先转过头往馔瑶馆里去了。
陆之冉董之弦也连忙起身跟上。
云端大步流星地就往分馆里走,一边走一边道:“弦,你过来。”须知十二卫里人人官位不低,但云端会如此亲切地直呼其名的,却只有汪云崇和董之弦两人。
董之弦脚下加快两步,凑了上去。
云端一指那些藏物的箧柜和橱架,问道:“那个贼偷的都是放在哪里的东西?”
董之弦心里奇怪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好问,只得指着给水扬心信手拿去之后空出的那几个橱架格子,诺诺道:“原本是放在那里的……前面三、四分馆里还有几样……”毕竟是自己驻守不力才让馔瑶馆里丢了东西,董之弦低着头一副苦脸,声音里满是懊恼。
云端“嗯”了一声,扭头看见董之弦垂头丧气的模样,弄皱了好端端的一张俊脸,今日头一次笑了出来,拍了拍董之弦的肩,道:“你苦恼什么,这个贼连你们崇哥都拿她没办法,你在这儿愁眉苦脸就管用了?”
董之弦一愣,皇上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上前两步,向云端问道:“皇上,崇哥要避那些老将军避到什么时候?”
陆之冉也抬起眼来,等着云端的回答。
云端一耸眉,道:“避?呵,崇是朕亲自提拔的十二卫总领,六年来建功无数,谁要动他那就是跟朕过不去。崇是在给朕办案子,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关那几个老家伙什么事。”顿了顿,指着壁架上一块空缺,道:“这个缺了的,也是那贼拿走的?”
“是。”董之弦应声。
云端点了点头,目光向左边略略一移,将紧挨着那块空缺的一块玲珑紫玉双雁取了下来。那紫玉通身晶莹无暇,雕出的双雁轻盈如生,足有半个手掌之大,华贵奢丽之气逼人,置在馆内一众宝物中仍然异常抢眼。
云端将那紫玉放在手中掂了掂,随即将那东西系在腰间。
陆之冉与董之弦面面相觑,不知道皇上到底要做什么。
云端自顾自地理了理腰带,又正了正袖口前襟,嘴角微微一挑,觉着挺满意。转头看见陆之冉和董之弦的迷茫神色,笑着问道:“如何?”
两人都给他问得一愣,饶是董之弦反应快些,顺口道:“皇上龙威天成,自然是好看的……”
话未说完,就给云端在头上敲了一记,轻叱道:“胡说。”骂完又笑了笑,向两人道:“叫声少爷来听听。”
“皇上?”两人又是一愕,这万岁爷今天莫不是吃坏了东西?
“唉,不乖,让你们叫少爷怎么还给朕叫皇上。”云端俊眉一挑,不满道。
到底还是陆之冉比较乖顺,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少……少爷。”
“这就对了,”云端笑道,“一会儿出了宫你们就这么叫朕,不许给朕乱喊。”
“出宫?!”陆之冉董之弦大惊失色。
云端点了点头,收起不正经的微笑,肃然道:“带上你们挑的那二十个人,跟朕去一趟悠莲馆。”
两人见云端摆出肃穆神情,马上便知这是件正事,当下也不再多问,跟着云端一起出了馔瑶馆。
刚走出馔瑶馆没几步,方才那两个侍卫中的一个一路小跑过来,往地上一跪,报道:“皇上,佟将军求见。”
云端一对俊眉竖了起来,握紧了右拳似要发作,却又很快平复下来,沉声道:“去跟佟耀顶说朕有要事处理,要见改日再见!”说着一挥衣袖快步绕过那侍卫走了出去。
皇上微服出宫,贴身只带了两个人,其余二十个据说是另有用途只能随在三丈之外,宫里跟谁招呼也没打,汪云崇又不在京城,这可让董之弦和陆之冉一路上冷汗直冒心中七上八下。
三人步行至悠莲馆门口,云端当先止了步子,仰头看了看悠莲馆惹眼的灿亮招牌,向后面的董之弦问道:“就这么一间?”
“回皇……呃,少爷,”董之弦瘪瘪嘴,道:“悠莲馆今年才红火起来,想必还没来得及扩修,就是这里没错。”
“这一年才火的么……”云端挑挑眉,自语道。
“那个……少爷,要进去么?”董之弦问道。
云端转过来,白了他一眼,道:“废话!不然来这里做什么,站门口喝西北风的么?”
“是是是,少爷教训的是,少爷先请。”董之弦连忙点头,一边拉上同样不明所以的陆之冉跟上云端一块儿进了店。
时值正午,早上来点曲的客人本也不太多,此时又散去一些,乐伶们便也停了奏曲,陪着零星的几个客人吃饭说笑。
云端捡了个视角不错的位子坐下,董之弦上前两步,指指一边的其他客人,问道:“少爷,用不用属下……”
云端摆摆手,压低声音道:“不要惊动别的客人,去跟老板说我要见水扬心,”伸手一指楼上厢房,道:“单独的。”
此话一出,董之弦立时暴跳起来,想着这万岁爷大中午地溜出宫来竟然是为了寻欢作乐来着,瞪着眼睛激动地平复了半天的情绪,才尽量压低声音道:“皇上,您是万金之躯,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这花街柳巷里……再者,现在宫中佟……”
话到一半,额上又挨了一记,云端狠狠斜了他一眼,低声骂道:“你小子脑子里怎么尽是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你以为朕那么闲,晾着佟耀顶,大中午的出来寻花问柳?赶紧去按朕交代的做!”
这么丰神俊逸的三个人一起进了店,这会儿又闹出动静来,早惹起了其他人的主意,有两个熟客认出了董之弦,便朝这里笑着喊道:“呦,董大人来了,真是好久未见了啊!”
董之弦一张俊脸垮了下来,回头瞪了喊话的人一眼,再转过头去向着云端赔笑。
云端似笑非笑道:“呵呵呵,董大人,看来你是这里的常客啊。”忽然笑容一收,道:“跟着崇什么不学,尽学些乱七八糟的!快去,回去再跟你算账。”
董之弦扯扯嘴角,连忙转身去找芩娘。那边芩娘早已循着声音出了房来,见到董之弦,立时笑意盈盈,柔声道:“董大人今天兴致这么好,可想起悠莲馆来了。”顺眼一瞟东首的那张桌子,吃惊道:“陆大人?”
董之弦点点头,自怀中掏出一沓银票,向芩娘一递,道:“芩姐姐,瞧见陆大人身边那位公子没?那是,呃,段少爷,可是个厉害人物。我们这少爷倾慕水姑娘曲艺许久,想与水姑娘单独聊几句,麻烦芩姐姐告知水姑娘一声。”
原来云端早已想好,既然出了宫,“云”这个帝家姓自然是用不得的,于是便给自己冠了个与“端”字读起来相似的段姓。
芩娘顺眼望去,见那桌前坐着的年轻公子俊逸非凡,气度更是不同凡人,此时那几个与客人说笑的乐伶巧笑玲玲,杯酒觥筹交错,这个段公子却徒然地与这气氛格格不入,单只是在那儿随便一坐,便已显出超凡出尘来。
何况,在他身边的陆之冉竟一直站着不敢落座,此人的权位之高,可想而知。
芩娘可算是精明的生意人,当然知道这个亏吃不得,连忙接过银票揣好,微笑道:“段少爷来得巧,扬心今日还没出曲呢。”随即噔噔噔地上楼去找水扬心了。
水扬心想来这样的场合也应付得多了,没半会儿芩娘就笑吟吟地下了楼来,一路小碎步地走到云端桌前,向着云端一福,道:“段少爷,扬心在楼上候着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