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平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孟子温流一滴眼泪,他的心头便淌了一碗血。
18.背叛
孟子温在炕的另一头醒来的时候,孟平已经收拾好了行装。起先他还不太敢相信,但孟平的确已经打好了一个行李箱,屋内常
用的东西都不见了。
孟子温从床上下来,孟平正在卷烟。山沟子里买不到烟,当地人都是用草纸卷的烟草,抽起来十分呛人。
“我已经和村长打好招呼了。”他说。
孟子温闭上眼。烟味很浓,还能闻见昨夜残留的炭灰,空气中还有山谷里特有的湿漉漉的草叶味。
终于要和这个鬼地方说再见了。
没有电没有暖气没有洗澡的热水没有可口的饭菜,关键是还有那么多爱他的父亲的人。他在这里被别人拥簇着喜爱着,为了别
人吃尽苦头。这片山凭什么把他留下?他是他的父亲。
这么想着,孟子温觉得自己已经卑劣得可以。昨夜哭到哽咽,威胁他、指责他,大半夜都被抱在怀里哄着顺着。也许是恃宠而
骄,但他最终凭借着撒娇耍赖达到了目的。他小时候都没有这么矫情过。爸爸说不买的东西就不买,不吃的东西就不吃。他从
没想到这招会这么好用。
“洗洗脸,吃顿早饭,我们就走了。”
“恩。”
孟平带着孟子温,无声无息地从那间低矮的平房中离开。等他们到了村口,却见大群的村民围在那里。小孩子们眼睛里各个噙
着泪水,大人们也是面色凝重,满脸的惋惜。
“孟老师您要走了吗?孟老师您不要我们了吗?”看到他们,几个孩子围了上来问个不停。
孟平摸了摸他们的头,“我走了之后你们也要好好读书,我会常寄书回来,大的要照顾着小的。”
村长杵着拐杖上前,“孟老师,让我儿子送你出山吧。”
“不用了,这条山路已经走过许多遍,早就认得了。不用再麻烦你们。”
“怎么是麻烦呢?孟老师能在这里呆上一个多月,我们已经不知道有多感激了……早些不知道您已经有家人,我还想着把小女
儿许配给您呢。既然孟老师自己也有孩子,多陪陪自己的孩子也是应该的,但也还是希望您能多回来看看。”
村民们塞给孟平很多食物,把行李箱挤得满满的。翻山越岭而去的时候,孩子们都追了出来,有不少已经叫着孟老师嚎啕大哭
起来。最后被大人们拦住,孟平带着孟子温疾速远去,惨惨淡淡。
孟平脸色十分凝重。他甚至没有对他们说再见。
但对孟子温来说阴沉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山正在醒来,朝阳很暖,山色也美丽动人。他这几天的疲惫和阴霾一扫而空,脚
步都轻快夹着喜悦。
和父亲一起走山路,就像是秋游。闲庭散步一般,走得累了就停下来歇歇,爸爸总是能拿出不少好吃的来。孟子温吃着,孟平
给他锤锤大腿,揉揉小腿肚子。
他也会给孟子温讲,这棵是什么树,春天开什么颜色的花,秋天结什么果。孟子温一边听着一边神游。夜里孟平把孟子温背在
背上,孟子温在一下下的颠簸中沉沉睡去。
到了镇里,刚好赶上这周来的第二辆大巴准备回程。上了车后孟子温又接着睡,孟平望着他恬睡的侧脸。
回到市区之后睡了间大旅馆,孟子温睡觉前洗澡,搓下来厚厚的一层黑泥。洗完之后又变得白嫩嫩香喷喷了,又仔细照了照镜
子,见没有什么疏漏才围着浴巾走出浴室。
孟平眯起了眼睛,拿被子给他裹了起来,“你也不怕着了凉。”
孟子温觉得他有必要确认一些什么东西,但又不敢,怕自己年少无知没有是非观念因而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几年以后又会后
悔。他已经做了一些事,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都意味着什么,至少他的父亲回来了,他的世界不必再变回黑白灰单色。
刚踏进家门,孟子温便被王雅芝迎面抽了一巴掌,不太重,但是响亮。孟平把孟子温拉了过来护在怀里,见王雅芝没有再打他
的意思才松手。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王雅芝搂着孟子温的肩膀哭了出来,“看到你的字条就去找你了,后来你爸打来电话我才回家等你
,一天都没睡好过,外边那么多坏人,要是出点什么事该怎么办?要是你也不回来了该怎么办?温温,我现在只有你了啊,温
温……”
孟子温见她双眼里遍布了血丝,知道自己做得实在太过分了,不由得心痛难当。
王雅芝哭过之后很快调整好情绪,正色问孟平:“谢谢你送他回来。你什么时候走?”
“我爸不走了。”孟子温抢着替他回答,生怕他又反悔。
王雅芝用眼神询问,孟平点了点头。之后看了看孟子温,又对王雅芝说:“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先把婚离了吧。”
“为什么?你这不是回来了么?”王雅芝条件反射地问。她这两天精神脆弱得可以,有点风吹草动都会爆发,眼泪又哗哗地淌
了下来。
“这么多年了,感情也都淡了。我知道你对我有诸多的不满意,也一直憋在心里,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这算什么理由?委屈不委屈,我为了这个家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把日子过下去吗?你还跟我谈感情?老夫老妻,哪里还有
什么感情?难道过了十几年,一句感情淡了,就可以这么散了吗?”王雅芝瘫坐在沙发里,“不会离的,我们不用离的。再努
力一下,好不好?你看温温,他还是个孩子呢。为了温温,我们也该好好地过下去啊?”
孟子温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你说你不会回来了,我觉得天都塌了。离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刚刚温温又说你不走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还提离婚
干什么呢?”
孟平说:“你再好好想想吧,我相信离了对我们大家都好。”
孟子温看到母亲的眼睛里又淌出了泪水,感觉到无比自责。他们父子一个两个,都只会让她伤心难过。但他是无比希望他们能
离婚的。从撞见父亲外遇的那一刻开始,孟子温便觉得既然已经背叛,干脆彼此分开,就不要再伤害她了。
“我先回学校了,我们都冷静冷静,过几天再谈。”孟平又走了。
孟子温追到门口,孟平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安慰安慰她。”孟子温觉得不平。难道这是他的错,他的责任吗?
但王雅芝怎么都是个女强人,并没有脆弱太久,晚饭的时候嘴角又挂上了往日温和的笑,还嘱咐他明天上学之后要找老师好好
补课。
孟子温不忍见她哭哭啼啼,但母亲这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态度,让他十分担忧。他原本没想到回家之后还要面对这
些事情,相较之下山中那几日的生活简直美好得像是在天堂一样。早知道会这样,他会更珍惜那几日。
重新回到学校之后反应最大的还是许辛,“你小子到底得了什么病了?要一周不来上学?”
孟子温无奈地拨开他,“没事没事。”
“不是什么绝症吧?胃癌肠癌白血病?还是心理问题终于爆发,抑郁了?分裂了?被安定医院抓走了?”
耳边有许辛的聒噪声,才感觉到生活正式步入了正轨。
语文课上讲到了诗歌,老师问女孩子们都知道什么情诗,两人齐口颂,“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语文老师笑问,“
怎么你们都喜欢这个?可惜你们背的不是整句,有人知道全句吗?”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无人作答,又继续刚刚的话题,有人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孟子温想,他的父母当年,是不是也有过山无棱天地合的诺言,是不是也有与子偕老的愿望。孟子温没听他们讲过,但以父亲
的气概和母亲的浪漫,两人当年一定是轰轰烈烈,郎情妾意,圆满美好。
母亲的游泳是他教的,滑冰是他教的。家里还有年代久远的相册,里面有孟平在山中背着王雅芝,两人笑得开怀的照片。她骑
马,他执缰。她射箭,他把弓。一个高大英俊,一个美丽温婉。郎才女貌,一定羡慕煞了旁人。
可惜时间长了,现在两人就算能相视一笑,也是虚情假意。
或许女人的爱长一些。爱得巨浪翻天的时候她可以是巨浪,潮褪浪灭的时候她可以是溪流,源远细流永不枯竭。她会为他伤心
,惦念着他,容忍他,分别的时候尽力挽救。不像男人,爱的时候便爱,不爱了就是不爱,可以轻易爱上别人。火灭了之后灰
都随风而去,渣都不留下。
如果母亲锲而不舍,父亲回心转意。日子也许能回到以前,平淡温馨。
可这是他所期望的吗?他要看着父母恩恩爱爱,他们还要同处一室。父亲会亲吻母亲的嘴,把舌头伸进去……然后进入她的身
体,用铺天的热情表明他对她的忠心。
不对!
不对……
已经背叛给一个男孩的身体不能再碰她。心已经……背叛给自己的心,不能再爱她。
孟子温决定不听不看不说不管,直到他们做出决定。
然后,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全盘接受。
19.再也不见
晚上回到家,不仅孟平不在家,连王雅芝都很晚没有出现。孟子温在家中不停地拨电话,直到十一点多王雅芝才打回来个电话
,“温温,不要担心,今晚有事不回来了,你自己随便弄点吃的。”
孟子温心中充满了不安。
凌晨的时候,孟子温被一阵动静吵醒。王雅芝回家了。孟子温出来看她,见她满脸疲惫,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
王雅芝见他没有睡着,便拉他坐下,“温温,你还是个孩子,这件事本来不该跟你说的。可是我不跟你说,还能跟谁说呢?我
以为你爸爸坚持要跟我离婚,是我的问题。是我平时对工作太上心,忽视了你们。或者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
“温温,我想你爸爸他……有外遇了。”
孟子温咬紧了牙。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离婚?离婚不就成全了他们?不离,不离又算什么,我算什么……我以为他和别的男人不同,他是个老
师,身边的人都说他是好人……结果,结果,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温温你说,这婚我是离,还是不离呢?”
“离吧,”孟子温说,“这样也没意思。”
王雅芝点了点头,“对,这样是没意思……可是我担心你,你才刚刚十六岁,父母离异,肯定会不利于你的身心成长。这件事
本来我就不该和你讲,不该破坏父亲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但是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了……不是妈妈不好,实在是,孟
平欺人太甚!”
孟子温想要上前,搂着母亲的肩膀安抚她,但他强忍住了,因为他不配。
“好了,”王雅芝擦了擦眼角,“我待会还要上班,你要上学,赶紧收拾收拾吧。”
王雅芝只是洗了把脸,从家里拿了一些东西,就又出去了。
孟子温躺回到床上,不想上学。天微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然而他很快便被争吵声吵醒。
“是我对不起你,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想要给温温一个完整的家,你能给吗?这些年来,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每天加班到那么晚,还要给你们父子做饭,周
末稍有闲暇还要洗衣收拾衣服。我也很累,但是为了温温,为了这个家,我不都忍下来了吗?”
“我知道你辛苦。”孟平说。
孟子温觉得浑身发凉,他蹑手蹑脚地起身,站在卧室的门前,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结果你是这么对我,这么骗我……孟平,我恨,我恨啊!”王雅芝的声音哽咽了,“要不是这次你去支教回来坚持离婚,我
找人查了一查,不会知道你已经骗了我这么久。孟平,你于心何忍啊?”
顿了顿,又听王雅芝接着说:“好你个孟平,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好一招金蝉脱壳!假借支教的名义骗我说不回来了,逼我和
你离婚,让别人觉得好像是我辜负了你。然后你再回来,和你的小情人恩恩爱爱?”
“不是这样的。”
“我真是低估你了,我在你心中就是个蠢女人吗?”
“雅芝,不是这样的……”孟平的声音温柔似水,“我去支教,本来已经不打算回来了,和那人也断了。现在回来,都是为了
子温。就算没有别人,这样的日子过得也太累了,总有一天会崩坏。借此机会,既然已经走到这个地步,我们都退一步吧。”
“听说那个人是你的学生?”王雅芝突然说,声音冰冷彻骨,“你倒真下得去手。不过她已经成年了,就该为她的行为负责。
我想要和她见见面,我们三个坐下来好好谈谈,然后再说。”
“不必见他,这件事与他无关。”
“无关?”王雅芝嗤笑了一声,“一个好好的女孩勾引有妇之夫,一个中年男子亵玩手下的学生……先见了面,离婚才能再议
。孟平,你去安排吧。我不是歇斯底里的女人,不会伤害你的小情人。多说不宜,我还要上班。”然后便听到很重的关门声。
孟子温腿已经软得不行了。他虚脱似的蹲坐到了地上,指尖在微微地颤抖。
如果早知道这天早晚会到来,他干脆就在撞见孟平外遇那天就和妈妈说了。两人早早地把事情挑明,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也不会把他自己也搭了进去,让母亲每一声指责都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在学校一整天都昏昏碌碌,终于撑到了晚上,晚上回到家,孟平不在,王雅芝也没有回来,但他已经不想再去打电话确认了。
他很早就睡了,他已经太累了。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他的卧室门突然被打开了。孟子温本来就睡得不实,几乎是立刻就醒了过来。
“温温,你睡了吗?”王雅芝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嘶哑得可怕。
孟子温不敢动弹,浑身僵硬。
“温温,你爸爸不让我见她……他怎么能,他怎么能这么欺负我?我去他的学习找了,大半夜一直在找……他倒是把小情人藏
得很好啊!”王雅芝哭了起来,孟子温终于知道为什么她的嗓子这么哑了。
“我最好的年华都给他了,这个时候他想丢下我?门儿都没有!他算什么,不认识我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大学老师,什么都没有
!他的那个公司,早期的时候不也都是托我父亲找的关系户,才慢慢壮大起来的?他非要离婚,我就让他什么都没有!”
王雅芝提高了声音,“我不会同意离婚的,我要让他们都不好过!这个大骗子,处处骗我,这些年来都在骗我……温温,你答
应我,温温……”
王雅芝见孟子温不答话,便用手去推他,“你答应我,如果我们离婚了,你就再也不见他,一面也不见,一辈子也不见,好不
好,好不好?我只有你了,妈妈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