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白襄尘忿忿不平,却不得不得往前走,拳头捏得很紧。
而帐内的颜如七走到床前,看着沉睡中的白暮云,轻轻唤了声:“白暮云?”
白暮云脸色很白,但皮肤和头发都很干净,显然是有人帮他打理。他瘦了。也是,受了重伤,到如今如何能不瘦?
颜如七轻轻坐在床边,他想来晋城,一是想看看白暮云的状况,二是想探探大哥的口风。瑞王说白家劫盗粮草,白家劫盗粮草有什么用?白家多是文臣,手中没有军队,有句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白家若不是脑子进了水,是决计不会动粮草的心思的。可他颜如七现在来要么要杀了白暮云,要么就要把整个白氏家族拉下水。这事,实在有违人心。
颜如七不算顶聪明,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这一路来他都在想一个万全之策,想怎么能取得瑞王的信任,又不伤了白家的根本,可想到现在。也是无解。
“你倒好,睡了什么都不用理。你可知,白家要有难了?”这话刚说完,颜如七就意识到说错话了。所谓隔墙有耳,军中有内奸,他这话说得不合适。
颜如七往旁边看了看,白暮云的手露在外面了。他上身微倾,持起白暮云的手往被子里塞,可是刚伸到被子里,那只手突然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惊得他僵在当场,手也忘了拿回来。他心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白暮云是醒着的。那种回握的力道,表明他绝对是清醒的。伴随着这个意识而来的是无数个问题:白襄尘知不知道他醒着?大哥呢?有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现在又为何透露给他?
颜如七状似无事地收回手,静静坐着,想了想又俯下身去帮他整理被子。
互通消息是一门学问。颜如七要折腾,又不能折腾得太过分。白暮云自会找机会与颜如七“对话”。
颜如七拉出白暮云的手,双手握住,叹气道:“手这么凉,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晔京一别,你我已是多时未见了吧。没想到今日见面,却是……”
颜如七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着话。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其实他全部神经都集中在手心了,因为白暮云在他手心写字。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时间,颜如七离开白暮云的军帐,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发现有问题的不止是他颜如七一人。现在与其说是他颜如七有心布局,不如说是他从旁协助推波助澜。白暮云不愧是白家认定的下任家主,官场倾轧,他比他老子懂得更多。白暮云这样的人,活该要在权力的漩涡中叱咤风云,这是命。
颜如七缓缓走着,没有人拦他,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元帅的弟弟。
他走到颜益樊帐前的时候,门口没有人,颜如七一手掀开帐门,里面两个人迅速分开,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愤恨压抑。颜如七愣了一下,来回看了看两人,似乎明白了。
白襄尘越过他身边,他走得急,姿态却很高傲。
颜益樊道:“白暮云怎么样?”
颜如七轻轻摇了摇头,“情况不太妙。”心里却想,这两个人要办事,怎么也不再外面派个人守着?他哪里知道,颜益樊之前让人退后二十步守着,他也搞不明白怎么那些人就把颜如七给放了进来。
出门吩咐好守备,颜益樊又走回来,道:“有些棘手。”
颜如七看了看颜益樊。道:“墨大哥与白家在丰州就不合,没想到这次一起押运粮草便出了这事情。”
颜益樊抬头看颜如七,“你怎么想?”
颜如七摇摇头,“朝廷的事我不懂。倒是大哥,军中有内奸,大哥怎么想?”
颜益樊端起一旁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水,一杯推到颜如七面前,一杯拿在自己手中转了转,没有答话,却是转开话题道:“墨冉衣与白家有私仇,我与他不同。”
自然不同,只是,颜益樊也有自己的政治倾向。
“不过,他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颜如七想了又想,道:“大哥,若是局难破,为何不……”蘸水的手指在桌上写下四个字——将计就计。
颜益樊目光深沉,压低声音道:“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怕这样一来的结果不在掌控之中。朝廷打仗,那些官们也只会说漂亮话,受苦的还是百姓。”
起身,负手走了两步。看向帐门外。“七儿,大哥自小学艺,说句自大的话,功名富贵唾手可得,然,走上这条路,为的不止是自己。”少年意气,指点江山,那时的颜益樊已经想好了今后的路,他是一个军人,一个为了保护胤国百姓而存在的军人!
颜如七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人似乎天生有着超越凡俗的理想,一生为了这理想生存。大哥或许就是这样的人。
颜益樊转身,坚定的目光表明他已下定决心,“如此,只有这般了。”无计可施处,万般奈何。只是,也要筹谋好了。
颜如七并没在晋城停留,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两日后,白家迎来了家族史上的一次浩劫。
白暮云醒了,不巧的是,他清醒的同时,颜大元帅搜索到他白家通敌的证据。定国军在城下哈哈大笑,说粮草不要了,他们原封不动归还粮草,只要一个白暮云。胤国军怒道原来是你们劫了粮草。定国军嘲笑道是啊是啊,可派去的探子却打听出来分明是白暮云赠送粮草以救他的弟弟。不然,白襄尘哪有那么好命回来?而且,不但如此,白暮云还出卖胤国情报,边城十八地的地图全在他们手上,这仗,没法打。
就像颜益樊之前所预料到的,事情在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白襄尘拼命抵抗,说那些人放屁,说那是离间计。白暮云极力压抑惊惶,说我怎么可能通敌,粮草的事他确实不清楚。
可是这风尖浪口上,谁也顾不上他们的反驳了。京中来的监官对上递了折子,帝大怒,传来圣旨将白家兄弟押送进京,皇帝要亲自审问。
白家惶惶终日,晔京风云变色。容妃被软禁冷宫,朝廷开始有人建言,说颜益樊这个元帅做得实在失败,国将危矣,举推瑞亲王掌兵。
瑞王在自家小亭中微笑,低语道:“好。不愧是我儿子。”
而这时的颜如七,在一家普通的小酒馆里,四方小桌,一边坐着宫青离,一边坐着羽。
“可还满意?”颜如七问。
羽道:“爷说了算。”
颜如七看了看羽,只要那个瑞王不在,羽的姿态便是慵懒洒脱得多,他从来都看得清楚,他眼底的阴郁和压抑。他只是不懂,瑞王到底还用什么控制着他,这样的人,既然毒已经解了,为何还要为那瑞王鞍前马后。说实话,瑞王对他实在算不得好。
正准备说话,不知从何处传来奇怪而熟悉的声音。那么低微,却是那么真切。
颜如七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问道:“现在要做什么?”
“暂时留在这里,听爷的安排。”
“如果没什么事,我想去一趟丰州,有两个孩子我想去看一看。”
羽目光闪了闪,“我会告诉爷的。”
颜如七挑了挑眉,“我累了,想回去睡会儿。”起身走出门,羽丢下银子,宫青离与颜如七并肩。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战争的缘故,外面的集市没有往日热闹。小贩三三两两,颜如七走到一个摊子面前停留了片刻,那里有方白色的绣帕,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粗劣。
羽看得分明,也不上前。
宫青离问:“怎么了?”
颜如七道:“没事。”继续往前走,再无游兴。
进了客栈,颜如七要关门,宫青离闪身进来,从背后将颜如七抱住,轻唤:“七儿,七儿。”
颜如七定定地站在原地,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果不是他,是不是就不用这么辛苦?
对错早已模糊,颜如七知道,爱却做不到坦白。有时候,这玩意儿确实是劫。
转身,拉下宫青离的脖子在他耳边道:“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你帮我掩护一下。”声音很低,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而这姿态在门外看来就像是在拥吻。
宫青离在颜如七靠近时就已失了心神,一边点着头,一边牢牢扣住颜如七的后颈,努力汲取他耳后的清香,却再不敢有过分动作。
热热的气息呼在颜如七脖子上,颜如七只觉得那里又痒又麻,刚想推开,宫青离的手已经滑到他腰上,收紧手,他又贴了过去。
“七儿,你让我死也愿意。”
门外的人悄悄走了。
颜如七踩了他一脚,敲他的脑袋:“别胡闹!”
174 小衣的故事
再见墨冉衣,颜如七先是一喜。忙问:“你哪里受伤了?怎么样?”
墨冉衣笑着摆摆手道:“无妨。有些话,不当面说不清楚,难得你也在这里,不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什么事?”时间紧迫,大家很快进入正题。
“你之前去过天涯庄,我想问问里面的具体情况。我探到消息,粮草流入了天涯城。”墨冉衣口气凝重。
颜如七怔了怔,“你知道白家获罪的事吗? “
墨冉衣皱皱眉:“知道。你以为是我做的?我与白家虽然有仇,但大敌当前,我怎会分不清轻重。白家不可能盗粮草,这件事蹊跷。”
颜如七冷静地看着他,道:“有件事,原来我没对你说过,因为我怕你不相信我。”手握成拳,现在他也没把握这么诡异的事墨冉衣能相信。
墨冉衣靠坐回去,道:“你说。你知道的,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一直信你。”
颜如七看向墨冉衣的眼睛,那里只有轻松和信任,没有防备和怀疑。
于是。许多原来来不及说,不能详说,也不敢说的话如今都能开口了。
墨冉衣扣了扣桌子,“你是说这些事是瑞王做的?”
颜如七道:“瑞王野心巨大,兼又与定国国师有联系,这些事跟他肯定脱不了关系。”
墨冉衣起身,在屋中走了一个来回,沉思的侧脸看起来比平日里要严肃。
见颜如七的眼珠子跟着自己的动作而转动,墨冉衣笑了笑,笑得有些飘忽。“七儿,你现在完全可以不用管这些事情,你是嘉国的九皇子,有嘉皇护着你,断不会让你受委屈。再者,即便这些事是瑞王做的,瑞王是你的亲生父亲,他更不会对你如何。你也知道的,他府里那位少爷怕是要不行了。当初瑞王遍求天下以寻名医,可在我看来,他却没有为儿求医的诚心。这件事情,我曾怀疑过,不过终究不是什么相干的事,所以没有追查下去。你知道的,我入朝为官,为的都是已逝的母亲。”
看了看颜如七,“你既然如此坦言相告,有些事。我也该坦白告诉你。”墨冉衣坐了回去,思绪飘远。
颜如七听墨冉衣提到他妈妈,目光闪了闪,想到嘉兴那个深宅中的黑衣女人,想到白奇,想到白家,想到……而这时候,墨冉衣已经开始讲述那些遥远的几乎已经被尘土掩埋的往事。
墨冉衣的母亲叫墨禾,是个美丽率性武功高强的江湖女子。江湖儿女,总是少了那么些礼教的束缚,多了几分畅达天地的洒脱。墨禾初入晔京,见恶霸欺弱,当然要上前行侠仗义,由此邂逅了某位翩翩公子,从此堕入情网,不得解脱。
那男子能文能武,对国家大事了如指掌,每每有出人意表的见解,又是真心对墨禾好,墨禾爱上他真的一点都不难。难的是党墨禾发现自己怀有身孕的时候,那男人告诉她自己是有家室的。问她可愿随他回去。烈性的墨禾从不知男人居然有家室,一气之下,两人大吵一架,甚至动手,墨禾执意不要孩子,远走高飞。可男人不愿,好说歹说,软磨硬泡,自又是山盟海誓,天地为证,最终,墨禾选择了跟男人回去。
墨禾以为不过是个大院子,实在不喜,那便生下孩子带在身边一并远走,可没想到,那不只是个大院子,还是个会吃人的大院子。这个大院子,叫做皇宫。原来,她爱上的男人是有着三宫六院的皇帝,是这个国家的最高掌权者,是不可能用你心换我心的良人。
墨禾在宫中生活得并不好。这并不是说她在物质上吃了什么苦头,相反,皇帝时常赏赐她东西,也时常抽空陪她,但她却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雀鸟,只能做些乖巧讨喜的事情来博得主人的欢心和欣赏。这种感觉,让在江湖上呆惯了的墨禾患上了心病。更别提,皇帝不止有她一个女人,皇帝会为了各种各样的需要去各种各样的女人身边。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去宠爱那些女人,哪怕,那样的宠爱可能只是做样子而已。
事实证明,墨禾不是个大度的女人,更不是个能委屈的女人。可她爱皇帝,真的爱,因为爱,所以放不开;因为爱,所以受伤害。
那个时候,墨禾结识了一位好姐妹,便是如今的容妃。当时的容妃不过是个小小的美人,容貌不算出众,也不怎么说话,常常安静地坐在花园里赏花,与常常去花园散心的墨禾相遇了很多次,偶尔也说上两句话,一来二去,便熟了。那时的墨禾在后宫备受争议,虽然受宠,但少有人愿意与她往来,甚至很多人都嫉妒她得圣宠浓厚,常常给她下绊子算计她。墨禾哪里知道女人间的这些个争斗,自然每每控制不住脾气。渐渐皇帝也疏远了她。
容妃觉得墨禾是个真性情的善良女子,有时看不过去也会出言提醒她,教她如何避祸。可以说,若是没有容妃,墨禾不会平安产下龙子。可是正是因为容妃,墨禾变得更加痛苦。许久以后,墨禾才懂得,宫中的女子再和善,也是藏着机心的。没有谁无缘无故对你好,自然没有谁无缘无故对你坏。这个地方,想要生存下去。不但要心机要手段还要目的明确。
墨禾生下了大胤王朝的六皇子,皇帝十分喜欢,便为六皇子做周岁。墨禾那日心中喜悦,有心与皇帝亲近,却在后堂发现皇帝与自以为宫中最好的朋友被翻红浪,喘息呻吟。那是怎样的画面墨禾或许一辈子都能记得。当时的墨禾喝了点酒,许是酒能怂人胆,墨禾大步上前把全身赤裸的容妃拽下床给了一巴掌,恶狠狠地瞪着皇帝,疯狂地打他,吼道:“你对得起我!你对得起我!!”
后宫中从来没有这样彪悍的事情发生过,一干宫妃急急赶来,看到这诡异地一幕,尖叫的尖叫,拉人的拉人,好不热闹。而皇帝的脸面便这么轻易地被丢了个干净。帝大怒,唤来内监,当场定了墨禾的罪,三十大板打下来,然后送进冷宫,谁也不准探望。这过程中,墨禾死死咬紧牙,没有喊过一声。或许,墨禾对皇帝心冷便是从这时开始,又或者,更早……
关了两个月,容美人的位阶升了,向皇帝求情,说性情女子当是如此,母子分离也不好受云云。皇帝便将墨禾放了出来,容妃便去探望。容妃做好了准备,以为定要遭到责难,没想到墨禾冷冷冰冰,面无表情,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了。容妃叹息道:“墨禾,我是真把你当朋友。但你有没有想过,皇宫不是江湖。江湖有江湖的道义。皇宫有皇宫的规矩。你不适合这里,而我,我身后是一个家族。”那时的容妃站在墨禾面前,淡淡地抬眼看着她,“若你我同心,我们还是朋友。皇帝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也不可能只爱一个女人。”
墨禾冷笑着拒绝,只说:“你我从此势不两立。”为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结仇,墨禾觉得痛苦,觉得悲哀,觉得可笑,可是如此痛苦悲哀可笑的事,她却真真切切在做着。
不久,皇帝来看她,想起往日情分,又是真心喜爱墨禾,便想亲近。墨禾却誓死不从,请求离宫。皇帝再怒,拂袖而去,道她死也只能死在宫中!却不料,一语成谶。墨禾不是没想过逃跑,可皇宫戒备森严,一个女子外无助力,内无帮手,如何能逃?何况,她还想带走六皇子,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