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温手脚冰凉,泪水从瞪大的眼睛中源源不断地淌了出来,马上就湿了枕头,湿了一侧的鬓角。
“温温,我知道你醒着,你倒是答应我啊?”
“恩……”孟子温费力地把声音从嗓子中挤了出来。
“再也不见你父亲,好不好?”
“好。”孟子温不迭点头。
他的母亲,在午夜,哑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跪在他的床前问他再也不见你的父亲了,好不好?他怎么能说不好?他怎
么忍心说不好?
好好好,不见就不见,有什么不好?早就该不见,早就该分别!
“温温,记住你答应我了……我去和他说。”王雅芝离开他的房间,也离开了家。
大半夜的,她的情绪又那样的不稳定,孟子温怕她一个女人出门会出事。他想去拦,可他发现他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身子
也动不了分毫。
就像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他努力地挣扎,浑身放浪形骸地痛,眼泪片刻不止地涌,可他动弹不得。
天亮了,噩梦才缓缓结束。他不想上学,只想这样躺上一整天。
可卧室的门又突然被打开,孟平站在门外,脸色十分不好,“你在家?你没有去上学?不舒服吗?”
孟子温连忙站了起来,使劲摇头。
“正好,我们聊聊。”
孟子温把头摇得更大了,“我这就去上学。”
“学校可以请假。”孟平的语气出奇地坚定。
“不,我没什么事,我要上学。”孟子温也不退步。他十万个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他,他早就决定不闻不问的,他要和他聊什
么?
孟平不再坚持,替他关上了门。
孟子温收拾好东西,几乎是跑出家门的时候,却看到孟平早就已经不在家中了。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班里正在排演节目,孟子温去了也没有课可上。女生们准备了一首歌,配着手语,唱爱。
领唱是黄薇,他曾经向往过的女孩子。她的声音甜美,歌曲也十分温馨。每个女孩子都开怀地笑着,随着音乐歌唱,做出“我
爱你”的手语。男生也都在一旁起着哄,听着,笑着。
从没有哪一首歌,能让他如此心碎。
休息的时候黄薇皱着眉问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歌不好听吗?”
孟子温摇摇头。
“就要过节了,你还是这么心事重重的,有什么事过不去呢。”
教室里还在反反复复地放着那首歌,彩带被高高地挂在吊灯上,慢慢地笼罩整间教室。外边又阴沉着天,教室里的气氛显得格
外温馨。
孟子温觉得自己那么的格格不入。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他对黄薇说:“对不起,我有些不舒服,先走了……”抓起书包,便跑出了教室。
他不敢回家,甚至不敢在外边游荡,就怕被他的爸爸碰见。他找了个从来没去过的小公园,在儿童区的滑梯的小房子里窝着,
一窝就是一整天。
以后就真的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吗?
他怎样都再也与他无关?他的爸爸……大山都没能把他们分隔。
因为妈妈的胁迫,因为离婚,他们要永世不见?
他的妈妈那么伤心,那么坚强的一个女人,嗓子都哭哑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觉得他的心,一点点碎成渣了。
今晚就是平安夜。
20.散伙饭
“他说不离了。”王雅芝一边吃饭,一边平静地说。
“啊?为什么?”孟子温放下筷子。
“为你。”王雅芝说。“他又找我商量,能不能每年来探望你一下,我拒绝了。他就没再提离婚的事,今早打电话对我说如果
这样,那就不离了。”
孟子温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不离不行,但是不离的话两人还有机会相见……等吧,等他们做出最后的决定。
孟平的公司运作突然遇到了很大的问题,很多老客户分别表示要停止合作。孟平知道这是王雅芝的所作所为,但又无法怪她,
毕竟他亏欠她不少。况且这个公司一直都是个负担,不要就不要了,正式员工也只有二十几人,发他们一笔钱遣散了就好。
所以在资金周转不灵所有的商业运作都停滞的时候,孟平宣布了公司解散。不是没有心疼,毕竟是这些年一点点累积起来的心
血。
孟平已经忙得几天都没睡过了,王建国听说他的公司解散这个消息,第一时间来找他喝酒。
哥俩找了个通宵的小酒馆,王建国喝得很霸气,他替孟平难过,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孟平倒是喝得很斯文,仿佛并不在意。
趁着微醉,王建国问:“是因为吴长河的事吗?”
孟平放下杯子,说:“算是吧。”
“王雅芝前几天找我问来着,我没跟她说什么,她应该暂时没有查到。她以为是个女学生,被她知道是个男孩,又要一阵闹…
…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孟平并不说话。
“你就一声不吭地让她折腾啊?公司的事还好说,要是被她闹到学校来,影响就太不好了,没准到时候连工作都保不住了。”
“让她闹吧,”孟平说,“只要她能消气。”
王建国酝酿了一下,又问:“可是你不是已经和那个孩子分手了么?当初什么都不顾都要在一起,说分就分了,还跑去支教…
…现在你妻子来闹,你也任她胡闹,跟她说清楚不就好了?”
“现在已经不是吴长河的问题了。”孟平又拿起了酒,“是我不对,她生气是应该的。”
“是……小温?”王建国小心翼翼地问。
孟平一个劲儿地喝闷酒,“那天你果真看到了。”
王建国问:“你打算怎么办?”
“她不必知道孟子温的事,让她闹够了,把婚离了。她说要带着孟子温出国,去她的总公司那边。然后就从此不相往来,不然
还能怎样?”
王建国闷头不说话。
放学的时候,孟子温在校门口被吴长河截住了。
有一段日子不见,吴长河看起来又俊朗了许多,只是脸色不太好。
孟子温本想躲着他,但吴长河坚持,“我就对你说一句话,前些日子他的公司也倒闭了,你不知道吧?你知道孟老师要辞掉学
校的工作吗?”
孟子温瞪大了眼睛,“什么?我不知道?”
“不如坐下来细谈?”
两人去了学校附近的书店,找了个僻静的水吧坐下。
吴长河说:“你母亲大概是知道我的事了,我想孟老师是为了不把事情闹大影响我的学业才提出辞职的。”
“你的意思是……都是我妈?”
“我想你劝劝她,别把孟老师逼得那么绝。公司没了就算了,可是他在这个学校已经教了这么多年书了,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也
不容易。这一辞职,怕是也不会有别的学校会要他……况且我跟孟老师早就断了。”
“我不明白,早就断了,为什么他不和我妈说?也不和我说?”
吴长河笑笑,“其实我的学业,我的名声都无所谓。从我喜欢上孟老师开始,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而且如果有必要,孟老师
绝对会为了你牺牲掉我,为了你,他能牺牲千千万万个学生。”
“我?我怎么了?”孟子温的手拿不稳杯子,杯子里的液体抖个不停。
“你以为我不知道?”吴长河把脸逼近,“你和你爸的那点脏事……你们都做过什么了,恩?做到最后了吗?他一定不忍心。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抱我的时候想的都是谁吗?你也真够可以的,我以为师生恋,还都是男人,就已经够离经叛道的了。你倒好
,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勾引,你就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吗?”
“我没有!”孟子温急于狡辩。
“对,你没有。你只想看着他为你欲罢不能,粉身碎骨。男人都喜欢稚嫩的东西,而且越是禁忌,越是诱惑,你知道得很清楚
吧。你的确有这个资本,也很会利用。想想就知道,你脱光了的样子一定很性感,还带着点欲拒还迎的味道……”
等他反应过来,孟子温杯子中的水已经泼到吴长河的头上了。
然而吴长河并没有怒,他打了个哆嗦,拿餐巾纸擦了。还有水在不时地往下滴。反而是孟子温在浑身颤抖个不停。吴长河低声
说:“对不起,我说得太过了。我只是希望你能帮帮孟老师,我不想看他身败名裂。”
孟子温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家,王雅芝恰好在做饭,孟子温劈头便问,“妈,我爸的公司倒闭了,学校也辞职了是吗?”
“对。”王雅芝关了火,放下了铲勺。
“离婚协议已经签了,夫妻共有财产都归我,还要赔偿我们的精神损失费,还有每月三千的赡养费。子温,等事情办好了,我
们就出国,去你姥爷那里,好吗?你会跟我走吗?”
“我跟你走!我什么都听你的……但是……你有必要把他逼成那样吗?他还怎么生活?工作都没了,还怎么让他给你每月三千
?”
“温温……”王雅芝轻轻抚摸着孟子温的头顶,“你知道吗?他搞的那个学生,是个男孩子……我真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离婚就离吧,我也不想挽留什么了。一想到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的男人竟然是这种人,我就觉得一阵恶心。那孩子也有父母啊,
要是被他的父母知道了,他们该多伤心……”
孟子温咬紧了牙关。
“你说的对,我完全没有必要把他逼到这个地步。这么多年都过下来了,就算爱情都没了,也有亲情了啊。看着他落魄,难道
我就不难受吗?可是我恨啊!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现在只有同情他的份……”王雅芝又流下了眼泪。她这两天眼圈都是肿的,
不知道哭过多少回。
“说到底他还是你的爸爸,你也会心疼……我不再逼他,我们好聚好散,他要继续道貌岸然地当老师就叫他当,他要继续和那
个学生想好就让他们好……温温,只要你在我身边……”
上午的时候王雅芝给孟平打了电话,跟他商量好往后的事,并且表示从此两清,不再纠缠。学校把他的辞职申请打了下来,他
收到了抽屉里。
但是下午,他马上又收到了校方勒令辞退的消息。说是他和学生行为不检,已经有人通报到了上级。
孟平无力地瘫坐在转椅上,摘下无名指的戒指,拿在手里把玩。孟子温十六岁了,他们结为夫妻也有十六七年了。当年两人情
投意合,交往的时候好不快活。王雅芝意外地怀了孕,两人便毅然决然地结了婚。王雅芝为了这个家和这个孩子付出了不少,
连事业也耽搁了。
无论是年轻交往的时候,还是抚养孟子温长大的这一段时间,他们都深爱彼此,信任彼此。直到感情都慢慢淡了,被一点一点
的小事磨没了。直到吴长河出现,那个勇敢的男孩子,重新点燃了他的生命。
然后才出现了那些欺骗,那些应付,种种伤害。
孟平在回想过往的种种的时候,发现王雅芝没有任何过错,她不过是个无辜的女人。再加上孟子温的事,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都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什么都拿来还他们,都不为过。
从满脸鄙夷的校委那里正式办好手续,孟平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再把工作交接做好。
他手下有四个研究生,先把他们移交给院里的老教授带着。想必他一走,王建国的教授职位很快便能申办下来,到时候便把这
几个得意门生都交给他带着。他上的几门大课,王建国也能替上。
当他这么和王建国交代的时候,王建国只是嗤笑了一声。
孟平马上便沉默了。
“多说无益,你的后事我会替你办好。”
孟平点了颗烟,手有些抖。
“其实你应该感谢我,没有把你儿子的事情捅出去。”
烟气很快在办公室中弥漫开来。
“吴长河的事情就算了,虽然恶心,我也帮你瞒了。可是你连你的儿子都下得了手!他是你的儿子啊!孟平,你的亲生骨肉!
”王建国说着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我同情他们,从吴长河到孟子温,我同情他们。但是你……孟平,你。我们同年来这个
学校教书,你处处完美干练,我一直真心地佩服你,拿你当朋友。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这种人。”王建国摇了摇头,“
孟平,孟平……和你呼吸着同一片空气,我都觉得脏。”
等他说完了,孟平点了点头,说:“恩。”
王建国瘫坐下来,“你一定觉得我卑劣。我的确卑劣。但我就算再卑鄙可憎,也比不上你的万分之一。”
孟平言语不能,去自己的座位上收拾东西。打开电脑,找到了私人的文件夹,里面有学校组织教师去旅游,他和王建国的合影
。更多的是王雅芝和孟子温的照片。从孟子温浑身红彤彤地躺在秤上,到今年年初在加拿大拍的游湖的照片。孟平犹豫了一下
,最终将它们彻底删除。
剩下的要带走的东西不多,一些教学用的文件放在这里就好,王建国会自己拿走。桌上有两盆绿色植物,都是学生送的,每天
会有保洁来浇水,也不必带走。打开抽屉,里边竟然静静地躺着两块锡纸包的巧克力,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他打开了一块巧克力,放在嘴里含着。什么都没有带走,便离开了这个地方。
去教工宿舍把随身衣物打了个包,剩下的都扔到了垃圾箱中。
拖着行李箱走出校区大门的时候,那里竟然围了不少学生。
谩骂指责的也有,但有不少学生看到他,尤其是女孩子,眼眶都红了起来。他带的研究生,还有他带过的学生,都站在那里,
来送他。送仙人掌给他的那个研一的女孩更是哗啦哗啦地哭了出来,“孟老师,孟老师,你怎么就走了呢?孟老师,您是个好
老师,我们会想你的,真的……”
其实全天下的学生都是一个样子,孟平又想到了山区的孩子。但在和他们分别的时候并不比现在难受。因为他个时候他还牵着
孟子温的手,他还有他宝贝的小儿子。可是他现在,将一切割舍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孟平很难走得从容。
一如那次,他灰溜溜,急匆匆地离开了。也一如那次,学生们奔走相送。就算有千人唾弃指责,也还有百分不舍。还是半大的
孩子直白可爱,不懂得那些心机算计,尚且纯朗。这么多年来多少赢得了些爱戴。但恐怕这次之后,他便彻底丧失了当老师的
资格。于自身,他觉得自己也的确没有资格为人师了。
不仅是对自己的学生出手,还对自己的儿子。猥琐下流肮脏卑劣,多么下作的词拿来形容他都不为过。
吴长河奔走在最前面,那个坚强的小男孩已经哭成个泪人了。孟平向他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开车走了。
王雅芝带着孟子温去办护照,办到一半听到这个消息,当即给孟平打了个电话,劈头便问:“用我帮你找个住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