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浅浅一笑,点了点头,凑在陆之冉耳边交代了不知什么,随即站起身来径自缓步登阶上楼,留下一串木阶的吱呀声和一个悠然挺傲的背影。
芩娘看得有些愣神,这个段公子竟连这么一个踱上楼的动作,都显出惊人的气势。芩娘合十两手在心中向菩萨神明祷祝起来——这么短短一个多月的功夫,店里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来头极大的人物,别要出事才好。
云端整肃一下领口衣襟,扣了两声房门,伸手推门而入。
水扬心坐在桃木酒桌旁,抬起杏眼这么一看,怔了一下。原本以为不过又是个假装风雅的纨绔子弟罢了,却没想到来人一副的清俊绝伦,眼间眉间的线条柔和,却掩不住目光中浑然天成的睥睨天下的气魄。
水扬心被这股气势迫到,忍不住上下打量起这人来,目光却在他腰间佩带上一住,心中重重一跳。
云端将袍子下摆一甩,干干脆脆地往正对着水扬心的圆凳上一坐,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在下对音律是一窍不通,今日前来,是来找姑娘聊一件事。”
水扬心轻轻笑了起来,软软地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去端放在案上的紫红葡萄,道:“段少爷太客气了,少爷要聊什么尽管说就是,扬心自然会好好陪着。”不着痕迹地向窗外一眺,果不其然,外面早有二十来人把守住,且是排出了天罗阵的,不论她从任何一个方位出悠莲馆,都会马上陷入重重包围。
云端听她说得漫不经心,皱了下眉,问道:“听闻姑娘曲艺之高京中无人能及,不知姑娘此等本事是向哪位高人学得的?”
水扬心一边慢慢思忖着他问这话的其中缘故,一边将那一盘葡萄捧到云端面前,摘了一个就向云端嘴上送去,一对漂亮无双的杏目微微眯起,媚意浓浓地道:“段少爷过奖了,扬心这些雕虫小技不过是谋生之术罢了,何来高人之说呢。”
云端看着送到嘴边的那颗葡萄和水扬心染着玫红凤仙花汁的手,轻轻一挑嘴角,伸手将水扬心纤白手腕一把握住。
水扬心吃了一吓,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动了一下,却又马上理智地安静下来。云端亦是弓马娴熟之人,功夫都是大内高手教的,这一下力道自然是不小,水扬心若不催动内力根本挣脱不得,但却又不敢妄动内息怕叫云端识了出来。
于是微蹙起柳眉,柔声道:“段少爷可弄疼扬心了。”
云端笑意加深,握着水扬心手腕的左手力道不减,道:“明明不是惯于声色的人,却偏偏要装得一身媚骨。”
一句话说得水扬心一凛,刚要说话,却觉握住自己腕子的手一紧,云端的脸忽然凑近,将那颗葡萄连带自己的指尖一并含住,用舌尖轻轻挑弄起来。酥麻的感觉自敏感的指尖一路袭来,水扬心大惊失色,全然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做出此等亵玩动作,挣扎着想要脱出,腕子却被云端握得更紧。
云端一边慢慢加重手上的力道,紧紧箍住水扬心的手腕,一边改挑弄为轻舔,撩拨得更为肆虐。水扬心挣脱不得,指尖的触觉扩散到全身,却看着云端的攻势有愈演愈烈之势,忽然冲口而出道:“皇上请自重!”
云端果然住手,英挺的眉微微扬起,抬眼轻笑。
水扬心被这笑容一晃,方知中计。
云端松开手,看着水扬心避之不及地将手抽走,嘴角一扯,站了起来,居高临下道:“朕说得可有错?”
水扬心一愕,云端早已迫了过来,伸手挑起她的下巴,道:“你这媚声媚色的模样,是装出来的。”
水扬心偏过头去,蹙着眉心拒绝与他对视。
云端似乎毫不介意这个小乐伶对他这个九五之尊的蔑视,笑问道:“你如何识得是朕?是不是——”一手捻起腰间佩着的紫玉双雁,道:“因为看到了这个?”轻笑了几声,掂着那块精美绝伦的紫玉,续道:“这块紫玉是放在馔瑶馆第二分馆的西南架上的,右边原本是一尊金顶暖玉佛。不过,不久前那金顶暖玉佛却给飞贼盗了去,这块紫玉这么显眼,想来那飞贼也多少有些印象吧?”
那块紫玉雕就的双雁通体无一丝瑕疵,雕工绝美浑然天成。水扬心摸进馔瑶馆的第三日,盗的东西里面就有那尊金顶暖玉佛,那紫玉双雁摆在一边,夜色之中泛出幽幽紫光,美得不似凡物,的确令人过目难忘。
云端今日一踏进来,水扬心便发现了那块紫玉,而能这么随便地佩着馔瑶馆内藏品的人,除了当今皇上,不作第二人想。
水扬心恼悔于自己的疏忽,这云端完全就是设了饵故意让她上钩的。
“来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偷这些东西?”云端走出几步,在一边的玫瑰椅上坐下,架起腿来问道。
水扬心漂亮的眉蹙得死紧,脑中不断地想着对策,对云端的问话置若罔闻。
云端等得有些不耐烦,皱眉道:“不想说?你当朕很闲么,有这等功夫陪你耗着?”见水扬心仍是犟在一边半天不答,唇角向下一弯,眯起眼睛道:“不要以为朕是白对你客气,你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一样把你关进琅口大牢。”微微一顿,忽然笑道:“想不想知道朕为什么找上你?”
水扬心抬眼看向云端,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弥散开来。
“呵,看来你的消息还不够快啊。知道论武大典是谁赢了?”
水扬心一惊,她连日来四处想办法打听论武大典的结果,怎奈大典结束也不过才两三日,所有的消息都尚未到达京城。现在云端却突然说起论武大典,难道是——
枫出了什么意外?!
“是谁?”水扬心无法再犟下去,平日里柔媚无骨的样子瞬间不见,担心和惊骇全然溢了出来。
云端看着水扬心神情,只觉她此时又惊又倔的样子比方才撩挑的媚色更加惑人,满意地将她这神情欣赏了个够,才道:“自江南来的消息,论武大典百年来,第一次出了两个同时赢下大典的人。”见水扬心的眼神愈加紧张,缓缓道:“一个是南叠枫,另一个,是朕的十二卫总领,汪云崇。”
水扬心花容失色,睁着杏目说不出话来。
“还想知道别的么?”云端抱起手,好整以暇地微闭着眼,道:“朕的汪爱卿现在正跟你那个南公子一起,往荆州去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微微一笑,向前倾过身子,道:“你们要的东西,朕,刚好也想要。”
水扬心心口如遭重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皇上开恩,此事与枫毫无干系,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主意!”
云端捧过方才那盘葡萄,摘了一颗往嘴里送,一边道:“何必怕成这样?与其凭着一时意气冒头出来顶罪,还不如好好地把事情给朕交待清楚,有胆子盗皇宫,就该想到这一天才是。”
水扬心拧紧衣角,仰头盯着云端,道:“皇上若能下旨让十二卫不为难南叠枫,扬心一定知无不言。”
云端一牵嘴角,道:“奇怪了,朕说过要为难他了么?”将手中果盘往边上的案几上一放,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踱到水扬心身边,忽然叹了口气,竟然就这么坐在了地上。
水扬心不明状况,吃了一惊。
“朕继位六年,禄王案也查了六年。现在朝廷内外人心惶惶,每个人心中都一副小算盘,朕实在累了,不想废话太多。”转头看了一眼愣在一边的水扬心,续道:“先帝为了查这个案子,错杀了太多人,朕不愿再重蹈这个覆辙。禄皇叔死得太冤,你若是知道哪怕一点内情,朕断不会为难你,所以你……也不要为难朕了。”
水扬心再次怔住,这个困惑了世人二十余年的禄王案早先已听南叠枫说起过,至于内情,她自然是半点也不知道,只是——
皇宫之中人情冷漠,所谓的亲情在利害争夺之中更是最轻的筹码,更何况只是区区叔侄之情?可是,云端说起这个案子时,眼里的悲伤和无奈,竟能瞬间掩盖住他身为至尊的骄傲和锋芒。
近乎掏心掏肺的言语,怎似出自如此一个年轻敢为,精明过人的天子之口。
空气凝滞下来,水扬心虽仍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却意外地能与云端平视。云端两手撑在地上,仿佛吐出了攒在胸中许久的闷气一般,闭着眼睛,眉眼间的纵横狂傲全然不见,安静得就像个寻常人家的潇洒公子。
忽的外面木阶上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云端猛的睁眼,刹那间目光内骇浪滔天。
门上被人扣了几响,听得陆之冉的声音道:“少爷,佟将军在门外。”
云端眉心一拧,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水扬心一眼,拂袖而去。
云端一边下楼,一边对陆之冉吩咐道:“用骗的用吓的或者用买的,去交代那个老板,不许水扬心再见别的客人。还有,让韩承希出一张遮天令,送来给朕画印,再发到十二卫去。”
陆之冉一凛——遮天令!但凡是被下遮天令的人,除非朝中有大喜之事皇上亲自大赦,不得踏出京城一步,若是犯了禁令踏出京城,则不仅是十二卫将追杀其到天涯海角,各地郡府不论军民人人皆须依令诛杀之,甚至株连九族,且得其首级者着厚赏。
这是一纸软禁令,但若稍有违犯,可就是追杀令了。
“这个遮天令是下给……”事关重大,陆之冉只好补上一问。
“水扬心。”云端头也不回,快步下了楼,踱出大门。
门外街道上不知何时被清扫得空无一人,几十个带着铠甲的侍从分列在两边,正中一辆华丽马车,一人跨坐于高头大马上,银甲闪闪,晃得人眼花,正是佟耀顶。
佟耀顶边上站着董之弦,正嬉皮笑脸地左一句右一句地跟他打哈哈,佟耀顶听得极不耐烦,正欲发怒,却瞥见云端走了出来,两人齐齐噤声。
云端看也不看佟耀顶,只偏头向陆之冉道:“都记下了么?”
陆之冉应声道:“是,属下记下了。”
云端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就钻进了马车。这倒让佟耀顶有些咋舌,愤愤地看了董之弦和陆之冉各一眼,驾起马车直直往宫城里奔。
云端一路疾步顺着白石大道往御书房走,身后半步不落地跟着佟耀顶,往来的官员太监们都纷纷避让,看这要命的一少一老两人都铁青着脸,哪里还有敢挡路的?
云端将御书房的大门“砰”得一推,径直走到龙椅前,却不坐下,左手在龙案上重重一拍,直震得房中所有摆设都摇摇晃晃。
佟耀顶瞟了一眼右首兀自震晃不已的巨大琉璃花瓶,心中暗暗惊讶云端的武功似乎又见长不少。
云端转过头来,平和的神情里已然没有一丝不悦,淡淡道:“麻烦老将军给朕驾车,真是有劳了。”
佟耀顶拜道:“不敢,将皇上自那等烟花之地护送回来,老臣责无旁贷。”
云端暗自磨牙,忍住满腔怒火,道:“老将军亲自把朕给押了回来,该不是就为了跟朕说教吧?”
佟耀顶拜得更深,双手高举过头,完全看不出面上情绪,道:“皇上言重了,老臣已在轩逸殿候了大半个上午,这才来向皇上求见,没想到皇上竟抛了老臣不管去了乐馆,倒是颇让老臣伤心了。”
云端气结,这是赤裸裸的说教啊!你这张老脸又臭又硬,那悠莲馆里好歹有个国色天香的水扬心,只要脑子不坏,任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呵呵呵呵,”云端怒极反笑,往龙椅上一坐,道:“朕怎不知老将军的心如此易伤?呵,老将军莫要拐弯抹角了,有何事不妨直接说,”一指龙案上成叠的奏折,道:“拜老将军的回归所赐,朕可是忙得昏天黑地了。”
佟耀顶抬起头来,迈前两步,难得的有了笑容,道:“老臣受人之托,来做个媒,求皇上赐一门亲事。”
第九章:两处闲愁
蒙蒙冷雨接连下了三天,呼延铎也足足三天未与汪云崇和南叠枫照面。
只有呼延啸不时过来寒暄几番,但多半也是出于礼数的嘘寒问暖,来的也不是很勤。饮食照料上倒是分毫不怠慢,每日三餐均是色味俱佳,衬着阴雨连连的天气,着实叫人食指大动,只是主人总是不赏脸出席,实在有点扫兴。
第三日晚上,汪云崇终于坐不住了,绕过抄手游廊,“咣”得一声踢开了南叠枫的房门,后者正在房中独自吃着面前丰盛晚饭。
南叠枫抬头瞄了他一眼,道:“汪大人心头有火,也别拿在下的门撒气。”
汪云崇不理会南叠枫的埋怨,放眼在室内瞧了片刻,自墙角案几上的小罐筒内抽出一双竹箸来,大马金刀地往南叠枫对面一坐,提箸就往菜里伸去。
南叠枫风行疾止地拿竹箸一夹,将汪云崇的筷子拦在半空。
汪云崇耸眉:“你什么意思?”
南叠枫不让分毫,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呵,”汪云崇讪讪一笑,放下箸来,大言不惭地解释道:“伺候奉食的小侍叫我一脚踢出去了,本大人又总不能就这么饿着,当然得上你这儿来蹭一顿。”
南叠枫不知该恼该笑,哪有人还将蹭饭的理由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的,皱了皱眉,道:“呼延家的人也随便乱踢,这可不是汪大人的作风。”
“诶,”汪云崇摆摆手,重新提起竹筷向正中一盘灿黄煎肉夹去,道:“踢得又不重,他给我踢出了门还能连滚带爬地一路狂奔而去,生龙活虎得很。”
南叠枫这次倒不阻拦,任着汪云崇大快朵颐,只停下箸来半温不火地看着他,也不言语。
给汪云崇踢了一脚还能健步如飞,想来汪云崇的确没下什么力道。
汪云崇续道:“这个呼延铎晾了本大人这么多天,当本大人如此清闲么?也不是住这儿白养的,自然得叫他知道本大人心中已经不悦。”抬头看了南叠枫一眼,挑眉道:“嗯?你怎么不吃了?我就令你这么没胃口?”
南叠枫白了他一眼,道:“大人想多了,在下只是在想,大人这一脚可将这忍了三天的努力都给踢飞了,而且,还连累了在下。”
汪云崇撇撇嘴,一边毫不客气地继续搜刮桌上美食,道:“你和呼延家的交情那是你的事,本大人公务政事一堆,可耗不起。”
南叠枫星眸中烨光一晃,冷着脸伸腿将桌腿一踢,整张桌子立时平平向右移去半丈,只留下汪云崇对着面前的空空如也兀自悬着筷子。
“那大人饿着也是大人的事,恕在下不管了。”
汪云崇眨眨眼睛,哈哈大笑起来,将竹筷丢到一边,抹了抹嘴,道:“这呼延铎一直避着咱们,你当这么久拖下去,他就肯服软?我踢了他的人,以呼延铎英烈的性子,多半会找上门来,到时候能套出话来就套,若他真打定了主意不说出当日内情,那你在这儿拖再久也是无用的。”
南叠枫冷哼一声,道:“大人难道不知此事对世伯而言是多大的忌讳?他当着你我二人的面当堂变色,自然是非同小可。大人踢了区区一个小侍一脚,而且根本没加任何力道,世伯想想便知大人这是在激将,并非真格动怒,又怎会真的寻上门来。”
汪云崇抬起下颌,睨着眼道:“你不信?”
南叠枫盯着汪云崇双眼,略略一挑嘴角。
“好,”汪云崇点头道,“那咱们不妨来打个赌。”
“赌注?”
汪云崇微微一笑,看着南叠枫聚起精神的绝美眸子,道:“你好像答应过陪我一夜的,就践这个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