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叠枫还是不敢相信,道:“这怎么可能……”
汪云崇问道:“那陵前辈可曾授过你们这种离奇的香毒之法?”
南叠枫默然不语。
汪云崇继续道:“半年前在京城附近,会用阳灵教独有的涤魂香,约五六岁时被收养,若她不是慕容筝,这会不会也太巧了一点?”
南叠枫忽然倏地站了起来,抓了轻裘外袍就往外走,汪云崇也连忙站起,跟了出去。
年关渐近,悠莲馆的客人也渐少起来,虽然近来因水扬心不能出曲收入略有减少,但这一年算的帐算下来,还是让芩娘乐开了花,于是悠莲馆内也张罗起红笼年画等等,打算红红火火地过个年。
水扬心正在屋里贴窗花,听到敲门声,应了一句,转脸看推门进来的是南叠枫,责怪道:“不是叫你不要……”猛然瞥见南叠枫背后走出的汪云崇,吃惊道:“汪大人?”
这两个人任意一个来她这里,水扬心都是不会奇怪的,但是这两人同时出现,倒叫人有些惊讶了。
哪道南叠枫一进门来就三两步蹿到水扬心面前,对着水扬心上下看了好几遍。
水扬心给看得懵了,以为他担心自己受委屈,伸手晃晃南叠枫,道:“不是跟你说了他们不会动我么,打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
汪云崇并不打算插话,掩上房门,踱到一边坐下。
“你从哪里学的用香毒的?”南叠枫突然道,“师父温善直朗,武功足够高明,绝对不会教你这么奇怪的东西,你从哪里学的?”
水扬心脸色微微一变,刚想问“你怎么知道的?”转头看见汪云崇坐在屋角圆桌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想到这两人自论武大典一路相处到现在,多少有些相熟了,而自己那天放倒云端的事汪云崇一定已经知道,却不想竟然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南叠枫。
水扬心心中苦笑,说起来,自己前两天还让南叠枫去亲近十二卫的,这倒是自摆乌龙了。
“我这三年在外,一个女子,遇上麻烦总不好上来便使功夫,万一漏了底,岂不是对不起师父。”水扬心道,“所以学一些这类江湖奇巧,一些个小麻烦就能凑合应付过去。”
这理由着实不错,若不是南叠枫个之前听过汪云崇说云端是被涤魂香放倒的,加上他本来就十分相信水扬心,几乎要心疼内疚起来。
南叠枫蹙起眉心,以近乎恳求的语气道:“扬心,说真话好不好!”
水扬心也拧起眉来,看了汪云崇一眼,转过头来,道:“这如何不是真话了?”
南叠枫垮下肩,颓然道:“扬心,你为什么要瞒骗我和师父?”叹出一口气,道,“你那天对皇上用的,叫作涤魂香,对不对?”
水扬心大震,倒退半步,花容失色。
南叠枫见她反应如此,已然明白水扬心正是慕容笛千辛万苦要寻觅的妹妹,于是徐徐道:“我和汪大人自荆州出来,便遭一群黑衣人围袭,无奈之下上了一只画舫,那画舫的主人……是慕容笛。”
这一下不消多言,到底为何南叠枫和汪云崇会一齐过来,终于有了答案。
水扬心身子轻颤,蓦地抓住南叠枫的袖子,漂亮的杏目里忍不住溢出泪水,道:“哥哥他……过得好么……”
南叠枫一时哑住,不知该如何回答,看慕容笛衣饰气色还是不错,手底下的人虽然个个狠辣,但却都是能干且誓死效忠的,但是——慕容笛幼年亲睹父亲惨死、妹妹失散,多年来躲避黎岱渊搜捕的同时还要想着如何报父仇、夺阳灵教大权,甚至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不惜出卖身体拉拢列潇云……
想起水扬心为了完成师父遗命三年来卖唱卖笑而强装出来的媚态,南叠枫心中一阵酸楚。
看着南叠枫皱眉抿唇,水扬心睁着杏目抽泣,汪云崇心知这二人情绪失控,这对话无法继续,于是起身道:“你哥哥过得不错,手下能人很多,有几分对抗如今阳灵教的实力,只是颇想念你,才会跟我们提起涤魂香的。”
他不说这话还好,水扬心一听失散多年的哥哥还在记挂自己,眼泪霎时决堤,松了南叠枫的胳膊,捧住脸失声哭了起来。
南叠枫跟水扬心相处十几年,几乎没见这个个性悍烈的师妹哭过,汪云崇更是完全没哄过女人,两个男人当下傻在当场。
汪云崇当先借口逃开,向南叠枫道:“那个……你们师兄妹之间说话,我就不掺和了,我到外面等你。”说着立时开门出去,留着南叠枫发愣。
自小一起长大,同受师父教诲,师父仙逝之后相依为命的师妹,竟然是阳灵教后人,南叠枫拉着水扬心一起坐下,长叹一声。
师父当年把自己错认成女孩,教养到五岁才发现,做了一件这么糊涂的事情之后本以为水扬心算是可以传承衣钵的人,没想到这个小女孩居然是阳灵教右护法的女儿,她一个当年追杀过阳灵教暗主的武林泰斗,却抚养了慕容凡敷的后人,这个糊涂犯得,简直比错收男徒还要大。
水扬心渐渐平复下来,轻轻抹掉脸颊的泪痕,慢慢道:“枫,我不是故意瞒骗师父和你。那年建昌大水,我和哥哥走散,若不是碰巧遇到师父,恐怕就此夭亡。当年哥哥和几大长老亦是在流亡,后面又被阳灵教追着,根本朝不保夕。难得师父看中我,授我武功教养成人,我心中早已与阳灵教一刀两断,若不是师父被害撒手离世,哥哥又突然出现,此事将永世不会有人知道,既无人知晓,便也不会有人计较了……”水扬心声音渐低,也不知是因为想到哥哥还是想到师父,泪水又止不住泛上来。
南叠枫道:“扬心,你一直是聪明的。”
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越是你想不顾一切掩盖的过往,越是会在不恰当的时候被一场巧合拆穿。此事若是真如水扬心所愿一直隐瞒下去,也许仙派也就好好地如此传承下去了,可是知道了,又如何能坦然处之?为了追杀阳灵教暗主连命都搭上的几大高手,若是地下有知,将作何感想?
而且,若不是当初陵鹤子与六大高手追杀阳灵教暗主,风溏也不会突然失踪,慕容凡敷迟早会顺利即教主之位,那这兄妹二人的境况可就与如今大不相同了。
真是冤冤相报,无结无了。
“你想跟阳灵教一刀两断,但现在你哥哥出现了,你也想跟他一刀两断么?”南叠枫道,“他对杀父之仇赍恨入骨,现在制毒使毒的本事估计已经在黎岱渊之上,大举复仇是迟早的事,那你要怎么办?”
水扬心怔住,漂亮的眼睛失去神采。
南叠枫赫然发现,旁的不论,慕容笛那一双大而漂亮的眸子,真的与水扬心极为相似。
是啊,要怎么选?一直以为也许哥哥可能熬不住那样的流落生活,多半无命在这追杀之中活下来,可是他不仅熬下来了,还栽培出自己的势力来,要一雪父仇。是坐视不管,眼睁睁地看着哥哥和黎岱渊拼个你死我活,还是弃自己仙派传人的身份不顾,助他一臂之力?
怎么选,都是错,水扬心仰头叹出一口气。
从自己当年跟师父回了武夷开始,一步错,步步错。
南叠枫看着难得显出颓弱之态的水扬心,想到残杀禄王一家的正是阳灵教,虽然是黎岱渊所为,但水扬心有这层牵连,这遮天令怕亦是不好废了。南叠枫深吸一口气,心中五味陈杂。
良久,南叠枫才开口道:“其实,半年前你在沧州使用涤魂香的时候,慕容笛就已经发现是你了。”缓缓起了个头,当下将慕容笛在画舫上对他和汪云崇说的一番话,以及之后遇到殷秀戊一事,明明白白地说了。
水扬心许是哭得够了,加上原本个性就强,待到南叠枫把这前因后果说完,已然止住泣咽恢复了神色,只是眼睛略有些肿。
“枫,你不能答应我哥,”水扬心拉住南叠枫衣袖,道,“黎岱渊心狠手辣,若真如我哥所说阳灵教又有了新的暗主,连黎岱渊都能收服的人,必定比黎岱渊还要可怕,这个险冒不得。”
“这是阳灵教内部争斗,本该是由他,”南叠枫道,“但是龙箫被阳灵教夺走,就算我不去追回,这支箫是禄王爷遗物,十二卫也会去抢的。”
到底是女子心细,水扬心沉吟了一下,忽然道:“师父有没有说过关于禄王爷的任何事?”
南叠枫蹙眉道:“倒是没有,不过……”
陵鹤子名纵天下,若说与禄王爷相识,在情理上也都说得通。
可是这个禄王爷,在做皇子时就于名权争斗没什么盼望,封了禄王之后更是只好钻研音律,对朝廷皇室不了解的人,几乎都没有听说过这个王爷,淡泊得很,反倒在全家被戮之后才天下闻名了起来。但……假设陵鹤子与禄王爷相识,假设禄王爷的死与陵鹤子追杀阳灵教暗主有关,且不论与当年追杀一事相关的还有呼延铎等人,若不是出此一事,黎岱渊根本无从篡夺明主之位,又何必费心神去刺杀一个与自己毫无利害冲突的王爷?
南叠枫与水扬心心神齐齐一动,关键所在,还是那支莫名其妙的龙箫。
禄王爷无权无势无功无名,为什么会有真正的龙箫?
两人静默半晌,水扬心忽然抬头道:“枫,过年之后,你回武夷山罢。”
南叠枫犹豫了一下。
水扬心续道:“现在京中局势有些不对,在关外打了半辈子仗的几个老将军回来了,朝中势力有点倾斜,祺王爷有了靠山,正在到处整肃对手,十二卫首当其中就是一个。”压低了一点儿声音,道:“你也知道,若不是叶太后生了当今圣上,这天下本来是祺王的。”
关外征边老将,自然是英名远播的,其中以佟、佐二人尤为出名,而这两人拥挺老祺王,也是天下皆知的。
南叠枫这才明白,为何当日在荆州城内,汪云崇坚持要去一趟郡府取消息,原来是要为回京应付这些老将做准备。
而他南叠枫是跟着汪云崇一起进京的,怕是早就叫人盯上了,虽说身在卫督府中倒是无人敢有动作,但他身上有一个百川山庄继任庄主的身份,在京中久留下去,实在是不妙。
所谓身不由己,便是由不得你想与不想,都要不顾一切地往前走。
“那慕容笛……”南叠枫问道。
水扬心轻轻摇头:“我身上压着一张遮天令,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涤魂香,我不会再用了。”
南叠枫点点头,起身扶住水扬心的肩,道:“好,过几日我会回武夷,但是……你若有难处,一定要让我知道。”
第十一章:春绕天涯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眼看就要新岁,停了几日的雪重又下了起来,不似几日前的铺天盖地,碎皑的雪花纷纷扬扬,衬着街上成片的红色,喜气更浓。
云端终于又找出一日空闲,宣了汪云崇进宫,此时正负手站着,听汪云崇禀报一路所遇。
这一番去百川山庄赴典,来回一路波折颇多,汪云崇尽量精简言辞,将几件要事都说了,无关紧要的细节一概略过,说得也很有技巧,已经肯定的事便加重语气只说结果,尚待查明就把来回因果分头一说,云端也不太插话,只是偶尔点个头。
禄王案是阳灵教所为这件事算是尚待查明的,但考虑到云端对此事的重视,汪云崇把这事挑出来另说,前后缘故讲得也比较细。
可是抬眼去看云端的神色,似乎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只在知道阳灵教有可能是禄王一案的主使时揪了一下眉心,然后在知道水扬心是阳灵教前任右护法之女时转过了身来。
“皇上,水扬心五岁走失,一直都是由陵鹤子教养大的,半丝阳灵教的邪气都没有,”汪云崇道,“况且黎岱渊与他兄妹二人有杀父之仇,此事其实与水扬心并没有什么干系。”
云端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朕是那么武断的人么?你不用给她开罪,一纸遮天令已经够了,朕不会为难她。”言罢又恍神起来。
不对,皇上今日一定有什么不对,汪云崇自觉对这九五之尊的处事习惯已经算是了解了,从自己够位分能够亲面圣容开始,云端似乎还没有在议事的时候出现过这种神情。
汪云崇挑眉,皇上这几日都在忙着陪后宫,逗乐小公主,本来和自己议事算是得以解脱能够换个脑子了,却一直处于这般游离的状态,只在听到禄王案和水扬心的时候有些反应。
难道……皇上是在想水扬心?
汪云崇蹙起眉来,若是前几天,自己知道了皇上有这个心思,肯定是不会反对皇上把水扬心收进宫来的。但是现在……水扬心毕竟有魔教之女的身份,皇上要是还动这个心思,怕是有些不妥,叫人抓住把柄了。
汪云崇左右一权衡,打定主意,决定直谏。方刚张口,就听云端道:“崇,朕有事要与你说。”
汪云崇微微一怔,奇怪起来。人都已经宣进来了,事也说了大半天了,还要再重新起这个头干嘛?
云端绕过龙案走到汪云崇面前,盯着汪云崇半晌,才道:“这事你听了可能会不喜,但是……朕目前还没有更好的选择。”
“皇上都让微臣去百川山庄打过架了,还有什么上天入地的事?”汪云崇笑了笑,却发现云端居然一丝笑意也没有,不禁凛然起来。
“朕……”云端顿了一下,道,“答应了佟耀顶的做媒,在元旦之后,给你和清北公主赐婚。”
汪云崇一下子僵住,震惊当场。
云端垮下眉来,叹气道:“猜到你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朕才犹豫了半天才说,呵,其实想来也傻,不论怎么说,结果应该都是一样的。”
汪云崇自震惊之中反应过来,眼神中已有些隐忍的冷森了。
“这是皇上和佟将军的交易?”汪云崇道,“无怪最近祺王爷安分无动了。”
这话中已然有些怨怒意味,云端毕竟是天子至尊,听了这话心中很是不快,厉声道:“崇,朕怎么会用你去跟佟耀顶做交易!”
汪云崇脱口而出这一句话,也有些后悔,怒气发过,心中冷静一些,思路也清晰起来。佟耀顶这一着走得好厉害,如果皇上应允,让他和清北公主成婚,那么本来跟祺王爷并没有利害关系的清北公主马上就跟祺王拴在了一起,而且借由这桩婚事,顺利地拉拢到十二卫总领,何乐而不为?更何况清北公主为老祺王唯一的女儿,皇室之中口碑极好,又是户部总代柴闻厚的亲外孙女掌上明珠,和他这个年轻有为的十二卫总领是怎么看怎么登对,朝堂上断然不会有反对的道理。
若皇上一口拒绝,那么更好了,好端端地回绝这么一桩美事,放着难得佳婿却不配给清北公主,而且是佟耀顶出面做的媒,这传出去,朝臣们会怎么想?这一个拒绝,就等于把柴闻厚和他身后一众官员,全都推到祺王爷那一边去了。
真是两头不吃亏的妙棋,难怪佐明兰那日会跟他道喜了。
云端的情绪也平复下来,道:“朕记得云裘曾经为难过你,不过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她现今稳重淑贤得多,是个不错的女孩儿。说起来,这亲事云裘自己也是欣然点头的,据佟耀顶说,五年前你去她那里抓假刺客的时候,她就很中意你了。”
这下再清楚不过,云裘本来就看上了汪云崇,云肃又正有拉拢意向,此事一拍即合,云端当真没有反对的立场。
自古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亦是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赐婚?
真是毫无选择余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