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扬心轻叹一口气,道:“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们自下山那日起,就已经无法掌舵以后的命运了。既然叶剪繁选了你继任,这是知遇,也是缘,你何不顺其自然呢?再说,我现在离不开京城,你大可以无牵无挂……”
“你这是什么话?”南叠枫有点激动:“我去百川山庄比武只是想赢下龙箫,庄主之类根本非我所愿,而且你被困在这里,我怎么可能无牵无挂?。”
“枫。”水扬心冷眼看着他,道:“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
这一句话一个眼神如兜头冷水,浇得南叠枫立时冷静下来。
如同三年前青竹小居的那句“枫,我喜欢你。”
南叠枫一时哽住,无言以对。
“做为师兄,你已经尽到本分了,同样是师父所教,我功夫脑筋哪一样输你?又何必操这不必要的心呢。”水扬心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不愿卷入江湖是非,却在知道龙箫之事的复杂之后又一门心思地想揭开谜底,你有没有想过,这是相悖的呢?
南叠枫被他问得一愕,突然想起汪云崇说的一句话来。
“就算你决定日后要浪费这身武功去守着你那茶坊,眼下到底身在江湖,你与人客气,谁又会对你客气?”
到底是身在江湖的……
一个人,自开始习武的那一刻,便已深陷江湖了。
良久,水扬心叹出一口气,道:“你想带我离开京城,要如何离开?不顾遮天令私逃?且不说我一旦出了京城你也在被诛之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查出龙箫所牵扯的秘密。若你接任百川山庄庄主,那么天下武林皆归你号令,线索会充裕得多,而且,你以百川山庄庄主的身份,到时候要帮我废这纸遮天令,难道不是容易得多?”
一段话句句切中要害,南叠枫这才发现,三年不见,水扬心早已由当年不谙世事的小师妹,变为通晓世故思虑周到的厉害角色了。
“可是你在京城……”南叠枫抬眼道,“太受委屈。”
“呵,”水扬心笑了起来,一指楼下的十二卫守卫,道,“有皇上的旨意,他们哪个敢委屈我?而且——”顿了顿,微眯起漂亮的杏目,道:“我好像我跟你说过,我恋上了京中繁华?”
南叠枫苦笑。
水扬心却笑得灿烂,起身半推半领地把南叠枫带到房门口,道:“如果你真的想隐匿江湖的话,就回武夷山,这件事就不要再管了。若你想弄清真相,那就不要跟十二卫的人结怨,将来有的是需要他们的地方;还有,尽量不要再在我这里呆着了,我可不想两个人都领上遮天令。”轻轻帮南叠枫理好被风吹乱的鬓角碎发,有些不舍地道:“或者……留在这里过了年,然后去做你想做和该做的事。”
南叠枫下了楼来,看到坐在一边的汪云崇,瞪了他一眼,随即加快步子就往店外走。汪云崇倏地一下站起来,三两步奔过去一把拉住他手腕。
南叠枫狠狠甩掉,出店解开缰绳便欲上马。
汪云崇赶紧一把把他拖下来,南叠枫再次要甩,哪道汪云崇这回使上了内力,劲道端的是大,南叠枫更恼,也卯上内力去挣,两人功夫差不多,当下憋着劲互瞪了半天。
汪云崇眼看两个人这么掐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当先放手,南叠枫劲力未松一下子直袭上来,汪云崇胸口一震,后退半步,嘴角渗出血来。
南叠枫哪里料到汪云崇会什么也不说就这么松手,见自己失手伤到他,愣了一下。
汪云崇抹抹嘴角,咬牙道:“你生什么气?!”
南叠枫没好气道:“小民怎敢生大人的气?”
“呵,不敢,”汪云崇也回嘴道,“百川山庄继任庄主说出这等话来,真让我辈受不起了。”
南叠枫狠狠瞪他一眼,低声愤愤道:“那个遮天令是不是你所为?”
“怎么可能?”汪云崇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我也是刚刚知道。你不要曲人好意,若不是我及时赶过来,你能进得去?”
“好意?”南叠枫挑眉,“大人这番好意害的扬心只能留在京城,真是好极!”
“你不要乱说,我只是照规矩将查案进展上报皇上,这决定是皇上做的,我也意外。”
南叠枫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汪云崇将南叠枫拉近一点,低声道:“查禄王案是十二卫本职不错,但皇上却会亲自参与,这我也没有料到,我很快会进宫面圣,再细问皇上这是怎么一回事,眼下你先不要冲动,免得也搅进去。”
南叠枫看看汪云崇,见他显出不多见的认真来,知道此言非假,当下皱眉想了片刻,翻身上马。
汪云崇也拉过坐骑上马,跟上去道:“你去哪里?”
“不劳大人操心。”
汪云崇赶上去与他并肩,道:“年关将近,客店都不仔细招待客人的,跟我去卫督府住。”
“不用大人费心了,在下没那么金贵。”说着便要掉转马头往另一方向去。
汪云崇眼疾手快一拉缰绳,那马被扯得难受,长嘶一声前蹄抬起,差点将南叠枫摔到地上。
南叠枫怒视他一眼,正欲开口,汪云崇却拉住缰绳把方向转了回来,道:“现在京中局势复杂,你是跟我一起回来的,不免被人盯上,知道你功夫是鲜有对手,但是眼下枝节太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去卫督府住比较省心。”
南叠枫再欲说话,汪云崇已然有些恼了,先堵了过去,道:“别废话了,快跟我走!”
被汪云崇一路拽到卫督府,下了马来又基本上是给连拖带扯地牵进来的,这动静惹得府内一下涌出来十余人,以为总领揪了个要犯回来,可是出来一看,莫说那“要犯”生得实在好看,那情形也不像是被逮的样子,当下不明所以,一个个傻眼愣住。
南叠枫狠狠剐了汪云崇一眼。
汪云崇不知是领教了这一眼中的精光还是给自己的手下们也看得不自在了,喝了一声:“都没事做了么,溜出来看热闹的?!卫督府养你们这班闲人,老子还要不要混了!”
这一声暴喝着实管用,看热闹的立时哄散,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中隐隐夹杂些告罪的声音,一时间溜了个干净。
与这些第一时间奔出来现在又慌忙逃回去的人逆道而行走出来四人,看看被斥骂得灰头土脸的同僚和下属,再眺过去看汪云崇,个个也吃惊不小。
此四人,韩承希、董之弦、陆之冉、薛骏是也。
“崇哥?”四人异口同声,由于之前韩承希的属下报过,见到汪云崇倒不是特别意外,但是——四双俊目八只眼睛一块儿移到了南叠枫身上。
陆之冉自然是认得的,秀目睁得老大。
“咦?”汪云崇也奇怪了起来,道,“薛骏你小子怎么也在?”
薛骏乃缉捕司司领,他这一司手底下人员最多,也最是忙碌,大小案子都得他亲自过问,因此常常不在京城,这下出现,倒确实是有些意外。
薛骏瘪起嘴角来,道:“崇哥你这话也太不够意思了,兄弟整天在外面四处奔的,这大过年的还不让人回来?倒是崇哥你,打哪儿弄来这么个小美人?”
话未落音,被陆之冉一肘重击在胁下,薛骏未及防备是肉也没绷真气也没提,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弯下腰一边揉着,一边哀叫道:“之冉你下手也忒狠了点……”
南叠枫见这情形,才意识到十二卫精英中的精英的五个人,已经悉数站在这儿了,当下自汪云崇的桎梏下抽回手,整肃了一下神色。
汪云崇白薛骏一眼,道:“之冉做得对,你小子这张嘴是得管一管。”伸手招呼四人上前来,道:“来,给你们介绍个人。这位是南叠枫南公子,之冉是见过的。”
陆之冉点点头,当先抱拳施礼,其余三人要么是听陆之冉说过,要么是在外边打听过论武大典消息的,当下都吃了一惊。
“论武大典上,跟叶剪繁打成平手的那个?”董之弦瞪大眼睛,抱拳道,“厉害厉害,见过南公子了。”
韩承希中规中矩地也施了一礼,并不多言,薛骏这才知道陆之冉方才为何撞了那么重的一下,赶紧拱手道:“原来是百川山庄的继任庄主大驾,方才多有失礼,南公子勿怪。”
“哪里哪里,薛大人不必在意。”南叠枫一一回礼。
“崇哥,”韩承希上前两步道,“自你在荆州始,跟你的联系就断了,兄弟们颇有些担心,但几日来倒也没得到什么坏消息,崇哥可是遇上麻烦了?”
“嗯,还好,”汪云崇应道,“这事情极是复杂,一两句话讲不明白,一会儿再说——对了,佟耀顶最近有什么动作没有?”
“说到这事,还真是奇怪,”韩承希道,“不仅佟耀顶最近不再递参崇哥的折子,就连祺王爷也安分许多,难不成是真想踏踏实实过个年?”
“嗯,知道了。”汪云崇蹙眉点点头,一时也想不通透,于是又问道:“皇上呢?方才有没有人去跟皇上报过?”
董之弦指指自己,道:“报了,我差人去的,但眼下马上新岁了,皇上得尽孝心,太后这几日晚上都设了歌舞夜宴的,皇上得去陪着,至少今天是没功夫见崇哥了。”
汪云崇叹出口气,凝神想了片刻,这才逐一吩咐道:“弦,南公子在卫督府稍住几日,你来安排一下;之冉和薛骏尽早把手上的事情了结,让兄弟们安生先过个年,暂时不要管佟耀顶那边了;希,你跟我到书房来。”
戌时已过,董之弦安置好南叠枫,又将手头琐碎的事情理出一段落,正准备拖着疲乏的身子回自己的屋子,却见汪云崇的主书房仍是灯火通明,揉揉眼睛耸耸眉,便径直走过去敲门。
得到允许,董之弦推门进入,见汪云崇和韩承希一人坐在一边,眉头都锁得够紧,当下撇撇嘴,道:“说让兄弟们都过个好年,你俩倒是纠结上了。”
韩承希勾手示意董之弦坐下,将方才两人边聊边理出的记录递给他看。
汪云崇道:“南叠枫那边安排好了?”
董之弦“嘿”了一声,凑向汪云崇,笑道:“崇哥,这南公子生的这么好看,放着这么个美人在面前,你这一路上都没动过?”
汪云崇顺手抄起面前的案卷就拍了过去,道:“动你个头啊,快点把这个看了。”
董之弦缩了缩头,正色认真看了起来,不一会儿,神色大变。
“是阳灵教?”董之弦抬起头来,道,“这完全没有理由啊……”
“阳灵教无论是做事还是杀人,很少有恰当的理由,这倒不奇怪,”韩承希道,“主要是这个时间,有些不对。”
“嗯,那时阳灵教大权不稳,教中势力混乱,这个时候要想把这么一件事情做漂亮,实在不易。”汪云崇道,“而且,杀了禄王爷,就等于是跟朝廷对着干,以当时阳灵教的实力,不要说出动十二卫,就是随便遣去个两千军从,阳灵教都得完蛋。不过,这倒是可以解释当时为什么没留下那两句诗来。据当时的密卷记载,禄王府上下所能辨认出的尸体均是遭利器砍刺致死,完全没有毒药痕迹,这才一直没有怀疑到阳灵教上来。”
“崇哥能肯定那个慕容笛所言不假?”韩承希皱眉道,“他负着这么一桩血仇,手中实力却又不敌阳灵教,编出一套谎话来,也是有可能的。”
“我不是说不可能,但这是个方向,可以顺着查一查,况且皇上又催得这么紧……”汪云崇转向陆之冉,道:“水扬心那边的事情,皇上是交给你负责的?”
董之弦俊脸一塌,道:“唉,别提了,皇上第一次去,就给佟耀顶给逮了回去,害的我后来陪皇上出来的时候,都得绷着神经……”
“皇上去了好几次?!”汪云崇有点吃惊。
“什么呀,哪里是好几次,根本是得闲就去,不知道的都以为皇上寻花问柳去了。”
汪云崇沉默起来。
良久,松了松肩骨,站起身来,道:“弦,水扬心那里既然是你管着,就上心点,千万别伤了她,悠莲馆那儿不要盯得过了,省的让旁人看出什么不对来,水扬心是个聪明女子,有遮天令在她不会妄动的。”顿了顿,想想没什么遗漏了,便道:“不早了,你们也忙了一天了,都去休息罢。”
韩承希和董之弦各自应了一声,起身出去。汪云崇突然想起什么,叫住韩承希,道:“希,有没有清北公主为什么突然搬进宫的消息?”
韩承希摇摇头。
“没事,这也不打紧,回去吧。”汪云崇摆摆手。
看着希、弦出了书房,汪云崇一个人在房中坐着,不着边际地愣了许久的神,这才起身也准备回屋。
锁上书房房门,叮嘱看守的侍卫几句,抬头看看并不清朗的月色,乏意袭了上来。
“崇哥。”刚走出几步,便给一个声音唤住。
声音是陆之冉的,汪云崇转头去看,见陆之冉自一边的墙角走出来,头发上沾着一些未融的细雪,脸色极白,想来是在外边站了许久。
“站这里干什么?”汪云崇后退两步,握住他的手,触感冰凉入骨,不禁皱眉道:“没事干嘛冻自己?”
陆之冉慌忙把手抽回来,不住地自己往手心里呵气,道:“看主书房里的灯一直没熄,不知道崇哥和两位副领要谈到什么时候,就干脆在这里等了。”
汪云崇再次把他的手握过来,放在手心捂着,道:“下次别这样了,要找我的话派个人过来说一声就好了。”借着月色笼火看到陆之冉微红的双颊,心中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摸摸他的头,道:“我累了,去你那里睡吧。”
陆之冉惊喜起来,不过——
看着汪云崇进了屋,熟门熟路地取过面巾擦了把脸,再迅速地除去外衣中衣爬上床,然后——
略重的呼吸声响起,陆之冉歪着头有些愣神,解衣服解到一半的手生生停住,看着在自己床上已然睡熟的汪云崇,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崇哥方才说“累了”,是真的累了……
陆之冉微微耸眉。
吹熄屋中所有的灯,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尽量地挨近汪云崇躺下,定人心神的暖意从旁边的身子度了过来,陆之冉大着胆子抱住汪云崇精壮的腰,合上眼睛。
南叠枫清早便醒了过来。天还未亮,只隐隐有些惨白微光,分不清是未熄的笼火还是泛白的天光,但那铺天盖地的雪倒是不下了。
在屋中运过一会儿气,觉得四肢温暖了许多,南叠枫披上轻裘外袍,出门逛了起来。
卫督府虽然有个客院,但卫督府毕竟是抓人审案的地方,在这里当差的大多又都是孑然一身的,所以这个客院基本上是行同摆设,看管的人并不多。此时因为连下了几天大雪,加上南叠枫又住了进来,董之弦才多安排了几个人来伺候。
院子里只有三个仆从在扫雪,见到南叠枫,听说是总领的朋友,赶紧躬身行礼,南叠枫无品无衔的觉得受之有愧,赶忙微笑回礼,却引得那三个仆从齐齐愣住,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南叠枫见这情状,想想还是不要打扰人家做事,便绕到另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