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陌生人,令我安全系数大增。
半个月后看电视,顾飞满世界贴出寻人启事,重金悬赏,不必送人上门,凡能提供有效线索者皆有重赏。
不知叶步云又有没动静?但他便有动静,想必也是道上的动静,未就擒之前我不会知晓。我看了一眼,拿过遥控器换个台继续
看。
我找工之前已蓄起胡须,这时都快挡住嘴唇和下巴,眉毛自己拔过,英挺的剑眉变成了略有下垂的细眉,脸上则涂上粉底变成
古铜色,照镜子的时候我自己都认不出来。
我没和过去认识的任何人联系,努力把自己当作另一个人,我现在的名字,叫胡有才,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一个名字。
慢慢我开始有了一些朋友,能偶尔一起喝个酒,虽然并不太热络。这正是我需要的,不必担心因过于熟悉而被人看穿,又不至
于让自己显得太过孤僻古怪。
我正在从里到外地变成一个叫作胡有才的人。
但我知道,终有一日,我会被他们找到。顾飞的寻人启事一直不曾断过,悬赏额度在不断增加,而叶步云,想来也不会就此放
过我去。
问题只在于,谁先找到我而已,而我,也只是想尽量自由地多扑腾上一会罢了。
我只是不明白,何氏我已放弃,等于免费赠送的这一年,我里外都已被他玩透,我也彻底领教了魔王的厉害,再不敢和他作对
,顾飞为何还不肯放过我?
至于叶步云,今时今日,已非我所能测度,索性只由他去。
时间慢悠悠地过去了三个月,我的日子依然平静。我虽然还是不敢抱太多希望,这时也不免开始有了些期待,或者说,幻想。
顾飞和叶步云总不能坚持一辈子,何况贵人事忙,似两大魔王这等大人物,怎么都不应该为我耗费太多精力。若过上一、两年
都找不到的话,或者肯扔开手,放我一条生路也不一定。
我也在尽量地存钱。在顾飞身边的一年我经常身无分文,好在最后一个月他对我算得大方,我身边总算有了些钱,就是靠着这
些钱,我才能一路逃亡到这里,并捱过了最初的日子。
现在的这份工作其实只够养活这一张嘴,但我还是尽力地在存钱,希望可以在不太久远的将来租个店面下来,开间书店,或者
花店,至少是我自己会有点喜欢的店铺,然后偶尔可以出去看看风景,和人聊聊天,略微舒坦地度过下半辈子。
以前的愿望当然已是泡影,但就算是今日的何其远,也并没有就在小菜馆的厨房里过上一辈子的打算。
然而就在我刚刚生出希望不久,该来的,就来了。
那一日我和往常一样在厨房里炒菜,跑堂的陈哥带了个半大男孩进来,拍拍我肩说:「有才啊,这我侄子,放假了过来瞧瞧我
,你看着给炒几个菜。」
我自然满口答应,然而不等我将菜放下锅我就感觉到了不对。那个男孩一直盯着我在看,目瞪口呆的样子。我警觉起来,他张
口叫:「何其远!」
我呆住。为什么?这样都会被人认出?
很快我就回过神来,立即否认:「小朋友,你认错人了哦,大叔不叫何其远,叫胡有才。」
此时我胡子老长,自称大叔并无不妥。这一刻我表现得很镇定,很正常,然而前一刻不由自主的呆怔已经出卖了我。那个男孩
迅速跑出去,直奔不远处的公共电话。
我扔下锅铲就追,然而奔出几步我就停住了,然后掉头往家里跑。
追上那个男孩又怎样?我不能真的杀人灭口,也阻止不了他打电话向顾飞或者叶步云报信。那样的巨额赏金,不是他这样的少
年抵挡得住的。
我只能和人比快,在顾飞或者叶步云到来之前逃走。
所过处无不鸡飞狗跳,一片哗然大乱。
我已再顾不得隐藏行踪,风一般跑回就在附近的家中,来不及开锁,一脚踹开大门,跑进去扯出塞在床底下的旅行包,背上就
跑。就算怀了希望,但我当然不敢就放松警惕,床底下的旅行包,是从一开始就备下了的,最必需的东西都在里面。
但我跑出没多远,前头不远就跑来了两个混混打扮的青年,直往我这边逼来。若说刚才的男孩看着像是个正经学生,应该是冲
着顾飞的赏金来的话,那么这两人明显就是道上混的,必是和叶步云有关无疑。
我转头往一边的小巷子里跑。我极少出门,但附近的地形总还是了解的。
那两人紧追不舍,其中一人更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我跑出小巷,换了个方向跑。这些人必是防着我坐火车逃跑了,一定会在火车站布置人手,这个小城的火车站太小,很容易就
会被发现。
我早知会有这一日,故此这几个月一直有在锻炼身体,这时果然派上用场,七弯八拐跑了一阵,后面的叫喊声还隐约听得到,
人却看不见了。赶紧截了辆计程车直奔客运站,拦住一辆已开出来的客车爬上去,并不计较这车是开往哪里。
我的运气不错,车是开往颇远的另一个城市的,下车之后我直接转了另一辆车,这时比较有工夫挑拣,这次的目的地,我选了
个看起来应该是附近最偏僻的县城。
但我到达不久,就在寻找小旅馆的途中又遇上了麻烦。有人明显对我起了疑心,躲在不远处躲躲闪闪地打量我,我心头狂跳,
拐了个弯,不动声色地又往客运站走。
那人追了上来。我拔腿狂奔,跑回车站后飞快地上了另一辆车,离开了这个停留不到半个小时的小县城。
下一站我依然遇到同样的事。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之间似乎全天下都知道我现在的新造型?!但我无暇去
查究,只有不断地逃。
我戴上一副土得要死的平光眼镜,鸭舌帽极力压到最低,不断地用剪刀修剪胡子,最终把络腮胡变成了山羊胡。仍然被人认出
,于是我继续逃。
或许得益于这一年顾飞的调教,我的反应很快,一有不对我就能察觉,然后逃走。迄今为止,这一路我的脱逃尚未失败过,我
跑步不慢,真要打架的时候我也不是动不了手的人。
我想若一直这样下去的话,顾飞和叶步云一定抓不到我,因为没有人知道我下一步会去哪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如何
得知?我只是机械地,不断地,逃,逃,逃,而已。
但我已经快没钱了。
这里的车钱便宜,但也不是免费的,食物便宜,我还挑最便宜的买,但同样不是免费的。我的积蓄本就少得可怜,能撑到现在
已经是奇迹。
这一晚我甩脱身后跟踪的人群后,没有像前几日一样跨上另一辆车。我在这个小山城里找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在里面找了个隐
蔽的地方坐了下来。
半夜里醒来,发现自己在哭泣。
我决定继续哭,既然忍不住。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爱错了一个人而已,就算这错真的不可原谅,我想我也已经受到足够的惩罚。我不敢再爱他,现
在也不敢再惹他,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天亮的时候我在附近的一家杂货店里,用最后的钱买了张电话卡,给远在荷兰的父亲打电话。
那边正是深夜,父亲却一下子就接了起来,声音颤抖,焦急而惊慌:「阿远,阿远,是你么?」
「是我,爸爸。」我尽力平定地回答。
父亲开始哽咽:「阿远,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人在哪里?能不能想办法到荷兰来?何氏没了就算了。」
是,没了就算了。我现在真的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已经由不得我了。
至于到荷兰,如今身无分文,固然不必说,便是一开始,我的护照证件被顾飞扣在手中,难道要我偷渡过去?我便是想,奈何
却拿不出这笔钱。
国际长途话费很贵,一张卡支持不了几分钟,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给父亲打电话,得尽快把所有事情说清楚。
我简短地道:「爸爸你放心,我没事,我躲得好好的,顾飞和叶步云找不到我的。你记得这几年别和国内任何人联系,我怕顾
飞和叶步云找不到我,会转头对付你们,那我就真的躲不了了。还有,以后没有必要,我不会再和你联系,免得被人查到。」
我怕顾飞和叶步云会对付我的家人,因为迁怒,既然我注定不会让他们如愿。我也无法再和他们联系,这句话,至少可以让他
们一段时间内不生疑心。
父亲连声答应。我正欲挂断,弟弟的声音在那边响起:「大哥,大哥你千万小心,我查了国内的网站,差不多所有热门的论坛
上都有你的寻人启事,还模拟了十几张可能的乔装图片出来。你躲的地方到底安不安全?会不会有人出卖你?」
我愣愣地握着话筒片刻,轻轻挂上了电话。真够狠!果然是顾飞会做的事。
其实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既是要逃,乔装该是最基本的吧,何况在几十个电视台连续放了几个月的寻人启事都找不到人,顾飞
怎么可能还想不到我给自己做了乔装打扮?
电视台当然无法发出这样类似通缉令的东西,但是网路不同,不管什么样的东西,只要不是过分得离了谱,就不会有人阻止。
现在我要怎么办?
冷静下来后,我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既然是通过网路找我,那么我去一个没有网路的地方,或许会可以。
我现在身处的位置,是偏远的西南地区,县城里多少会有网咖和家庭电脑,但普通的农村里还是没有网路。我选了个方向,开
始我的徒步旅行。
我身上还有几个硬币,可以坐一段路的车,但我更希望把这留作今天的晚餐。
我特意从山城里看起来最破旧的一边穿过,类似于贫民窟的地方,上网的人应该会少一些。我也不必担心顾飞和叶步云此时已
经赶到,这个山城太偏僻,飞机到达不了,再大本事,也一样要老老实实地坐车过来。
傍晚的时候我翻过两座不算高的山,到达了一座看起来不大不小的村庄。最后的硬币变成晚餐,第一晚,我在村外的一棵大树
下度过。
第二天我开始寻找打工的机会。但这里太落后,几乎没有像样的经济发展,仅有的小卖部和菜馆都是夫妻店,不需要伙计。
这里最常见的谋生方式是种田,虽然贫瘠的土地出不了多少粮食。
我不会种田,就算会种也无地可种,何况粮食不是一种就出的。
第二天的晚上,我趁黑在一处农田里偷了两颗马钤薯,一颗吃了,一颗揣在怀里准备当第二日的早餐兼午饭,然后继续睡在大
树下。
第三天我离开了这里,前往下一站。
下一个村子比较大一些,看起来也好一些,很有几家店铺,要求低一些,应该可以找到一个工作。但我刚刚转悠半圈就觉得血
往上涌,跟着全身冰冷,艰难地转目四看,开始有人注意我。
我掉头离开。村子里所有的电线杆上都贴满了寻人启事,上面有我的照片,全部清晰彩印,半身全身,正面侧面,另加十几张
可能的乔装模拟图,各种各样的都有。
一路都有人在看我,畏缩而怀疑,有人跑去打电话,但没有人直接上来抓我。启事上面说我是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发作时可能
杀人,故此要求发现者只打电话报信,万勿出手抓人。
疯子总是让人害怕的。我冷笑着快步走出村子。其实顾飞说对了,我是疯子。
一年前答应顾飞的条件时我就已经疯了。也许更早,该从认识顾飞的时候算起。
第四章
我又开始不停地流浪,不同之处只在于我不再有钱坐车,不再有钱买食物。
我只靠两条腿不断地走,夜里跑到哪家农田里偷点吃的,但不是每天都偷得到。很快我学会在偷得到的时候多偷一些带在身上
,但还是有挨饿的时候。
我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当有一天我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的时候,我在一个村子里停了下来。许是这个村子小得有些可怜,
许是离我最后留下踪影的地方远了些,这里并没有出现我的寻人启事。
这种地方当然找不到工作,何况我如今满身秽臭,于是我继续我白天隐蔽,夜晚出来偷食的生活。
我睡在村外的小树林里,村里有改建过的祠堂,仅有的几个乞丐大都落脚此处,但我不去。我的处境不比乞丐好,但我还是不
愿和他们待在一起。
小树林旁边有小河,在这里睡了几天之后,我终于无法忍受身上的脏污,在一个夜里脱掉衣服下了河。那晚月色很好,我痛痛
快快地洗完之后爬上岸,要穿衣服时发现不远处的灌木丛后有人躲着偷看。
我飞快地穿衣服,但湿着身体衣服很难穿。他扑上来:「是你吧?这几天偷我地里的萝卜的是你吧?」
我不吱声,一拳打开他,先扯上裤子。他再次扑上来,粗糙的手蹭在我的皮肤上:「你是不是很饿?我给你吃的。」
现在我的脸当然见不得人,但身体还在,月色下他的鱼泡眼发着光,让我恶心地快吐出来。他还在不断地说着,双手拼命地摸
捏。
怒火在胸口蒸腾,越烧越旺,渐渐让我失去理智。
「呀啊——」我发狂般地大叫,抓起地上的石头砸向那个人的头。
他倒了下去。我发疯般在他身上拳打脚踢。
但他不是顾飞,打死他也发泄不了我的愤怒。稍微冷静下来后我探了探他的心跳,确定人还活着后,动手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的
钱。不过几十块而已,但已经够我吃几天的饭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吃过饭了。
我知道我现在的这种行为叫作抢劫,若他死了我就是杀人,但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么?
我还知道顾飞很快会来,这件事已经露了我的行踪。但我决定不逃了。
我已经逃不动,也不想再逃。顾飞,我们做个了断!
我在乞丐聚集的祠堂里寻了个安静的角落安顿下来。
不知道这里的乞丐有没有欺生的习惯,但里面没有人敢惹我。我偶尔听见他们窃窃私语,说小树林里的那个人第二天早上才被
人发现,送到医院,救活了,可是成了傻子。我出现得突然,他们都怀疑是我干的,只是没人敢来求证。
顾飞在第四天晚上赶到。
脚步声纷杂,却很轻微,但我惊醒了。
我悄悄起身,躲到祠堂深处还保留着的佛像后。脚步声在祠堂里停下后,有人照亮手电筒,开始寻找我的身影。顾飞站在一群
人中间。
他身影出现的一瞬间,我手里的石头带着呼啸声,准确地砸向他的头。距离不算太近,但我高中、大学一直是篮球健将,还练
过好几年的空手道,力气总算不太小。
人群惊呼起来,顾飞勉强避了一下,但黑暗和光明转换的瞬间,人的反应总是不够快,他是顾飞,可也没能完全避开。石头擦
着他的额头飞过,开出一道血花,他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有人赶紧扶起他,剩下的人则纷纷向我这边涌来。佛像后我备好了一堆石头,飞快地投掷了一轮后我跳下神坛,在昏暗中仗着
熟悉地形,几步绕到顾飞身边,举起一把水果刀扑过去。
顾飞,我已不再爱你。在你身边一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日二十四个小时,一个小时六十分钟,三千六百秒,每一分每一
秒,都在将我曾经的爱十倍百倍地转成恨!
这一世,我的人生,在遇见你的那一刻就已被摧毁、被终结,下一世,我再不要遇见你,我要好好地过我自己的人生!
顾飞,我们同归于尽!
我听见砰的一声,似乎是枪声。我觉得身体某处痛了一下,但我的刀还是坚持不懈地扎了下去。
刀刺入肉身,发出沉闷而轻微的声响。我不知道我究竟杀了顾飞没有,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失去了意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忘了梦境究竟,只记得拼命想要醒来,却又不停地害怕着醒来。
但我终于睁开眼睛,带着一身淋漓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