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辛叔怒喝,“两个大小伙子,经历这么多事,到关键时刻怎么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了?”
展喜颜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光线昏暗,愈发显得他的眼睛发亮得令人心寒:“上不上?”
涂成森站在车外,疲惫而怀疑的目光令他颓废得随时可以垮下来。
犹豫间,展喜颜软软地趴下来,斜躺在车椅上,涂成森连忙扑上去扶,却发现那人已经昏过去。
身后是辛叔咄咄的目光。
涂成森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辛叔。
辛叔淡淡道:“很奇怪是不是?
涂成森木木地看着,一片混乱。
辛叔看着展喜颜无知无觉的脸,沉默起身,坐在驾驶椅上,利落发动着车子,转过身用眼睛询问涂成森。
涂成森瞟了眼处在昏迷中的涂成森,暗暗咬牙,“呯——”,狠狠关上车门。
辛叔看了坐在一旁咬牙切齿的涂成森,忽地一笑:“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他的。扔下他,就不是你了。”
涂成森死命盯着窗外:“文哥派你来的?”
辛叔顿了一下,不作声,在路边的花坛停了下来,半天什么言语也没有,他愣愣看着手,恍惚怪异地笑着:“我儿子,如果在
,也像你这么大了啊……”
涂成森愣愣转不过弯来,半天才反过神来,他讶异地张大嘴,欲言又止得近乎可笑。
辛叔用温吞混浊的眼睛瞟着他:“说了半天,我这老头子,还要感谢你呢。”
涂成森看着他。
“如果不是你告诉我,那次害你进去的人是展喜颜,我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报警电话是他打的。文丰的嘴,总是那么紧。”
涂成森不作声。
“哼……”辛叔看着远处的某一点,脸上尽是淡淡的嘲弄,“我那准备金盆洗手的儿子,也是在那次的交易中。呵,一个小屁
孩子,又没头没脸的,谁能记得。”
涂成森听了半天,后脑犹如被一记闷棍生生硬硬地敲上,半天才从繁乱的语言中找到一些头绪:“所以?”
沉默。
车内放了一盒不知什么味的空气清新剂,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地刺鼻。但这一些,对展喜颜来说并不构成什么,他无知无觉安
静地躺着,在后座的椅背上,头向上仰着,似沉静无辜的婴孩。
天气开始大好,孩子们在路边疯玩,笑闹声一阵阵掠过。
辛叔叹了一口气,神态却是极其放松:“你似乎不知道一命还一命的说法?”
涂成森抬起头,看着后视镜中神态安谧的展喜颜,笑了起来。
是的,谁都比他精明,谁都有故事,谁都有不得已。而他似乎什么都不能做,自从出狱以后,他的生活整个就是狗血蹩脚的连
续剧,荒诞折腾个没完。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懒懒地把半个身子靠在椅子上,任由它滑下去,形成一个滑稽的形态。
他无所谓了。真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以前,他还可以抱怨什么,因而愤怒。但是现在,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用了。
他闭上眼,没有再说任何话。
那些该死的小孩还在开心地大嚷,笑闹声轻描淡写地刮过耳边。
辛叔“啪——”一踩油门,车子直冲而过。
文丰用眼睛看着钟摆的摇动。
“嗒——”左移。
“嗒——”右移。
文丰的呼吸都随着钟摆的摇动而进去。
辛叔坐在旁,浅浅地吟着茶,耐心地等待着。
这样的天气真是奇怪,中午时分,可以灼灼烈烈地晒太阳,到了傍晚,却矜持地收拢日光,变得阴霾起来了。
屋里的光线暗沉得像是坟墓,影影幢幢,却又不冷,让人昏昏沉沉得渴睡。
文丰移动了身子,走过去,坐到辛叔对面,稳稳坐下,和气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要个答案。你始终尊重我,辛叔。”
辛叔笑笑,低下头,想吹吹这杯子里的热气,却发现,茶早已凉了。
“可是,我怕暂时不能说些什么。”
辛叔沉默不说话。
文丰的眼神稳稳的:“我知道你定会怪我的隐瞒,我向你道歉。至于其余的,我怕暂时真不能说什么。”
辛叔扯出一缕笑:“我怎么敢怪你?你是谁?老大!我那狗儿子,贱命一条罢了。”
文丰揉了一下脸,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第三十四章
暗室中,展喜颜闭着眼也能听到空气中心灰意冷的气味。
涂成森自进来这个屋子里,一句话也未曾发出。
这种沉默与以往不同,以往的沉默或如待喷的火山,于无声息中暗藏着待放的激情与愤怒,可现今不同,那种静,是真得静,
犹如冬日沉寂的灰尘,扑扑的无力,狂风再吹,也是懒懒的应和,过了之后无意外地沉寂。
黄昏大约是过去了,因为冷意逐渐加剧,在骨髓中渐渐依附,渗透,而里面的人,也如此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样的寒冷。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被束着手,各自蜷在各自的角落,像两支自缚的蚕。
可是展喜颜的眼虽然闭着了,心却是醒着,夜是一个巨大的钟,展喜颜仔细地聆听着它的每一分每一秒。
门口看守的人,踱过来踱过去,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展喜颜想起似乎多年前某个夜晚,也是这样地听着门外的踱来踱去,没有感情地,木木地踱。
门“吱”地一声,有人轻轻推开门,问了声:“饿了没?”
两人依旧是不声不响,却听得出是文丰的声音。
文丰顿了很久,又关上了门。
展喜颜睁开眼,看着门缝,深思了一会,忽然问涂成森:“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涂成森呼吸平静,仿佛睡着了,过了很久才说:“你哪需要什么答案。你太聪明。”
展喜颜低着头,看着地面:“如果我说,我喜欢你,甚至是,爱你。以前就是,现在也是。以后,应该也会。你……”
他讲到一半,有些心酸,觉得眼睛涩涩的,控制了半天呼吸,还是讲不出一句话。
空气里不知怎地,寂寂浮动着一丝凄凉。
涂成森依旧是稳稳闭着眼,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展喜颜等待了半天,觉得有些难堪,他痛恨自己的期待与不合时宜,在这等时刻来这样的告白,实在有点滑稽。
不过他们俩之间的告白,总有点怪异。
别人的告白总是你侬我侬,花前月下,或是缱绻缠绵,带着眼泪与甜蜜,那样轻柔诗意。
可是他们之间,总是在不伦不类的场面,之后是漠然与难堪,或者是自嘲与怀疑。
展喜颜正决定放弃,那人倒半死不活地开了口:“其实——”
展喜颜觉得自己像那只被老鼠耍得团团转的猫,被大棒敲昏头正要逃离,忽又人拿出一颗糖果来表示安慰,他觉得自己的心像
飞出无数只手,纷纷去捕捉那人嘴里的信息。
“其实——”涂成森约是感冒了,鼻音有点重,但声调却极是平静,“其实,我想我已经不在乎了。真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你说什么,对我来说,真得不重要了。也许我应该道歉的,也许我应该感到高兴,因为我
不正希望你这样对我说么?可是,我真得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屋子里又静下来了,两个人都似乎睡着了一般。
很久很久,展喜颜翻了个身,约是躺着不舒服,轻轻地哼了一声,细不可闻。
而涂成森的眉目始终平静,连睁眼的意思也没有。
展喜颜脸下的地,渐渐湿了。
文丰一个人,看着天色渐蓝。
他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认真看长夜如何变蓝了。
刚入道那会,几乎夜夜失眠。
日里的种种厮杀与冷硬,像一把刀子,肆无忌惮地划着他的心,少年时候的甜美理想,瓦蓝天际,悠悠闲情,早已是鲜血淋淋
,所谓仁义为上,所谓厚德载物,所谓兄友弟恭,这样温厚纯朴的理想在这个世界是行不通的,人的生命可以轻易地被裁诀,
满地的鲜血也未必能换来漠然一瞥,一颗心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暗,无声无息积上很多的灰尘,附上阴湿的苔藓,清凉凉得很,
多大的恐惧在这面前也是无力,再大的热情到这里也变得凉薄。
可是没有办法,他清醒得看着自己的心扑扑坠下去,总得有个人站出来主持大局,家中柔弱的母亲,飞扬天真的弟弟,意外身
亡的父亲虽然影响巨大,但余威尚存这话在这道上也不过是个神话,谁能在这道上恪守自己的忠诚而扼制自己的欲望,那是一
窝饥饿的狼啊。
文丰也相信自己的血液中流淌着狼样的残暴,因而在该杀人时也是得心应手,进退自如;他永远忘不了文炀第一次看到他杀人
时那张扭曲的脸,那个清淳的少年双目睁得死大,目眦欲裂,骇得脸色惨白。
家族的过于保护使得这个少年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血腥大哥,以至于当场狂吼:“你好丑,你好丑……”
文炀的天真烂漫在那一瞬间犹如大厦轰然倒地,巨大的声响久久震荡,余波的气场至今未散。他心目中那位端正宽厚的大哥瞬
间化为面目狰狞的恶魔,原本胜于对父亲的依赖也转成为刻骨的仇恨,他开始逃学,混小帮派,用各种方式来与文丰对抗。
他找到他时,文炀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我不会怪你太多。欺骗人也许只是你的本质罢了。”
这么些年,经过多少母亲的眼泪与哀求,多少兄弟有意无意的撮合,以及文丰无限度地忍让,两人才保持着这样貌合神离的态
度。
只是不用再说太多了,能够现在这样,文丰已经非常满足,非常满足。
第三十五章
门试探性地敲了敲,在这样静谧的时刻听起来也带有小心翼翼的成分。
文丰欠了欠身:“进来吧。”
丘生进来道:“文哥,他在屋子里了。”
文丰挥了挥手:“知道了。你也忙了一天了,辛苦了。”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苦涩与疲惫,但是眼中却依然是精光闪闪的。
天色已经大亮,可是屋内厚厚的窗帘却严严实实的捂着,像是郁闷而沉重的秘密。
床上一团模糊的突起,却也隐约能看出那是一个人影。起起伏伏的,是急促的呼吸,或者,澎湃的心事。
文丰推开了门,地毯很厚,脚步声几乎是忽略不闻。
那起伏,静止不动了。
文丰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沉沉重重的心事,世界在此地,陷下去一个角落。
他伸出一只手,摸着那个人的头,一下一下,似是抚慰,又是责备。
“你真得还只是个孩子。”
文炀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他奋力坐起,挥开了文丰的手:“你少在这假惺惺的,一个将虚伪进行到底的人,这时候倒显得慈悲为怀起来。”
文丰坐在那边,好脾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文炀瞪着眼睛,都是泪,他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却又觉得自己这样像个示弱的女人,突然无比厌憎自己的这种状态。
屋子很静,文炀觉得有点尴尬,为自己莫名其妙的眼泪,也为文丰的耐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在一起无味地干坐着。
文丰大约觉得自己要说些什么了,起了个身:“无论怎样,你总是我弟弟,无论你做什么,我总是觉得你只是个孩子。”
文炀“嗤——”地笑出声了,别过头,不再看他,为着他的文艺腔调,突然间又觉得心酸,不再作声。
文丰已经走了出去。
展喜颜蒙着眼睛跌跌撞撞被扔到一个屋子里时,觉得屋子里的灰尘未免太重了点。
蒙着眼睛的布条被扯掉,还没来得及适应眼前的光线,就被一拳打倒在地。
他哼了一声。
一只黑色的布鞋狠狠地碾上了他的嘴。
他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呼吸困难。张嘴竭力想呼吸,却啃了一嘴的泥。一股血腥味直窜鼻息,说不出的恶心。
就这样持续了几分钟,展喜颜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窒息的痛苦愈来愈明显,耳中嗡嗡作响,整个人像瘫烂的泥沙一样无力
,他努力想睁开眼,看到的只是布鞋的底,死灰的白。
黑色布鞋突然收了回去。
展喜颜赶紧呼吸,但因为太急,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喉咙一阵阵地抽痛,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到地上的血,一愣,才发现原来是
牙齿的血。
稍微歇了一会,喉咙干得厉害,才发现满嘴都是沙子。
他趴在地上,狠命地呼吸,半天才静下来,才有功夫打量这房间。
明显是废弃的仓库,灰扑扑地犹如陈年流浪的老狗,掉皮掉癣的厌恶。展喜颜不知这是哪里,只是闷闷地抬头看着走到他面前
那个目露慈悲的男人。
“文哥。”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卑怯,展喜颜发现自己的心在微微地抖。
“你长进了。”文丰的声音中带着奇异的叹息,犹如慈父面对待嫁女儿的出落。
展喜颜不作声了。
文丰把他搀起来,让人找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甚至替他掸了掸衣服,扯了一下衣服。
他在他对面坐着。
旁边的人都退下了,世界突兀地寂静,扑扑的灰尘依旧是招人厌烦,让人呼吸不畅。
文丰好脾气地抚摸着椅背的光滑,用拉家长的口吻闲闲道:“人这东西,记性是最不容易长的。”
展喜颜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这时候,一切都是多余的。语言是干涩乏味的产物。
文丰也不管这些,自顾自地说:“记性不长也是好处,转个觉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展喜颜有点莫名,许是错觉,竟在这灰扑扑的处境中,感到了一丝感伤。
文丰絮叨完,盯着他:“看来你真忘记了这个地方,七年前,你可是这里的常客呢……”
展喜颜像是有人在他背上狠狠抽了一下,文丰清楚地看见他的瞳孔闪了下,他的呼吸滞了一下,自己都不易觉察自己脸色的剧
变。
文丰伸出双手,像哄小孩一般抚着展喜颜的手背,低着头自顾自道:“看来,你也不是不记得。”
展喜颜却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第三十六章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人,对自己有生以来所遭受的最痛苦回忆,怕总有点刻骨铭心的意味。
昏暗的屋内,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的无望等待,屋外人乏味地踱步声,还有漫长的,无边无际的,巨大的,饥饿。
多年后,展喜颜回忆起那年的囚禁,脑子中只有一个字:饿。
他记得自己曾看过一部有名的电影《所多玛的120天》,那住在称为罪恶之城的人们,寻找着一切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包括人
体排泄物,看完之后,展喜颜有相当一段时间沉浸在不堪回首的情绪之内。
那种对食物的渴求,巴巴的欲望。
展喜颜自此以后,再无嘲笑任何一个人的欲望,因为他曾比更多人都不堪。那种丑态,展喜颜闭上眼,任由记忆的大风呼呼刮
过,他将自己的心缩成坚硬的磐石,让这风刮过吧。他在心中这么说。
他扯了一下嘴角:“怎么会不记得呢?”
文丰拍拍他的脸:“记得就好。”
过了一阵,他又问他:“那你喜欢这里吗?”
展喜颜老老实实地垂着眼:“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