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呼延父子亦是古怪地瞧着自己,无奈地撇撇嘴,道:“两位先进来吧。小五,沏壶茶。”
南叠枫刚关了窗脸色就苦了,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这说的都是什么迷糊话?居然当着那两人的面这么亲昵地叫汪云崇,而且还让汪云崇领他们先坐……自己才是主人啊,天哪天哪……鉴于之前在呼延大宅时两人误打误撞弄出的暧昧姿态被下人报给这父子俩,这下子不知道会在这两人脑中构出什么画面来……
虽然这画面也确实现在也成真了……
洗漱穿戴毕,南叠枫整肃衣冠,下了楼来。
长清居因是茶坊,虽然这春茶才方刚摘采过,加上本是清晨又是下雨天气,客人不多,但说什么在店堂里会客也是不妥的,南叠枫正了正神色,步入一边的偏厅,小五早领着那三人坐了进来,奉上了茶。
里面三人正在面面相觑,想是能捡来聊的话题都已经说尽了,剩下的要么就是彼此不知道或是不感兴趣的,要么就是彼此都很想知道也很感兴趣,但却是互相的忌讳。
比如二十四年前的追杀之谜,比如前月汪云崇那轰动京城的拒婚。
听到脚步声,三人齐齐抬头,将目光全都集注在南叠枫身上。
微微浅笑,南叠枫走到呼延铎与汪云崇之间的空位坐下,道:“不知世伯会来小侄这陋居,有失远迎,望世伯勿怪。”
“诶,”呼延铎摆摆手,难得地和颜悦色道,“是我们来得太突然,贤侄不要见怪才是。”
南叠枫看见呼延铎神情如此和煦,心下生出一丝愧疚来,道:“前些时日小侄为了师父的事,对世伯……言语之间多有不敬,世伯却未与小侄计较,实在是让小侄惭愧了。”
呼延铎再次摆手,唇间笑意不减,浓眉略略一抬,似乎别有深意。
一边的汪云崇也拱手道:“提起此事,汪某亦心中有愧,老爷子虚怀若谷度量非凡,实是令晚辈们佩服。”
“你们也算是各有难处,老夫也并非不讲理之人。”顿了顿,略略一叹,道:“贤侄啊,我也不跟你绕那些个客套话了,我和啸儿这次来,一是想看看你这地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你师父过世,我这个做世伯的,该尽点儿关照的责任才是;这第二嘛……也是想来祭拜一下你师父,聊表挂念。”
南叠枫暗道了一句不该,当日从呼延家大宅离开时,呼延啸明明白白地告诉过自己呼延铎来年要来武夷山的,那之后两人被慕容笛胁迫,遇上殷秀戊,回到京城后又纷乱莫名地经历了一大堆,呼延啸这一句话,竟是早忘得干净了。
转眼去看汪云崇,见汪云崇抽抽嘴角,显然也是这会儿才想起来。
南叠枫点点头,道:“小侄手中还有些生意,虽谈不上富贵,但糊口还是可以的,世伯就不用费心了。不过,师父若是知道世伯亲来探望,也该是高兴的。”
汪云崇与南叠枫方才的一瞬眼神交流,到底被呼延父子瞧在眼里,两人心中微讶,却也未显露出来。
呼延父子对汪云崇的印象非常复杂。此人在做十二卫总领时嚣张得很,也确实有嚣张的本钱,但是好端端的一句话给他说出来,总觉得气势上被他压了过去,却又找不出来他哪里说得不妥。坊间皆传,此人对长荣帝忠心耿耿,做事利落干净,在数月前南叠枫水扬心偷盗皇宫之前,在他手上过的案子没有一件拖沓未结,就是这件皇宫闹贼的事情,也是因有隐情按下不发的。在百川山庄,他赢下论武大典,凭着颇具江湖气的作风成功地获得了叶剪繁的青眼;之后,他却为了解宫中十余年不得解的秘案,不惜冲撞呼延铎这个武林元老。他明明是长荣帝最为倚重的心腹,却放着品貌无双的清北公主不娶,甘愿被黜归田,永世不得翻身。
这个人,在荆州时可算是颇为无礼了,但仔细想来,他所做之事都是有理可循,绝非无理取闹故意刁难,除了踹过小侍那轻轻一脚,礼数也都不缺,实在让人愤恨不起来。
呼延啸的感觉更加纷琐,汪云崇爽快直接,身上全然没有一品大员的拿架傲慢,做事干脆功夫绝好,这种出众人物,很让人想要结交。但是,他不仅明明白白地揭穿过他呼延啸对南叠枫的心意,而且也不如何掩藏他对南叠枫的好感,现在罢官之后,竟还住到南叠枫这里。他实在不知,在他缺席的这几个月中,这两人从官贼对立到底发展成了什么关系。
“对了,”呼延铎四下看了看,道:“你不是说你还有个师妹么,若是住在此处,不妨也出来见上一见。”
说起水扬心,南叠枫心中还是略有不安,轻轻皱了一下眉,道:“扬心她尚在京城,一时半会儿还不便回来,改日小侄让她亲自上荆州去给世伯请安。”简单一句带过,遮天令一事极为复杂,暂且是不宜说的。
“扬心?”呼延铎挑眉。
“哦,她叫水扬心。”
“嗯。”呼延铎点点头,“请安之类的都不必了,女孩子家的,一个人赶那么远的路到底是不方便,若是得闲,咱们上京城去瞧瞧她好了。”
“世伯说的是。”南叠枫点点头,指指案上的茶盏,道:“世伯不尝尝这茶么,这可是小侄这里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呵呵呵,”呼延铎笑了起来,道:“说得这么寒碜。”端起茶盏来轻轻一嗅,扬了扬眉,这才轻抿了一口。
呼延啸也揭开茶盖,细心地品了起来。
长清居的每年的茶制得并不算太多,但工艺却颇为讲究,从植苗到炒干都是奉着古法来做,因此制成的茶都是难得的上品,在近处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这会儿奉上来的茶,虽然不是南叠枫亲手所沏,但店内众人对茶之一道多少都有些钻研,加上因是招待贵客,挑出来的茶自然也是最好的,因此滋味还是绝佳。
要说一般人家兴许是辨不出来,但呼延家乃十余代的望族,近几辈更是张罗起荆州城内的各种生意,家底之厚非一般富商贵族可比,家中所用所食自然都是极好的。这茶方一入口,父子两人虽不精茶艺,但好东西是自小用惯了的,不禁眼中一亮。
“好茶,真是难得的好茶。”呼延啸点头赞叹,温笑着望向南叠枫,道:“枫,等临走时我可得多带点儿回去,这么好的东西,你可别舍不得。”
“你这孩子,做世兄的没给人帮上忙,反倒揩人家一把,真不象话。”呼延铎笑着责了呼延啸一句。
“世伯,尽管让呼延拿吧,”南叠枫也回以一笑,“我这儿存货不少,凭他,也吃不穷我。”
几人哄笑起来,室内一时乐意融融。
正午,后厨备了些竹笋菌菇野鸡之类,烹制手法虽不及呼延家家厨高明,但因是山间野味,只需略加些佐料,滋味便足够鲜美了。
呼延父子少不了又一阵感叹,呼延啸更是对这佳肴赞不绝口,几番提及希望得闲亦能在此仙灵之地住上月余,才好每日皆尝如此美味,天天与青山绿水为伴。
“你要想来住,随时都好,我这里自然是欢迎的。”南叠枫夹一块笋片放进嘴里,微笑道。
呼延啸兴奋道:“我可当你答应了啊,以后可会常来烦你的。”
汪云崇右眉一挑,看看南叠枫应得倒是爽快,想想自己月前半夜上长清居来的时候,为了留下来还费了老大一番劲,心里犯嘀咕了,左手伸到桌下,在南叠枫大腿内侧半摸半掐地拧了一把。
南叠枫身子一颤,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汪云崇干的,无名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黑着脸不动声色地在汪云崇足三里上重重一踢。
“啊!”天底下谁受得了南叠枫这么发力在穴位上狠狠一踢?汪云崇只觉得左腿自膝往下全都麻了,足三里处更是痛得厉害,于是一声惨叫。
这一声倒把正专注于面前野味的呼延父子给吓了一跳。
“汪兄?”呼延啸悬着筷子,看着汪云崇脸色微白,额角仿佛还有冷汗渗出,更是愣住。
“没……没事,”汪云崇咬着牙微微挪了一下半麻的小腿,朝呼延啸挤出一丝苦笑,道:“咬到舌头而已……两位继续,继续。”
雨过之后,山间道湿土滑,一路坑洼泥泞。因是南方初春雨季,此时的雨势亦只是暂歇,天色仍自郁郁不明,空气中盈满了混着潮气的泥土气息和嫩叶清香。
一行人皆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只看着脚下泥草混合的山道。如此的小心沉默,倒不是因为路面湿滑难行,而是他们将要到达的,是当年的天下第一高手,陵鹤子的墓地。
转入一个狭小山道,两面都是探伸出来的枝杈,仅容一人通过。南叠枫当先引路,身后几步落着汪云崇,之后是呼延铎,呼延啸走在最后。
呼延家与陵鹤子极有渊源,呼延铎是陵鹤子知交,呼延啸自小亦是耳濡目染不少,因此越离得近了,父子俩越是觉得心下惴惴。汪云崇也难得地肃起了面容。虽然在长清居已住了大半月,但南叠枫总以师父生前就好清静为由,一直不让他上山祭拜,武林中关于陵鹤子的传闻已近神话,对此等人物任谁都是敬仰万分的,汪云崇亦不例外。
山路婉转崎岖,窄小且并不平坦的小道表明此处稀有人至,一路甩开脚下缠绕的杂草,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杈,山道盘绕升高,终于在一个转角,面前突然一片豁亮敞阔。
不知不觉,竟已是绕到了山顶。
一片宽阔的平地上,却难得地杂草稀少,周围的树枝亦被简单地修剪过,一间全由竹木搭建起来的翠色小屋突兀地立在一边,另一边则被一块光裸的巨岩遮挡住。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绝壁,山间萦绕的雾气靡靡洒洒,笼得这绝顶上的风景不似凡间。
南叠枫止步片刻,方转过身向那三人道:“师父的墓,便在前面。”言罢再次转身,当先绕过那巨岩去了。
三人略略打量了一番四周,这才相继跟上,待得依次绕过那巨岩,齐齐倒抽了一口气。
与方才那一面全然不同,这一面虽然四周仍是绝壁,但却可清楚得看到环绕着这座山的其他山峰,这些围着的山峰全都比此处山顶高出二十余丈,且每座山上皆是葱翠碧绿树草漫山,一大片的青绿色之中偶坠有各色小花。
抬头仰望,若是忽略去身在绝顶且脚下即是绝壁,恍惚便会有种置身幽幽峡谷的错觉。
山巅之上得此绝景,实在是难得。
三人正沉浸于景物突变带来的巨大震撼中,却见南叠枫缓缓移步转身,踏着地上丛生的青草慢慢向那岩石走去。
三人一齐转身,但见那本是光裸的巨岩,在这一面竟是长满了野草野花,盎然生成了一座小山。
岩下正中,赫然立着一块青墨色墓石。
南叠枫水蓝色的背影轻轻跪下,向着那墓石叩首三声,抬头道:“师父,看看枫儿给您带了谁来。”随即站起身,让到一边。
呼延铎腿如灌铅,立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出步子。
二十四年过去,他早已从最初的刻骨思念慢慢变为后来的深埋心底。时间将他从意气风发的青年雕琢成鬓发斑白的老人,这一份挂念已经随着日子悄无声息地流逝渐渐地变为了习惯。南叠枫带来的陵鹤子死讯,纵然是晴天霹雳,但遥隔万里,这一份已经习惯了二十余年的思念却仍然在若有若无地延续着,虽然痛哭过几场,却未真正懂得,陵鹤子的死,到底意味着怎样的了断。
直到今日他亲眼看到,这一方小小的,长宽不过数尺的墓石。那飞扬潇洒了一世,孤傲动人了一生的陵鹤子,也与这世上万万千千的凡夫俗子一般,沉睡在地下,仅用这一小块石头,作为终了的标记。
感受到父亲的巨大悲伤,呼延啸走过去,搀住父亲的胳膊,两人一起缓缓走到墓前半丈。
呼延啸撩袍而跪,依晚辈之礼磕了头。
再抬头时,但见父亲已经继续走到那墓前,伸手抚上了那青墨色的冷石。
“你要是知道我来了,一定不高兴,多半还会迁怒叠枫吧?”呼延啸喃喃低语,眼中莹光闪烁,嘴角却意外地,牵起了一丝微笑,“之前,我们都处处让着你,让你做一切你愿意做的事,包括躲起来,让谁都见不到你……”
呼延啸和汪云崇都微微一愕——“我们”?
南叠枫经年前与水扬心一番对话,知晓到段书源等一众其时宗师级的高手都是爱慕陵鹤子的,倒是对这一句“我们”不太惊讶了。
“现在,我不能再顺你的意了。”呼延铎续道,“当年参与那事的人,如今活着的,只剩下我了,你在天之灵骂我也好怨我也好,我还是会年年到此,在这绝崖之上,陪你住上几日……”
后面的话愈发低不可闻,呼延铎轻抚着墓石,脸上时悲时笑,不知正与故去的梦中情人说着什么,那张本是深刻谨肃的脸上露出不曾见过的执迷和深情,看得一旁的南叠枫三人都不禁动容。
待呼延铎最后拭着眼角站起,汪云崇这才走过去,也依着晚辈之礼叩首,然后对着墓石不知小声地说了什么。
那个全由竹木搭建而成的小屋,便是陵鹤子师徒三人一直居住的青竹小居。
四人推门而入,当先进入视线的,就是正堂之中摆着的陵鹤子的灵位和一些祭奉瓜果。
房内陈设仍是居家模样,案上椅上一尘不染,竟是有人常常打扫的。
汪云崇伸手摸了摸茶几,见没落灰,略略挑了挑眉,方知南叠枫隔几日便说要上山来,到底是为什么了。
各自寻了竹椅坐下,南叠枫转进屋,取了几个青色竹筒削成的杯子,灌入煮沸的山泉。
走了半个多时辰的阴冷山路,有这么一杯山泉水暖身,自然是怡神的。
打量了一番四周,呼延铎缓缓开口道:“有这么个灵致地方,也难怪你师父把天下都给忘了。”
南叠枫应道:“当年师父找到这个山顶,便不愿再离开了,这个青竹小居,也是师父一手搭起来的。”
呼延铎点了点头,沉默半晌,道:“距四月初八百川山庄庆典之日也只有一月了,贤侄可想好了要如何向叶庄主辞去继任一事了么?”
南叠枫微微低了低头,复才又抬眼起来,道:“其实……小侄这几月来仔细考虑了一番,还是决定答应下来。”
呼延父子都是一愕,第一反应都是去看汪云崇,只觉得南叠枫改变主意多半与他有关。
汪云崇莫名其妙,挑眉道:“两位莫要看我,百川山庄庄主一事所关重大,莫说汪某已经不是朝廷命官,就算尚是十二卫总领,对这种事情,也没有左右的能力的。”
两人对这话虽然半信半疑,但继任百川山庄庄主的确不是小事,料想南叠枫应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儿戏。
“接任百川山庄庄主,所担负的将是整个江湖的大势和走向,并非易事啊。”呼延铎眼中微光闪烁,深刻如雕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小侄尽力而为。”
呼延铎扬眉起来,盯着南叠枫看了许久,方道:“看来你已经决定了?”
南叠枫微笑道:“琢磨了有一阵了。”
呼延铎“嗯”了一声,看着那青竹杯中袅袅腾起的白烟,道:“大丈夫来此世间一遭,是该有些做为,既然传派之事与你无关,你若能够继任,世伯我也是乐见的。只是当日在荆州你曾说只愿守着那长清居清净度日,见你说得坚决,倒是没料到你会改变主意。”
“离开荆州后的几月之间,发生了些变故。小侄认真思虑过了,到底是入了江湖,便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