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丰“恩”了一声,两手安份地搭在自己的膝上,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
斜晖漫进来,席卷着空气中隐藏着的灰尘,一明一暗地浮动。
文丰突然“哧——”地一笑:“不喜欢?不喜欢,怎么还要我把你送到这里来?”
话音刚落,他突地站起来,只手扣住了展喜颜的喉,越来越紧,展喜颜经过刚才的折腾,本就有些虚弱,如今这一扣,双手便
挣扎了起来,却没有怎么反抗,只是脸色胀红,喉间发出奇异的声音。
文丰漠然地一松,展喜颜便软软地坐在地上,目光虚浮着,不停咳嗽。
“区海兴那批货的钱,是你截的?”文丰问。
“是。”展喜颜双手支着地,低头一个劲喘气,半天在说出一个字。
“出现在这里的阿肥,是你和文炀一起策划的?”文丰扶着椅背,准备要坐下去的样子。
“是。”展喜颜简单地承认。
“截货的人,主要是你联络的殊道会的人吧,你应该很早就与他们打交道了。”文丰坐下来,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
“是的。”展喜颜像是疲乏了,声音中有着明显的颓唐。
“养在身边的狼,再怎么疼他,终究是只狼。”文丰喃喃自嘲着。
展喜颜不作声。
文丰看着他:“呆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唯一学精的,就是怎么揣度我的心事,哪里是我的软肋,哪里是我的禁区。”
沉默了一会,他继续说道:“当年的事,辛叔已经知道了。你说说,我要怎么给他一个交待。”
展喜颜像小学生一般规矩:“文哥,你看着办吧。我没有意见。”
文丰站起来,似乎有所感慨,笑了一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展喜颜。
突然操起椅子,狠命地朝展喜颜的腿上一摔,椅脚有一部分硌在地上,反弹的力量让文丰的手也麻了一下,椅脚“啪——”地
一响,裂了开来,展喜颜的腿在地上因疼痛不停颤抖,他面孔肿胀,脸上满是青紫的伤痕,五官也变了形,但目光中却是平静
,似乎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已经与他无关。
文丰蹲下身,爱怜地抚摸他的唇:“你还真是无怨无悔了,现今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离开我?为了漂白?为了杀涂成
森?还是……”
他顿了一下,轻轻吻着展喜颜的鬓角,声音温柔,无限缱绻:“为了所谓的爱情。”
这话犹如一支冷箭,义无反顾,拨云开雾,刺裂展喜颜的重重盔甲,正中心脏。
展喜颜狠狠推开文丰,但文丰似乎有所防备,岿然不动,用力地抓住他反抗的手,那双手因刚才的殴打有一些伤痕,食指关节
处仍有着时常握枪所练出来的老茧,但就一个男人来说,仍然不失为白皙,但此刻它十指弯曲,微微颤抖,在黯淡光线中略显
青白,直直透出一股肃杀之间,传达着那人无限的恨意。
文丰森森地盯着他:“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最大的缺点,不是为情所困,而是永远都过于高估自己。六年前这样,现
在还是这样,一点长进也没。你以为不和涂成森保持距离,你就能克制得了心魔,在黑道上来去自由,最终漂白?你以为他死
了,你就能安安定定过下去,生活中就不会有不可抗力的意外?这么想方设法地远离他,折磨他,甚至杀死他,看来你那心魔
,对所谓爱情不顾一切的执迷还真是强大。”
展喜颜颤抖着不能自己,仿佛被人当众剥了衣服羞辱。
文丰站起来,冷冷地笑着:“硬是把涂成森推开后,却又反复无常地去找他,希望他回头。哼,你是蠢呢,还是琼瑶看多了?
”
展喜颜脖子哽得直直的,脸色却是青白,身子已经不再颤抖,却透出一股心灰后的无力。
文丰走了。
天黑了,屋子里满是扑扑的尘土味,展喜颜自暴自弃地躺在地上,四肢大开。
夜间的风灌进来,又冰又湿,不知为何,今夜的风似乎特别大,叫人寒心。
许久许久,他才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声音,在暗室中,越来越大声,最后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像只被围困的狼,陷入四面
楚歌的绝望境地。仓库中满是空荡荡的回音。
而让他陷入围攻的,却是那所谓为爱痴狂的自己。
六年前,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警方捣毁涂成森他们的交易地点后,文丰就着手调查那个让警方收到消息的电话。报警者毫无经验,甚至连所打的电话都不
懂隐蔽,于是轻易地找到了内鬼。
展喜颜早有觉悟,他想过要逃,但如果走了之后呢,阿森怎么办?他在犹豫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那时候,见到涂成森是他每
天生活力量的源泉,可是涂成森却怨他了,因着他把他入狱的消息告诉了五姨,再不见他。
在他来不及心焦的时候,文丰便把他投入了这个仓库中。
第三十七章
他其实是做好准备了的,无论是怎样的酷刑,他都决定忍受,甚至是死亡。
可是文丰没有折磨他。只是让他独自呆着。
独自呆着,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任何可以遮盖的被褥。
他在饥饿中,一天又一天,只看到高窗外的夕阳,昏黄昏黄,他只觉得那是一个鸡蛋黄。
门外偶有人踱过,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从容而枯燥。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生还的可能,他不过是派帮中,一个靠肉体爬上老大床的小角色,还是个背叛兄弟的小贱人。
他想起以前老师在课堂上讲的那些视死如归的高士,在临死之前,依旧是从容不惊的姿态,“目送归鸿,挥手五弦”,他幻想
自己是那些高士们的其中一个,怀抱着理想,面对世事的困难,而他心中的理想,则是涂成森。
不知不觉中,他微微地笑起来,感觉到一种怪异的甜蜜,他幻想着涂成森知道真相后的恍然大悟,心疼怜惜,可惜那时,他已
不在世上了。
在这种近乎可笑的幻想中,他渐渐睡了过去。
可是转又醒了过来,这时候,饥饿如燎原的烈火,开始从胃部灼烧,一直到达喉头,而喉咙干得发疼,咽口水都极为困难,这
时甜蜜的幻想已经不再管用,满脑子都是食物,他尽力让自己忽略对于食物的渴望,可这念头却犹如难缠的鬼影,纠纠结结,
挥之不去。
展喜颜渐渐觉得胃痛,捂着肚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却又无能为力。
门外的脚步声还在从容地一步一步踏。
天色似乎黑了。他在难熬的饥饿中庆幸地渴望死亡来临。
快来了吧,快来了吧。他在心中这么说。
可是醒过来时,却又是躺在床上,满目雪白,手上挂着点滴。
巨大的失望与恐惧如潮水席卷了他,文丰不让他死,可是又想干什么呢?
身体略微恢复时,又被独自一人锁进仓库,依旧没有食物,依旧是漫无边际的孤独与冷清。
他隐隐开始明白,文丰不会这么容易让他死去。他让他不断地在饥饿中受折磨,翻来覆去地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社会,怎么只是随口说说的事,而痴情人,又岂只是电视上那种瞬间灿烂如烟花般爆发的绚丽,更多的是如石子磨在鞋中的
苦闷与坚持,一步步都是血肉模糊的不堪。
于是反复地饿得晕去,又反复地被点滴维持着。
无止境的饥饿,无止境的胃痛,无止境的孤寂,只是渐渐身体似乎变得格外敏感,脑中总是无止境地围绕着食物,涂成森少年
发亮的脸孔渐渐黯淡下去,最后在昏昏沉沉中,只看到最后一次见到的涂成森。
昔日那个张扬着霸气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呆在监狱会客室的玻璃后,剃光了的头皮隐隐泛着光,冷漠地看着他:“是你告诉她
的?”
他惴惴看着他,好久才反应过来:“恩。”
涂成森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转身便走,留下他一人留在原地,种种委屈、恐惧都无从说起。
月色如水,流满整个仓库,呈现出一种幽蓝的静谧,那种静谧只在恶梦中才会出现,犹如久无人烟的坟场,暗藏着静静的杀机
,像一个阴谋。
他在这样的夜中想起那张无情的脸孔,突然觉得憎恨,甚至后悔起来,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恍恍惚惚中,似乎又看见那个人转
身而去的背影,又哭又笑,声音嘶哑又难听:“哈哈,哈哈,这就是爱情……”
摇摇晃晃中,又觉得过往的会出皆是嘲讽,不由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孩子,他的同龄人这时还在学校里念着
书,衣食无忧。而眼前的一切,他突然无力承受。
那愿为了爱情肝脑涂地,如飞蛾扑火一般奋不顾身的炽热突然颓灭,如线香燃尽后化成的一段灰白死寂的灰烬,只有丝丝余味
,昭现着当事人浓烈的痴情。
展喜颜变得如禽兽一般饥饿,脑中只有一个字:吃。
无所谓姿态高贵,反正他的死期一时半会到不了,只有无穷无尽的折磨与孤寂,而肚中如火燎原的饥饿却是实实在在,唯有食
物,才能暂停那狂野放肆的空虚,不,就算不是食物也没关系,只要能放进肚中,什么都可以。
至于涂成森,那只是彰现他曾经愚蠢的存在,而爱情,呵呵,也许只会让他陷入地狱的诱惑。而自己,原来也并非那么无怨无
悔,那结实的堡垒在逐渐崩溃,逐渐粉碎,露出里面不堪可怜的心思,原来他也如文丰一样,渴望抚摸涂成森,占有他,这愚
蠢贪婪的念头让他沉沦,不顾一切地深入虎穴,而今却是一场空,于是他怨恨后悔,丑态百出。
不想罢,不想罢。
他哀哀趴在门上,恳请外面的脚步声能稍稍停顿一下,给他一点食物,他已经不敢太回忆昔日食物的味道,却又止不住幻想着
品尝食物的场景与可能。
可那脚步却如机器一般,丝毫不曾乱了节奏。
一步,一步,沉稳有序,无情又漠然。
于是他渐渐厚颜无耻起来,原来人类在欲望面前如此渺小,屋子里满是他的排泄臭味,他丝毫不管,什么都想吃,墙上的石灰
似乎是新刷上去的,有着新鲜的气味,他控制不住地去舔,去挖,咽下去时,喉间疼痛灼热,可他倒在地上,无力叫喊。
夕阳西斜,余晖金黄,布满整个房间,他的眼中一片朦胧金色,渐渐暗下去,他却对死亡不再抱希望,实在是抵达不了。他知
道,再睁眼时定又是一片雪白。
他的嗓子就这样坏了。声音嘶哑,气若游丝,仿佛痛哭的喘息。
可他还是要日日呆在这屋子中,日头升起,又再落下;月色笼罩,继而淡褪,江城的潮不知涨了没,他闭上眼睛,不敢再想太
多。
一生一世,都是这样的吧。他近乎绝望地想。
第三十八章
不知是哪一天了,门忽地打开,进来几个人,领头的那个人三五大粗,却是展喜颜认得的。区海兴本就看不起展喜颜这等靠屁
股上爬的人,现见他如此落拓相,更是觉得恶心,不由一脚踢过去。
展喜颜本是迷迷糊糊,被这一脚倒是略清醒了点。
他看见那只脚,不由爬过去捧着,用难听的声音恳求道:“给我一点吃吧,要我干什么都行,我错了……错了……”
区海兴更是厌恶,呸了一声:“要吃?好,来人,把门口的狗食来来给这贱人吃。”
旁边的小弟拎来一桶带着怪异气味的东西,劈头盖脸倒在展喜颜脸上,展喜颜被泼得睁不开眼睛,却如狗一般舔着那狗食,浑
然不觉旁人那鄙夷的目光。
他的脸色如鬼一样苍白,整个脸颊都削下来,露出颧骨,让人难以想象他曾经圆润稚气的样子,如今他头发又长又乱,目光焕
散,趴在地上伸出舌头,贪婪的脸上满是黄黄白白的狗食,令人作呕。
区海兴一把拎起他,惊诧地发现他的身体如此之轻。
展喜颜一半身体离开了地面,恋恋不舍地盯着那边狗食,想挣扎地扑过去,可全身软弱无力,只能身躯微微扭动,颤抖地把舌
头伸得更长,期望能够到那狗食。
区海兴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等下有你吃的,贱人!真不知道阿文脑子哪根筋抽住了,放了你这小子!贱人!”
说完,又不解恨,又连抽了好个耳光。
展喜颜被抽得晕头转向,可那句“放了你这小子”还是牢牢进入了耳,他连想都没来得及多想,只放声大哭起来,声音破败粗
糙,粗嘎如不祥的鸦。
结束了,结束了!展喜颜抽噎得喘不过气来,眼泪却又流不出来,只在那边一顿顿地耸肩,看过去又丑陋又滑稽。
他在庆幸之余,只来得及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永远永远不要再为那莫名的情感进入这种地狱。
涂成森被拉出屋时,眼睛被罩上了布。这次是必死无疑了。他这么想。
文炀被展喜颜通知的殊道会绑架,文丰抓到展喜颜时,他也和展喜颜在一起,被当作展喜颜的同伙对待也不奇怪。
他懒得辩解,对文丰这种人不必用常理去解释;而且他现在真得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觉得阵阵厌倦。被死拉硬拖了很久,好不
容易到一个地方,周围似乎有些人声,绳子却突然松了。
这冬天的风灌得喘不过气。涂成森打了冷颤,用僵了的手去解眼睛上的布。
一个声音在耳边笑着:“你倒是老实。”
涂成森沉默地看着那人,面目平静。经过昨晚一役,他已经心灰意冷,而这多日来的辛劳奔波,他自觉也足够还那人,其后实
在不想与那人有何牵扯。
文丰叹息道:“看来,你是不准备再呆在我身边了。”
涂成森依旧不作声。
“既然这样,也不勉强,反正你也帮了我不少,”文丰顿了顿,“你走吧。”
涂成森愣了愣,还是说了句:“谢谢。”转身即走。
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文丰温和的声音:“你倒是很放心他。”
涂成森的步子停了停,还是继续走了。
文丰看着他的影子慢慢在夜幕中消逝,嘲讽般地笑了笑,与几个手下也缓缓转身,踱了回去。
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后面快速的脚步,似有人扑上来,那沉重的呼吸声还未近身,几个手下已经反应过来,将那人死死按在
地上。
文丰微笑着蹲下身,有趣地看着那人满脸青紫的伤痕。
那人抬起头,认命一般叹了口气:“他在哪?”
文丰轻轻摸着那人的伤痕:“好好一张脸,怎么弄得这么凄惨?”
涂成森无来由起了一层鸡皮,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指头。
文丰收回手:“这张脸,还是这么傲。早六年前我就看上了,只是现在看看,倒也没什么。”
涂成森一时没反应,就这么傻傻地瞪着。
“该说你是迟钝呢,还是小喜秘密功夫做得太好。”他低头想了一会,又笑了一下,“也是,要不是他那老母鸡心态,那会上
我的床的,就是你了。”
“什么意思?”
“有时我都替小喜惋惜,怎么就痴了呢?是他主动来勾引我,小孩子的心态。”文丰施施然站起来叹息着,“他以为,勾上了
我,我就不会打你的主意。”
涂成森木着脸,一动不动,但身子却不由地颤动。
文丰盯着他:“当年如果不是他报警,你早就死了。你以为六年前那场交易会那么顺么?当时我们手中的货是假的,对方也是
有所准备的。我们当时就等着你们被干掉后,借口找对方火拼。哪知展喜颜报了警,哧——为了这件事,他可是吃了不少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