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已非朝廷命官,这东西乃皇家之物,寻常人怎能想翻就翻。”言语之中意有所指,不但向慕容笛表明自己对这东西毫无兴趣,也警告他不许拿着这皇家之物四处招摇。
“呵呵呵,”慕容笛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笑道:“汪大人这就说笑了,既然已非朝廷中人,又何必守那些个朝中的规矩?”蓦地笑容一收,亮而大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汪云崇,笃定道:“看来汪大人对那朝中日月,想必颇是眷恋罢。”
汪云崇面色已然沉到极点,自胸中吐出一声冷哼。
慕容笛再次笑了起来,眸中方才的狠邪一扫而空,伏过身子半趴在圆桌上,顺手把玩着汪云崇方才饮酒的那个白玉小杯,纤细的指尖滑过圆润的杯沿,道:“这册子里的东西,就足可让汪大人一夕回朝。”
汪云崇眉心微拢。
看慕容笛这等神态,加之先前在画舫上的那番话——能够让慕容笛认为对自己有如此吸引的东西,想必与二十余年前之事多少有些关联。
如此想着,汪云崇两指一掀,将那册子翻到正面,随即不顾慕容笛在侧,猛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手指划过封面上苍劲有力的墨迹滑到那不容置疑的紫金龙纹上,像是下足了决心一般果断翻开,但目光又在其中的一页上顿了住。
有些黄旧的内页,第三行的正中两个力透纸背的秀字赫然而现,汪云崇死盯着那两个字,仿佛要将那薄纸看穿。
那两个字,一个是“云”,另一个,是“幽”。
庚泰朝皇帝的胞弟、庚泰十六年被全家灭门的,禄王爷的名讳。
慕容笛在一边瞧着他的反应,探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内页上的内容,道:“汪大人何必流连这些,最精彩的可在最后一页上呢。”
汪云崇这下再不犹豫,直接倒翻到最后一页。
巨大的惊默袭顶而来,汪云崇一瞬之间全然震住。
握住纸页的手有些颤抖,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他相信自己的眼力、相信慕容笛最后孤注一掷的赌筹,相信那自己已然烂熟于胸的紫金龙纹印记,却无法让自己相信那内页上的内容。
慕容笛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好整以暇地微眯着眼睛,干净利落的指甲轻轻敲打着杯沿,发出断断续续的清脆玲响。
周遭静得一丝杂响也无,只剩慕容笛的指尖轻磕着白玉杯的这脆响声,应和着时间流淌的窸窣。
许久,汪云崇深深吸入一口气,将那册子合上,一张霸气惯了的俊脸上面色铁青。
又再半晌,册子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缓缓却又坚定地推了回去。
慕容笛有些意外,直起身来,道:“汪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用这册子来引我,必是盼我助你,”汪云崇往后一倒,道:“你的要求那么过分,我不可能答应。”
慕容笛挑起细眉,将那册子再推过去,道:“事隔数月,我这要求早已与先前不同,汪大人难道不愿听一……”
话未说完,但觉手上的的册子怎么也推不过去,原是汪云崇轻轻按住了那薄册的一角,暗发内力制住了自己推移的动作。
汪云崇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直直地与慕容笛对视,道:“这对我不重要。”
慕容笛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在汪云崇那不怒自威的目光逼视之下,慕容笛嘴角的弧度竟渐渐加深了起来,最后连带着眉眼里也盈满了难以捉摸的笑意:“那什么对你重要?南叠枫?”右手一收,慕容笛干脆放弃了在推移薄册之上的争斗,道:“注定都是翻云卷浪的人,就算打定主意不问世事,你们两个有可能风平浪静地过下去么?况且,南叠枫这几日天天都呆在归一阁里,他是不是决定了要接任百川山庄的庄主,汪大人应该比我清楚罢。”
慕容笛来庄数日一直未有动静,与列潇云两人看似整日闭门不出,却暗中将庄中这些个要紧人物盯得死紧,不仅把南叠枫这几日去向摸得一清二楚,更是一语道破南叠枫与汪云崇的关系,心思之辗转绝非常人可及。
“过不过风平浪静的日子,这是我和枫的事情,”汪云崇抱起手来,道,“不劳慕容公子费心。”
慕容笛似乎未料到汪云崇在如此震惊过后竟是丝毫不为所动,见他意态坚决,也知再多诱劝也是无用,于是叹了口气,自椅子上站了起来,重新将那血迹斑斑的册子纳回袖中,道:“汪大人不担心我将这册子公诸于世么。”
汪云崇瞥了他一眼,道:“没有我和枫的鼎持,你将这东西捅出去只是徒招祸害而已,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窃以为慕容公子并不会做。”
“呵呵呵,果然是算计不过汪大人呢。”慕容笛笑出声来,道:“既然汪大人不想要这东西,我也不便多留了,汪大人,告辞。”说着向汪云崇微微一拱手,转身而去。
“慕容公子,”汪云崇道,“枫与我想的都是一回事,公子不必再去枫那里徒费口舌了。”
“那是自然。”慕容笛回头轻轻一笑,随即衣袖飘飘,转出院子去了。
通往慕莲院的游廊中月光斑驳,尽管天上的月色极好,百川山庄中的笼火也正是鼎旺之时,这一处游廊仍旧远避声嚣,静谧昏黯。
走过第二十道廊柱,南叠枫顿下脚步,精致的弯眉蹙出一道淡淡的褶痕。
这到底是何时兴起的法子,都绕来这游条游廊里堵人的么?
听得南叠枫止住步子,廊柱背后绕出一人来,影绰的月光映上他带着几分邪魅的脸,正是列潇云。
“列潇云……?”南叠枫发觉来人竟是此人,微微一怔,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并不是因为武功输他,而是因为……曾经吃过这人的亏。
列潇云注意到南叠枫这个撤步的细小动作,马上无害地摊了摊手,笑道:“我这里今天没有茶菱香,南公子不必提防我。”
不提茶菱香还好,提起这三个字,那天在画舫上差点被列潇云侵犯成功的画面立时跳了出来,彼时的自己尚自不晓情事,因而除了对列潇云恶感增加之外并没有再想太多,此时……被汪云崇悉心“教导”了数月,再回想当时情形,简直是……
好险……
对着这么个诡狡无双的暗器小祖宗,加上此人还有慕容笛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毒物做靠山,怎么可能不提防?收在袖中的右手捻出一个蓄势的半招,道:“有事?”
列潇云近前几步,道:“想请教南公子一个问题而已。”
虽是吃过闷亏在先,但南叠枫到底是艺高胆大,由着列潇云挨近到两步之距,挑了挑眉,示意列潇云有话快问。
“呵,”列潇云微微低了低头,道:“听说百川山庄和呼延家最近都在暗中寻查阳灵教近年来的势力分布,是要……准备何时动手?”
南叠枫未料列潇云问的是这么一句话,心中微愕。
慕容笛对于黎岱渊掌管的阳灵教恨之入骨,对有关阳灵教之事处处上心这倒不奇怪,怪的是列潇云与慕容笛不过是交易关系,却居然犯得着为慕容笛追问到这个份上?
“列少帮主想必也知在下定然不会回答,”南叠枫略一皱眉,“再者,这种事,列少帮主还是直接请教叶庄主比较好。”
“哈哈,”列潇云笑着一点头,一屁股坐上一边的长椅,毫无形象地斜靠在廊柱上,道:“南公子先毋要急着推脱嘛,南公子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把这么大部分的势力借给小笛?”
一句话说到点上,南叠枫抬起星眸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却也并不反驳。
列潇云自然而然地将这种默然当做默认,微微眯起眼睛,缓缓道:“敢问南公子,有多少年没有听过我老爹的动静了?”
列满坤……?!
一句话再次中的,南叠枫双眼直视着列潇云,吸了一口夜间的凉气,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了下来,道:“列老帮主想是已有七十高龄,有列少帮主打点帮中,老帮主应是可以颐养享福了。”
“呵,”列潇云蹦出一声冷哼,全然不在乎南叠枫应的这一句话,伸出四根手指,道:“四年了,对不对?”
南叠枫拢住眉心,淡淡点了一下头。
“四年前,”列潇云双目眯得更紧,浓黑的眸子却借着月色泛出诡异的幽光,“我老爹在平州聊生意时,遇上了杜衡轩的后人,被白骨夺命锁折了一条腿,又被那人下了重毒,四年来只能卧床不动,权且保住性命。”
南叠枫胸中一震。
白骨夺命锁,又是白骨夺命锁!
原来江湖上四年不闻列满坤其声,竟是被阳灵教白骨夺命锁与利毒双管齐下,伤成废人一个。
列潇云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在手里摆弄着,续道:“老爹怕外人觊觎远烈帮多年累积下的财富,便封锁了消息,正好他岁数也大了,江湖上又一向将远烈帮列为歪门邪道,对他莫名其妙地退隐倒也没有深究。”
南叠枫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自列潇云身上移向远处的树丛。
列满坤近五十岁才得列潇云这么一子,自小到大虽不算是溺宠,但好歹也是将一生所学倾囊授与,才有的列潇云未到而立之年已有超越其父之势的暗器手法和家传绝学。
而阳灵教一夕之间将列满坤重伤至如此境地,此等深仇已与弑父无异,虽然不知列潇云与慕容笛究竟是谁找上的谁,但这两人会同心协力起来,如今看来也的确是情理之中。
感觉到身侧一凛,南叠枫回神过来,见列潇云不知何时已挨近了来,一张危险十足的俊脸与自己只有三寸余距。
不动声色地将上身后撤一些,南叠枫沉下脸色,道:“不知列少帮主与在下说起这些,意在何处?”
“呵,”列潇云讪笑一声,道,“我和小笛所求,无非是与百川山庄联手,蹈平阳灵教而已,利人又利己,南公子该是清楚得很,又何必装糊涂?”
南叠枫一个翻身站了起来,斜了一眼歪在长凳上的列潇云,道:“慕容笛是想要夺教主之位,这与百川山庄除江湖祸患之想大相径庭,这哪里有得谈?再者,在下方才好像说过,这种决策之事,列少帮主该去与叶庄主商议才是,何必在此与在下废这些口舌?”
听得这话,列潇云眼中蓦地笑意全敛,盯着南叠枫半晌,这才重新在嘴角浮起一丝浅笑,道:“叶剪繁的庄主之位,坐不了多久了,很快就是南公子你说了算了。”
南叠枫心头一凛,倏地回头盯住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列潇云无辜地摇了摇头,道:“你放心,我和小笛已经被阳灵教列为必杀之人,怎么可能再招惹你们把自己弄得两边挨打?”略略一顿,竖起一根手指向着归一阁的方向微微一指,道:“是叶剪繁自己惹祸上身,怪不得别人。”
震惊的情绪缓过,南叠枫借着幽森的月光直视着列潇云,心中反复计较他这两句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江湖代有人才出,”列潇云自顾自地续道,“叶剪繁执掌百川山庄已近二十年,也该换换人了,再者,他早早定下了接任庄主,也不能总让南公子你在一边做个摆设罢。”
“哼。”一番话越来越离谱,南叠枫斜了他一眼,一甩衣袖便打算离开。
“哎——”列潇云见他要走,自长椅上倏地站了起来,足下一点,凌空飘然跃到南叠枫面前,阻了他的去路,道:“南公子既然对叶剪繁的事不感兴趣,那咱们就来谈谈合作的事。”
“在下怎么不记得何时答应了要与列少帮主合作?”南叠枫顿住脚步,冷冷道。
“呵,”列潇云蓄势掌心,身子看似无意的微微倾斜,实则封住了南叠枫左右去路,笑道:“名门正派看不起我们这些歪门邪道,不屑与我们联手,这个可以理解。但是,名门正派又怎样?他们如果能凭自己的本事扳倒阳灵教,二十年前就扳倒了,何必等到今天?撑死也不过杀掉阳灵教一个暗主而已,还倒赔去三个顶世高手的性命。”
南叠枫星眸慢慢眯起,散出危险的莹光来。列潇云这话说得极是难听,且不说这些话将武林中所有名门正派整个辱了去,那二十年前追杀阳灵教暗主、折去三大高手之事陵鹤子也参与其中,若说二十年前没有扳倒阳灵教,这等于在说陵鹤子没有真正除掉这个江湖大祸。
可是……列潇云说的,的的确确是事实。
不屑与歪门邪道联手、徒守自己名门正派的清明、以六敌一却只是除掉了阳灵教当年的暗主,倒是方便了如今的魁首黎岱渊的夺位……
列潇云见南叠枫不接话,勾了勾唇角,续道:“南公子是聪明人,所以我才撇过叶剪繁直接跟南公子来谈,对付阳灵教只有以毒攻毒,而小笛就是最好的一味毒,如今这味毒都送到手边了,南公子为何不用?”
南叠枫盯着他的双眸中烨光轻晃,蓦地手上一个横切直打列潇云腕上内关穴,列潇云连忙收手一避,南叠枫左肘向外一撞再袭列潇云胸口神封穴,此两招猛然连出列潇云毫无还手之力,只得再次闪身让过,南叠枫却半路撤招足下一点一旋,瞬时与列潇云换过位置,脱出列潇云封堵。
列潇云挑着眉看着地下方才南叠枫站着的地方,“啧啧”地叹了两声,道:“南公子真是好俊的功夫。”
“过奖。”冷冷丢下两个字,南叠枫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列潇云抱着手看着南叠枫渐远的背影,脸上全无挫败神色,削薄的唇角反倒勾出了一个渐浓的笑意。
草草翻过几张书页,汪云崇终于将书一丢,往红木椅背上一靠,自胸中吐出一口浊气。
慕容笛的不请自来让他全然没了静心阅读下去的情绪,对着方才翻看了大半的闲书,眼前却不断地跃出那本薄册上的内容。明明只看了那么一眼,却莫名地,连那每个字的笔画弯折、甚至执笔人在何处断力都记得分分明明。
汪云崇抬头,对着窗外的皎月叹了一口气。
夜色渐浓,南叠枫还没有回来,许是与叶剪繁引荐的那些个人物相谈正欢。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枫呢……?
汪云崇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抓过桌上的酒壶,将那白玉杯斟了满,连着饮了三杯。
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混乱的思绪略止,汪云崇一手撑着额头,愣起了神。
半晌,被抑下的烦躁之意又再次升腾了起来,而且更加炽烈。
汪云崇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眼前却再次浮出了那本薄册,紫金的龙纹印、苍劲有力的黑字、血迹斑斑的封皮和内页、还有……
脑中不断地有声音在诘问:说、还是不说?!
说还是不说?
他已经是百川山庄的继任庄主,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决断?可是不说……明明是那么亲近的人,为什么要有隐瞒?
汪云崇扯松胸口的衣襟,烦闷地深吸了几口气,燥热难当。
好想……好想把那人抱紧在怀里,什么也不想,死死吻住。
胡思乱想之间,朦朦胧地听到一声轻唤,房门被缓缓推开。
看到门口跨入的纤细身影,汪云崇松了一口气,三两步奔上前,不由分说将人按紧在怀中,强迫着他感受自己胸口的剧烈起伏。
从未在人前显示过的脆弱,在这个人面前,为什么总是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