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气息袭过来,沁得被凛风吹冻的脖颈一颤,南叠枫微微缩了一下,道:“大人觉得跟我很熟么?”
汪云崇再靠近几寸,眼神故意落在那伶薄的润唇上,道:“难道不是么?”
南叠枫微微捏紧指节——那日在乌沙小客栈里的情景浮上来,南叠枫只觉得莫名的一股气涌上来,瞥眼看着汪云崇,讥讽道:“大人是官,我是贼,这要怎么个熟法?”
汪云崇倒是没想到南叠枫为了客栈里的那件事竟然气到现在,一扯嘴角,大咧咧地往墙上一靠,斜睨道:“你是找我来吵架的么?都是男人,亲一下就要命了?”
南叠枫听得此话,猛地转过头来,瞪着汪云崇,道:“原来大人有这么个道理,不错,都是男人,所以可以今天亲这一个,明天再上那一个的床!大人对陆大人存的也是这般亵玩之心么?!”
汪云崇被南叠枫没头没脑的火气冲得一怔——亵玩?
忆起那日乌沙客栈里,突然拉住南叠枫那一刻的失神,失神到几乎忘记了接下去的所为,只觉得那在怀中的,似乎是天下无双的奇珍,让人无法释手。
那是头一次,完全不知道是如何开始的亲吻,却也是头一次,清晰地记得唇齿间彼此交换的气息。
这也算是……亵玩么……
汪云崇深吸一口气,道:“让你觉得是亵玩……我跟你道歉。”
南叠枫没料到汪云崇竟会不再辩解,真个儿肃起神色道歉起来,当下倒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仔细回想一遍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南叠枫闭上眼来,这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当真是乱七八糟!
还有……什么叫做“让你觉得”?
南叠枫伸手关窗,转身走出两步,却又觉得关上窗之后的室内愈发逼仄,于是转回去又将窗打开,再重又转身,走到屋子的另一边。
不大的一间屋子,两人之间硬是隔出两丈多的距离来。
“劳大人走这一趟,其实……”南叠枫换过话题,道,“也就是想问问遮天令的事罢了……”
汪云崇也回过神来,接话道:“我一早就去了宫里,但在宫门外就给拦下来了,皇上说临近新岁,最近都得陪着太后和小公主,让我在卫督府这儿等着召见,可能……还得等上个一两天罢。”
“嗯。”南叠枫低头应了一声,本是可以接着这话再谈下去的,奈何脑中混沌不明,却怎么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至于……”汪云崇也费劲起来,脑子里本来想好的一连串事情此时竟忘了个干净,“至于……”连道了两个“至于”却怎么也至于不出来,终于甘心放弃,愤恼地一甩胳膊,道:“算了,也没什么大事,我过两天再来。”说罢挥袖而出。
南叠枫叹出一口气,右手扶上额头。
腊月二十一这天,卫督府上终于清闲下来,有家室的都相继赶回去过年了,没有家室无牵无挂的,都聚在卫督府里,闲来无事便置办起过年的玩意儿来。
离除夕已经不到十日,在连续吃了数次的闭门羹之后,这天汪云崇终于等到了召见。
换上富丽堂皇的官服,跨上棕红高头大马,疾驰到华阳门口,下马步行而入,迎面正遇上一人,着绣金武将朝服,步子沉实稳健,极有大将之风。
汪云崇定睛看去,不禁眉梢一挑——来人居然是新近归京颐养天年的老将之一,佐明兰。
佐明兰看见汪云崇倒不意外,三两步迎了过来,拱手道:“汪大人,许久不见哪。”
汪云崇如今官阶与他相同,但敬他是老将,又常年在外征战的,微微躬身回礼道:“佐将军与三年前得胜回京时相比,神采是更好了,果然是老当益壮。”
“哈哈哈,”佐明兰看起来心情不错,捋着胡须笑起来,道:“汪大人这话老夫真是不敢当,这次我们几个老头子回来,就是因为不中用了,皇上也想给我们留点面子,看我们这些老骨头要埋在边关,不好看。”顿了一顿,上前两步,道:“听说汪大人在武大典上大展身手,替朝廷在百川山庄里立了一把威风,这可是大功一件哪。”
佐明兰和佟耀顶都有近七十岁的年纪,算是同等军功的人物,只不过佟耀顶的命要比他好一些,是老祺王一并带去边关的,很早就显出头角来。而佐明兰虽有将帅之才,但由于早年并没有挨着老祺王,军队里的视线没怎么往他那儿集中,所以直到近四十岁才被老祺王发现,调到身边委以重任,算是大器晚成了。不想这之后不到一年老祺王就身死殉国了,于是佐明兰的将位就一直比佟耀顶矮上一点儿,后来人说起征边的两大将帅,也都是“佟佐、佟佐”这么说的,从来都是佟在前、佐在后。
好在这个佐明兰生性比较直爽,对这种名义上些微的差距也不怎么上心,加上他与佟耀顶一直也是兄弟相称,更加不计较这些小节。老祺王对他而言有知遇之恩,惋惜老祺王殉国未能继承大统也很自然,后来凭空冒出来个云端来,硬生生顶了本来该属于云肃的皇位,佟耀顶跳脚,这些刀枪上打拼的人重义气,他也就跟着生气起来,但几年下来见云端治国也治得挺漂亮,也就渐渐没了意见。这次回京来,皇上无嗣、皇宫失窃的事情虽有跟着谏了几本,但听说汪云崇在百川山庄赢了论武大典,倒还是诚心相贺的。
汪云崇自然是打听过这个老将军的性子的,于是谦恭道:“不敢不敢,许多地方还要向佐将军多多请教。”
“诶,”佐明兰摆手道,“老夫在边外打了几十年的仗,都是跟蛮子打交道的,是粗人,这京城里头朝廷里边的事情是细活,我在这儿是外行,汪大人就不要过谦了。”
两人客客气气地聊了一会儿,汪云崇言说皇上召见,不能让皇上久等,便先告辞离开,两人再互相施礼,彼此别过,往相反方向走去。
未走出两步,佐明兰忽然转过身来,喊住汪云崇,汪云崇心底奇怪,却也不能表出,只得面带笑意地又转过去,问道:“老将军还有事么?”
“没有没有,”佐明兰也是笑意盈盈,道:“只是忘了说一句,恭喜汪大人哪!”说罢意气风发地出了华阳门。
汪云崇不解地挑眉,论武大典一事有这么可喜么?还麻烦这个老将军特意道这一声喜?
兀自摇摇头,快步向御书房走去。
汪云崇进御书房是有特许的,只要周边没有别人,可以直接推门而入,而此时推门而入所见到的景象,就是九五之尊毫无形象地双脚翘在龙案上,束发的金冠随着脑袋歪在一边,阖着眼睛,只在听到雕花大门被推开时略略睁开。
汪云崇嘴角一搐,强忍着被逗乐的笑意,一撩下摆双膝跪地,不合时宜地行了一个完完整整地大礼:“臣,汪云崇,参见皇上。”完了还以首顿地。
云端起初吃了一惊,反应过来之后睨了他一眼,道:“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敢拿朕寻开心,好吧,既然你这么守规矩行了这么大一个礼,就先跪着吧。”
汪云崇仰起头来,笑道:“皇上不让平身,臣自然只能跪着。只是皇上这龙案实在太高,皇上又是这么个姿势坐着的,且不说这个君臣之间交流困难,若是臣在这龙案下偷笑什么的,皇上怕也抓不到了。”
云端白了他一眼,心情却渐渐好了起来,道:“行了行了,堂堂十二卫总领,趴在那儿像什么样子!”
汪云崇抖抖袖子起了身,凑上前来,挑眉道:“皇上不是说这几日都在享受合家融乐么?怎么累成这么个样子?”
“合家融乐?”云端抱怨道,“这话你也信?朕白天要上朝完了还要想着召集臣子解决这个摆平那个,晚上太后兴致好,大摆筵席歌舞到深夜,朕也得撑着精神陪着。小云萄刚满一岁,会开口喊父皇了,也不知是谁教的她,说得忒好,字正腔圆的,太后和澜妃听得都心疼,恨不得她喊一声朕就能应一声,所以朕还得常往澜妃那儿去,省的太后唠叨。”
汪云崇听出了味儿,笑道:“皇上这是嫌身边不新鲜了?!”
“新鲜?”云端再次挑眉,凑近汪云崇,道,“朕身边几时新鲜过?后宫那几个哪个不是为了安抚老臣子娶的?也就太后挑的一个澜妃算是没什么花花肠子。就连老实巴交的柴闻厚,最近都在想着把侄孙女弄进宫来,这还怎么新鲜?”
“所以……”汪云崇话锋一转,道,“皇上前阵子才那么频繁地出宫,寻新鲜去了?”
云端看汪云崇一眼,想来也知道董之弦一定是什么都跟他主子说了,于是道:“朕哪有心思寻新鲜,自然为的是禄王的那个案子。”
“皇上,”汪云崇微微正了正神色,道,“现在佟、佐几位将军回京,祺王爷身后的势力增添了不少,前阵子看希传来的密笺,说佟耀顶一回到京城,连皇上安排的别馆都没进就直接进了宫,皇上身边此时正是需要人的时候,这禄王案子悬疑甚多,查起来既费时日又费人手,就不能缓一缓么?”
云端略略耸眉,道:“放了二十多年的案子,好不容易有了眉目线索,此时若不抓住,难道还再等个二十年不成?”
“皇上,恕臣斗胆直言,”汪云崇道,“皇上一再催促十二卫查禄王爷的这桩谜案,可是别有深意?”
云端难得地一怔,随即抬眼看了自家爱卿一眼,道:“崇,你很聪明,所以只用了不到五年就做到了十二卫总领,但你太聪明,这就难说你日后有没有好处了。还记得当年你初入十二卫,徒手降服八个持剑刺客后,朕第一次召见你时说的话么?”
汪云崇神色一凛,道:“皇上说,初见臣便觉得难得地亲切,夸臣做事利落,愿……拿臣当兄弟看待,臣万不敢当。”
云端点点头,道:“你还记得,朕便欣慰了。当时朕初登帝位,身边没半个可用的人,而你是第一个愿意站到朕这边,而且真心为朕一直考虑到今天的人。朕这话不假,所以才不跟你讲究那些个俗礼,你也知道,朕多少事情都是放心地交给你的,瞒谁,也不会瞒你。”
汪云崇肃然起来,需知云端和他论事时多半是嬉笑语气,态度也极为放松,一旦神色凝重起来,一定是有天大的事情了。
“崇,你问得对,但不是时候。”云端正起身子,道,“你且记下一件事,禄王案,关乎国运,一定要查。”
汪云崇吃了一惊,仔细琢磨了一番云端的话,已然大致了解了云端的意思,于是略一点头。
云端见他领会,也放下心来,眉头舒展,重又将腿翘到桌上,恢复了吊儿郎当的神态。
汪云崇微微一笑,道:“不过皇上,这事您也不必亲自出马,让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去探就好了,听说皇上头一回去悠莲馆就给佟将军逮到了,佟将军没有为难皇上么?”
“嗯……”云端摸摸鼻子,含糊道:“被朕应付过去了……”
汪云崇侧头端详了一会儿云端的神色,突然挑眉道:“皇上……难道看上了水扬心?”
云端白他一眼,道:“朕说的你怎么就不信呢,朕是为了禄王案。”
汪云崇不理会云端的解释,继续调侃道:“难怪皇上觉得身边不新鲜了呢。那水扬心的确是国色天香的美人一个,人有见识,琴也弹得好,皇上若是收进宫来,绝对能新鲜好长一阵子。”
云端继续赏自家爱卿白眼,但也未置可否,只道:“这水扬心不知是不是因为习武的缘故,性子烈得很,那天竟还摆了朕一道。”
“嗯?”汪云崇不解。
云端拿过茶盏来呷了一口,于是将那日去悠莲馆闲聊,被水扬心激怒以及水扬心把自己放倒的事细细说了。
汪云崇神色巨变。
兰花香!
不易察觉!
中香之后并无大碍,若不得解药则需昏睡三天!!
这分明是……慕容笛所说的去毒涤魂香!
而照慕容笛所说,天底下会用这种香的只有一个人——
五岁时走散的,慕容笛的妹妹慕容筝!
云端一气儿说完,这才发现汪云崇脸色猛变,吃了一惊,道:“什么地方不对么?”
汪云崇今日进宫,本来是有一堆事要报给云端的,一路上亦是理好了思路斟酌好了说辞,准备以最精简的方式达呈上听的,但给云端突然说出这么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偏偏几日前才刚刚撞见过慕容笛,这涤魂香的性状用途以及效果也正记得牢固,断然没有记错的道理,当下脑中诸事通通让道,只来来回回地琢磨起这一件事起来。
慕容笛其他都可说是谎,但这她这妹妹却是当年出逃阳灵教后唯一活下来的亲人,虎毒亦不食子,慕容笛会找上他汪云崇求他寻慕容筝的下落,线索多半不假,而慕容笛的话若是真的话,那么……
云端皱着眉,见汪云崇半天不说话,也担忧起来,收起翘在桌上的腿,站起身来,道:“出什么事了?”
汪云崇给他这一问,回过了神,应道:“皇上,容臣明日再进宫禀报,此时臣忽然想起一事急需证实,缓不得。”匆匆道了一句:“臣先告退。”也不管云端一愣,便即飞速转身夺门而出,一路径直朝华阳门奔去。
云端看着汪云崇绝尘而去,喃喃道:“本来是想跟你说那件事的,如此……那就晚几日也好……”
棕红大马冲门而入,在卫督府众人惊异目光中,又直接撒开四蹄奔向了客院,一路上吓坏了往来的几个仆从。
勒马止步,汪云崇飞身下马,南叠枫早已听到了动静,走出房来。
“你们全都出去!”转身喝退所有闲人,汪云崇一把拉过南叠枫便往室内拽,南叠枫不知情由给他这么强拉进屋来,不由一把甩开胳膊,弯眉倒竖起来,道:“你发什么疯!”
这一个“你”字听得汪云崇一愕,手上一松,冷静下来。
南叠枫揉着被他拽痛的手腕,冷冷看着他。
汪云崇缓了一下情绪,道:“水扬心被陵鹤子前辈收养时,是几岁?”
南叠枫横眼道:“大人大老远怒气冲冲地来就为了问这个?”
“是几岁?”汪云崇不放弃。
“扬心也是孤儿,哪会清楚具体几岁?”南叠枫哼出一口气,道,“依形貌来看,大概五六岁吧。”
“陵前辈有没有对你提过,她是在什么状况下发现水扬心的?”汪云崇继续问道。
“南边山野地方,灾乱都多,穷苦人家养不起的孩子多得是,哪有什么状况?”南叠枫随口应道,忽然觉得汪云崇会特意转过来问水扬心的事有些不对,问道:“怎么了?”
汪云崇正过身来,神色复杂地道:“你有没有想过,水扬心可能就是慕容笛的妹妹?”
南叠枫如遭晴天霹雳,惊问道:“什么?!”
汪云崇叹出一口气,道:“若不是事情来得巧,谁也不会想到这上面去。”于是将方才听云端说的涤魂香一事,明明白白地跟南叠枫重复了一遍。
南叠枫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按说五岁的孩子,已经会记事了,况且以水扬心的聪明,应该更不差才是,”汪云崇道,“至于为什么你和陵前辈都不知道,这就要问水扬心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