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灰烬——清夜无尘

005、遗孤

他从来没有见过比路德维嘉更美的女人。那头长长的金色发卷，融入了秋日暖阳的光辉，让人心醉，丝绸般光滑的肌肤，五官的轮廓优雅而秀美，一双碧蓝的眼睛清澈而又蕴藉，透着矢车菊般纯净的蓝。

在爱琴海边的一条贫穷的小渔村里，他们一起长大，那一个月圆之夜，他们乘船出海，月光下大海茫茫，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她扬起婉转的歌喉，唱起一首《月下蓝湾》，歌声随着海风荡漾，他们相互约誓要成为对方的唯一。

后来，雅赫安遇上了里奥，被这位少年亲王带到了宫廷，从此，他的生命中只有一个目标，向着那最高权力迈进。为了这个目的，他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完成了一场完美的政治联姻，成了迦太基大公。

他轻而易举地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抛弃了露德维嘉。

从此他的人生陷入分裂，又多么辉煌就有多么悔恨，权力与金钱无法填补无爱婚姻的苍白。直到理智无法压抑思念之情。终于，一个月圆之夜，他忽然出现在路德维嘉身边，请求她的宽恕。温柔善良的露德维嘉一直在等他，重新接纳了他。于是，不该发生的一幕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那一夜后，他用钱给她买来生活上的照料，却不再出现在她面前。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一封被烧剩一角的信，认出了露德维嘉的笔迹，勉强能辨认的几行字里竟透露了惊人的消息：露德维嘉已经怀孕，而且即将临盆。

他怒不可遏地冲去找妻子，妻子承认了自己销毁了露德维嘉所有的来信，他强压下自己对妻子动武的冲动，因为妻子将要给他诞下继承人。

当天终于有机会去看露德维嘉的时候，只看到那间海边的小屋里，那床上大片的血迹。

露德维嘉走了，永远消失在大海深处。由始至终，这个美丽的女人都无法原谅自己陷入这一段孽缘，她认为是自己的错造成了孩子的不幸，她要惩罚自己，带着自己的罪离开人世，只愿孩子得到救赎。

于是，他把齐格非带回自己的家，这是路德维嘉的儿子，是她留在世上唯一的痕迹，无论他的脸多么丑陋，却长着一双美的惊人的蓝眼睛——露德维嘉的眼睛。

比起脸上的疤痕，可怜的孩子心里的创伤更使雅赫安忧心。夜里，孩子常常在梦中惊醒，因为痛苦和恐惧而哭泣。于是，他把孩子抱在怀里，为他拭去眼泪，柔声安慰，直到孩子又沉沉睡去。

孩子总喜欢回忆母亲：

“妈妈喜欢唱歌，她总是那首《月下蓝湾》，我就坐在她身边，像一只小猫一样紧挨着她，感到心满意足。只是我听到这曲子就想哭，我不明白为什么它如此忧伤。

妈妈也喜欢出海，独自一人，尤其在月圆的夜晚。有时受不了我的哀求也会带上我。她把船停在大海中间，看着月亮的倒影出神，默默地流着泪。我不敢打扰她，只是悄悄地掏出手帕给她擦去眼泪，这时候，她就会抱着我哭，一直到天亮……”

他给了孩子最好的生活，除了给他自己的姓氏。

他只告诉所有的人，这是他的表妹的孩子，他的外甥。他没有撒谎，这是事实。

多少年后，他陷于绝望之时，终于意识到命运之轮周而复始，由于自己的背弃和懦弱，罪恶的深渊已经开始慢慢胀裂，最终扭曲成吞噬一切都的漩涡。

006、忧郁的蓝眸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好的冬日，天空湛蓝，和风轻拂，爱琴海碧蓝的波涛温柔地拍打着银色的海岸。一个男孩站在海边的礁石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大海，他全身上下穿着黑色的衣服，只有一头明亮的金发在阳光下晶莹闪烁。

海浪真美，像妈妈的怀抱一样温柔。妈妈，你还在海里面吗？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所以，你一定在海里，离我最近的地方，我们最喜欢的地方，等我，妈妈，我来了……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匹浑身雪白的高大的斯拉夫骏马沿着海岸线疾驰而至，骑马的是一个身穿丝质长袍的贵族少年，银白的长发迎风飞舞，他远远看到了海边礁石上的男孩，高声喊：“嗨——，你好——！”连续喊了好几声。

男孩没有丝毫反应，依旧石化般不动。

贵族少年在海滩上停下马，几步跳上礁石，来到黑衣男孩的身后，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男孩受了惊吓，猛的回过头。

于是，银发少年看到了一张布满黑色疤痕的丑陋的脸，少年吓了一跳，厌恶地倒退了一步。

男孩立即觉察到了，睁着一双碧蓝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显然对突然被惊扰相当不满。

跟脸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是一双美得惊人的蓝眼睛，像雨后的晴空一样澄净，又像明月下的爱琴海那样深沉。

少年觉得心猛跳了一下，忙说：“对不起，我以为你听不到。”

男孩默不作声地。

少年心想，这人不但是聋子，甚至可能是哑巴。于是把剩下的对话自己一个人全说了出来：“我是马尔斯，你叫齐格非，对不对？雅赫安是我父亲，父亲发现你不见了，很担心，让我来找你回去。

我刚从神学院放假回来，没有见过你。那么，你就是那个齐格非吗？哎，算了，我就当你是了，其他人不可能进入到我家的海滩。好了，跟我回家吧。”

黑衣男孩没有一点反应，碧蓝的眼睛埋藏着深不见底的忧郁。

马尔斯决定不再跟他落嗦，直接拉过他的手，往海滩上走去，聪明的马向着主人走来，马尔斯骑上马，弯腰把男孩一把拉了上来，坐在自己前面，双腿一夹马肚子，马沿着来路飞奔回去。

这是一座气势磅礴的城堡，融合了罗马帝国最辉煌时期的典雅庄重，和东方精巧奇妙的异国情调，是君士坦丁堡建筑群最经典的风格。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城堡的大门的台阶上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终于，他看到了雪白的斯拉夫骏马踏过广阔的草坪和雅致的庭院，向自己迎面跑来。贵族少年看见他，兴奋地大喊：“父亲，我找到他了，你看他是不是齐格非？”

雅赫安急忙走上前，把男孩从马上抱了下来，又对儿子说：“马尔斯，骑上你的马，去请约望神父到这来。”

马尔斯应了一声，回头又说：“他是该请约望神父治疗一下了，我看他又聋又哑，真的病的不清呢！”

雅赫安不满地皱眉：“你这话相当无礼，马尔斯。”

在父亲严肃目光的压力下，马尔斯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向着那男孩欠了欠身，“很抱歉，请你原谅我！”

男孩低垂着眼睛，默不作声。马尔斯只看到他密长的睫毛弯成两道弧形的阴影。

雅赫安对儿子说：“好了，你快去吧。”

“神父，他会永远都是这样子吗？”雅赫安望着神色凝重的约望神父，焦急地等待着答案。

约望神父说：“他精神受到了严重伤害，丧失了对外界刺激产生反应的能力。也导致暂时性失语。”

“那我该怎么办？”

“按时吃药，不过药物的作用还在其次。眼下他最需要的是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你必须给他这样的理由。多陪在他身边，让他知道他不是孤独一人，身边的人需要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慢慢从可怕阴影里走出来的，毕竟他还小。”

雅赫安叹息，“可怜的孩子，多亏了你，约望神父，他母亲的事希望你保守秘密，我不想孩子再受一次伤害。我只有这一个表妹。”

约望神父看着在床上沉沉昏睡的孩子，点点头说：我在城郊找到一块墓地，我会去主持葬礼，为露德维嘉做安魂祈祷。很抱歉，我只能做到这些了。”

“我明白，我也不指望露德维嘉能在教堂里安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抛下孩子不管？”

神父仔细观察着雅赫安的神色，又说：“看来你很爱这孩子，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了，雅赫安。他有你这样的亲戚真是幸运。”

雅赫安沉静的黑眼睛掠过一丝惊跳，瞬间又消失了，“那是当然的，我只有这一个表妹。”

007、兄与弟

黄昏，夕阳如血，风在入夜之际骤然加大，大海翻涌着沉黑的巨浪。

这是一座石崖，悬立于一片偏僻海角。明暗交替的天幕下，几个身影站在崖顶，一场神秘的葬礼正在悄悄进行。

年轻美貌的一缕芳魂即将长眠于此。

参加葬礼的只有约望神父和雅赫安。

雅赫安望着空无一物的棺木，神色哀伤：“亲爱的表妹，你是否已经抛弃尘世的一切痛苦？你的灵魂会宽恕背弃过伤害过你的人吗？”

约望神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缓缓摇着头地说：“亲爱的朋友，为了你一时软弱的自杀行为，你的灵魂上不得进天堂，下不得入地狱，你将只能四处漂泊，无限重复。但是，请不要抱怨，更不要放弃，在主为你设置的炼狱里，度过煎熬，你必得到重生……”

夜风越来越急，海浪激荡翻腾，不停地冲刷着礁石，破碎的浪花化成雪白的水沫，仿佛无数无家可归的怨灵哀号后沉默的叹息。

雅赫安擦去眼角的泪水，“永别了，表妹。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齐格非，让他远离痛苦，快乐长大。”

最后的时刻到了，约望神父将橄榄枝制成的十字架放在死者胸前，低头作安魂祷告：“天主，我们将露德维嘉的灵魂交托给你，垦求你早日结束他在炼狱的煎熬，最终享见你的圣容。阿们。”

四周的泥土不断地铺到死者身上，即将淹没这具告别尘世的躯体。

“……尘归尘，土归土，让往生者安宁，让在世者重获解脱。……”约望神父的声音渐渐在风中消散。

忽然，一个瘦小的身影飞奔过来，一下子跳进墓穴中，扑到棺木上。

雅赫安大吃一惊，立即跟着跳下去把孩子拉住，“孩子，齐格非，别这样！”

齐格非疯狂地扭动着着身体，拼命挣脱，捏起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制止他的手臂。

雅赫安心急如焚，一把抓住他的双臂，扭转到身后按住，又怕用力过猛会伤了他，只得腾出另一只手把他抱了起来。这时孩子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肘撞在雅赫安腰间，用力命一推，滚到了地上。

这时，若望神父也跳了下来，狠狠的扇了孩子几掌。齐格非被打得倒在地上，突然安静下来，眼里的狂躁被一阵绝望的痛苦所取代，茫然空洞，仿佛自己的生命也将消失在这墓穴中。

雅赫安心里一阵剧痛，弯腰紧紧抱着他。“孩子，你妈妈不在里面，她在大海里，我们无法把她捞上来，对不起……”

孩子浑身剧烈地一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雅赫安把孩子抱进怀里，不住亲吻他冰冷的前额，手轻柔的抚着他的头发。“孩子，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要好好活下去，他的灵魂才会得到解脱……”

孩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胸膛剧烈地起伏，身体不住地颤栗，蓝眼睛里的坚冰已经碎裂，融化成无休无止的泪。

他把头深深埋进雅赫安的怀里，发出一声声压抑的悲鸣。

迦太基大公，雅赫安的府邸。

家里空荡荡的，晚饭时间早已过了，爸爸不知去向，妈妈总把自己关在房里。

马尔斯独自一人用完了晚餐。无聊得很，正想去骑马溜达，妈妈忽然出现在楼梯口，“你爸爸到底去哪里？这半个月来他每天在家的时间不超过一小时！”

马尔斯苦恼地站定，“妈妈，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你不要跟你爸学撒谎，你今早带来个男孩子回来，他是谁？为什么你爸那么紧张他？”

“呃，他是我的表弟，齐格非，他的母亲，也就是爸爸的表妹刚死了，爸爸是这样说的。”

“什么？那女人死了？”大公夫人干笑了几声，“死的好啊——”

大门突然被推开，刚出门的雅赫安刚好听到了这句话，他一顿，寒霜般的目光射向妻子，大公夫人一抖，立即噤了声，转身上楼，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马尔斯他跑着迎上去，忽然看见父亲怀里抱着的男孩，纤瘦的身子蜷成一团，像一只疲倦的小猫。

父亲一直把男孩送回房里，又过了很久才走下楼来。

仆人送上晚饭，雅赫安坐到餐桌前，马尔斯也跟着凑过去。

他满脑子都是问号，可一看到父亲结了霜的脸，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去。

雅赫安觉察到了他的沉默，冲他和蔼的一笑，问他吃过饭没有。马尔斯点点头。

雅赫安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然后握住儿子的手，“马尔斯，回来这几天过的好吗？”

“挺不错的，我可以一天到晚骑着‘黑短袜’到处跑。”

“黑短袜？”

“噢，就是您送给我的那匹斯拉夫白马，他四只脚长着长长的黑毛，像人穿上了袜子。”马尔斯边说边用手比划着。

雅赫安由衷的笑了，沉重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开朗活泼的儿子而高兴。

“马尔斯，以后，齐格非就要跟我们在一起生活了。”

“行——”

“你把他当成亲弟弟，好好照顾他，别让人欺负他，好吗？”

“没问题——”

008、月下蓝湾

齐格非又见到了母亲。

母亲像往常一样将他抱在怀里，温柔地亲吻，身上散发着紫色蔷薇的芬芳。然后，母亲放开他，转身往海里走去，齐格非追上去，大声哭喊着，母亲回头望他，美丽的蓝眼睛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齐格非还没有来得及向母亲伸出手，眼睁睁看着母亲像一片被揉碎的叶子旋转着卷向漩涡的深渊，直到消失不见。

忽然，眼前的大海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变得湛蓝透亮，碧波柔和而温暖。他又听到了妈妈低柔悦耳的歌声，他看到水底晶莹的世界里，母亲穿着最喜爱的紫色纱裙，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

齐格非觉得浑身被撕裂般剧痛，恐惧像两只巨手狠狠地揉捏着心脏，齐格非一阵窒息。

忽然，他听到有人大喊大叫，救命——！

齐格非张开眼睛，看到马尔斯徒劳地挣扎着，被一个浪卷入了海中。

马尔斯打了个冷战，慢慢张开眼睛，朦胧的晨光照在身上，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上，被风一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那条小帆船上。齐格非正坐在船头，静静的注视着自己。

“是你救了我？”马尔斯十分惊异，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瘦小的“弟弟”，但自己能从海中死里逃生，似乎没有别可能性。

依然得不到回答。但接下来，齐格非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马尔斯身上。

水天相接的尽头，一轮红日从海里喷薄而出，漫天的霞光映亮了世界。

当马尔斯远远看到海滩上聚集着一大堆人时，就意识到不妙了，尤其是父亲雅赫安高大的身影正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不时极目远望。

小帆船终于驶上了岸。

马尔斯战战兢兢地走下船，耷拉着脑袋朝父亲走去，刚走了几步，神祗一般的身躯挡住了他，他只好用蚊子般的声音叫了声“父亲”。

“你这一个晚上干什么去了，我的儿子？”雅赫安没有大声斥责，温和如常，不过马尔斯清楚，暴风雨爆发之前总有片刻的宁静。

“我看你还真是一个好哥哥呢，这半夜三更地带弟弟出海玩？”

“不是，我没有！”马尔斯急着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