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瞳绝艳 上——散尾猫

“苏公子，找我有事？”景卿岚温温婉婉，笑容璀璨夺目。

苏陌收回惊艳的目光，指了指宅邸，示意他进屋再说。

两人在桃木桌前坐下，斟了茶。茶香四溢，水雾绰约。苏陌整理了一下思绪，以一种平淡如水的口吻缓缓道来。

“景公子，关于最近凌府所发生的事，你有何看法？”

景卿岚似乎没想到苏陌会找自己商量，表情微微一变，旋即恢复了一贯云淡风轻的浅笑。

“依在下之间，定是凌老爷得罪了江湖中人，招此横祸。”

苏陌微微蹙眉，明锐的目光轻轻扫过他的笑颜，双手支起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不，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据我所知，凌家早已退出江湖，不过凌家手里倒持有一件让全武林忌讳的东西。与其说是得罪武林中人，反倒更像是有人在暗中威胁凌老爷达成某种协议。”

苏陌缓缓道来，明察秋毫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对方的脸上，企图从那副无懈可击的笑颜里找出丝毫蛛丝马迹。可惜，只是徒劳。对方别说色变，就是眼中折射出的光圈都没有丝毫动荡。

“苏公子，分析得真是透彻明晰。不过，告诉在下又是为何？难道说苏公子在怀疑在下？”

苏陌眼中精光一闪，猝不及防地探手捉住对方手腕。

“是不是你一试便知。”

景卿岚的手腕精致有力，皓腕微凉。苏陌探了探他的脉络，忍不住“咦”了一声。难道是自己猜错了？眼前之人竟是毫无丁点内力，完全不是武林中人。

“苏公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景卿岚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口气，施施然收回手腕，眼中纵然闪过些微落寞。

苏陌脸上一烫，不好意思地紧忙道歉。自己那晚看到景卿岚和贺兰燕燕用传音入密对话，就以为他定也是深藏不露、别有阴谋的武林高手。不过，现在看来那晚的一切似乎都是做梦也说不定，毕竟梦境有事太过真实而现实又变得太过虚幻，让人无法分清。

苏陌坐立不安，匆匆告辞而去。一面走一面还懊恼不已，自己怎生出如此愚蠢想法，居然怀疑到景卿岚身上。景卿岚的为人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么？连朋友都不信任的自己，真是太糟糕了。

一路上一面自责不已，一面低头匆匆，也没看到前面有人便一头撞了上去。待看清来人是谁，又是吃了一惊。

她来做什么？

小桃被苏陌撞得后退了几步，被拉着稳住了身子。一张粉嫩小脸几日不见愈发圆润，光彩照人。

“三公子。”看到是苏陌，小桃眼睛一亮，喜形于色。

苏陌礼节性地问了好，举步要走，却被小桃拉住了衣角。

“三公子还不愿原谅我吗？”

苏陌抽回衣角，表情淡漠如水。

“我从未记恨过你，又谈何原谅？”

小桃表情微微一滞，敛眉垂目：“小桃明白，小桃没有资格再站在三公子面前有所乞求。但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眼前的少女微微颤抖，贝齿紧啮住下唇，咬出一道淡白的痕迹。

苏陌飘开目光，轻声一笑，有些无奈。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小桃犹豫着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

“小桃跟随三公子整整十一年零4个月，三公子自是不知，其实我对三公子……”她迟疑了一下，深深叹息，“我喜欢三公子，非常喜欢。”

苏陌目光微微一动。小桃对他的心意，他多少还是有所感觉到，但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当面告诉自己，而且是在这样微妙的状态下。这十一年来，这个小丫鬟一直不离不弃地陪在自己身边，从未有过任何抱怨。只有她会在自己挨打的时候默默地为他上药，为他抹眼泪。就算是被他连累受到责罚也都是忍气吞声，依旧不离不弃，也从未要过什么回报。

只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么？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苏陌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已然平静如水。淡漠、疏离的气息从周身有意无意地散发出来，抗拒着一切企图闯入的感情波澜。

小桃眼圈已经红了，紧咬着下唇没有落下泪来。

“无论如何，这个平安香囊请公子收下。”她鼓起勇气拔高了声音，尾音无助得战栗。

“这个没有下毒，也没有设置任何机关。”看出苏陌的迟疑，小桃继续道，目光悲凉而绝望，“我今天是瞒着大公子来的。我明日就要嫁给大公子了……今后……怕是再也无法像原来那般面对你……只求在这最后之际，叫你一声，苏陌……”

最后的轻呼像是一声幽幽的叹息，从微阖的唇齿间吐出时都带着一股深深的忧伤。

苏陌感到心中有什么微微一颤，恍然如梦的错觉令他原本淡漠的神色也变得迷茫起来。伸手接过香囊，看着少女较小的身影渐次消失在视野里，心中无端地弥漫起一抹忧伤。纵是不知，这一见，竟成永诀。

第十三章

锣鼓喧天，鞭炮震耳；大红花轿，红帐旖旎。洛阳城内谁人不知万剑宗大公子苏赫纳妾的消息？喜事冲淡了城中连日来的忧郁，人们庆祝盛典般涌上街头，到处洋溢起喜悦的气氛。

再度抬头仰视万剑宗鎏金招牌时，苏陌还依稀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怅然若失，不过这种感觉转瞬间就被热闹的人声，鞭炮声所冲散。这次喜事办得大张旗鼓，举城同欢。

喜宴上苏陌象征性地与苏赫敬了一杯酒，便起身告辞。沿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花间回廊一路走去。上次炎灾留下的痕迹已经被很巧妙地抹去了，月影深深，远远地已经听不到宾客们把酒言欢的声音。

路转三番，无意中竟是到了苏赫的婚房前，远远的看到庭院里好像有人影晃动，纤细妖娆的身姿在月光下分外明晰。苏陌微微诧异，便走了过去。

“小桃，怎么不进屋？”

背身而立的纤柔少女正是此次婚礼的新娘小桃。可她恍如没听见般，只是呆呆地立在中庭，身体僵直。

“小桃？”察觉到了不对劲，苏陌试探地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肩，少女身体一晃，几乎就要委顿在地。

她缓缓地转过脸来，凤冠霞帔，美艳动人。只是一双玲珑大眼失去了焦距，眼神呆滞，过了好久，这才反应过来般把目光投落到苏陌的脸上。女子嫣红的嘴巴向两侧慢慢裂开，嘴角提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仿佛是被人用线牵着摆弄成的笑容，阴测测得骇人。

苏陌惊了一下，连连后退几步。

“苏陌，我爱你。我爱你呢，苏陌。”机械的声音尖细高挑。断断续续的笑声从女子的口中疏漏出来，忽的她抬起手来，手中捏着一柄雪亮的匕首。

“我爱你，我爱你呀，苏陌……”

表情疯狂而绝望，双眼夸张地大睁，眼球翻起，露出血丝密布的眼白。

“小桃，你冷静一下，冷静下来……“

苏陌脸色刷的苍白，小桃疯了。

月光被游云遮蔽，天空透着隐隐猩红，绽放单色磷光。树影婆娑，影子开开合合，变化出各种扭曲的姿态，鬼手森森，寒气袭人。

“苏陌，我爱你！我爱你！”小桃忽然厉声尖叫起来，表情狰狞，疯狂地拿匕首猛扎向自己的肚子，一刀一刀，血花四射。

苏陌已经呆愣在地，猛冲上去抓住小桃的手，一把夺过匕首。

“住手！小桃，住手！”

鲜血浸透了大红喜袍，红得发黑。小桃身子渐渐瘫软下去，歪倒进苏陌的怀里。雪白的脸上溅满了血，狰狞可怖，但眼神已经平静了下来，深不见底的忧伤。

她还在笑，笑得让人心痛。泪水从眼角滚落，溅在苏陌的手上，滚烫。小桃把手伸向自己的腹部，然后缓缓地，笑着，拖出一条血淋淋的肠子。小心翼翼地递到苏陌面前。

“看，苏陌，我美么？”她咯咯地笑着，尖锐的指甲掐进肠子里，缓缓用力碾碎，血流了一地，浓重的血腥味催人欲呕。

苏陌推开她猛地后退几步，扭头便干呕起来。浮云散开，月光披散而落，月下面目狰狞的少女仿佛地狱里走来的浴血修罗。她一步一步地向苏陌靠近，眼中透着绝望和怨毒。

“苏陌，你不喜欢我么？为什么要推开我！”

肠子被拖出体外，垂挂到地上，她仿佛察觉不到丝毫痛楚，目光怨毒地步步逼近。苏陌吓得魂飞魄散，踉跄着后退，磕磕碰碰得摔倒在地也察觉不到，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跑。紧闭着眼，只能听到耳边风声呼呼作响。

“三公子，三公子，救我……”

苏陌猛地停住脚步，脸色惨白地回头。小桃趴在地上，身后拖出长长的血迹，脸部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三公子……”她向苏陌伸出手来，粘稠的血顺着指甲流淌，滴落在地，很快汇聚成一小滩。

苏陌恐惧地看着她，手脚僵硬，再也迈不开步子。

“三公子……”少女的手无力地低垂下来，薄唇微扬，笑容无奈凄凉，“小桃……对不起你……要小心……”

眼神开始游离呆滞，呼吸急促。她挣扎着，全身痉挛，四肢剧烈抖动。五官扭曲，血，徐徐地从七窍流出，许久，歪倒在地，不动了。

苏陌跌坐在地，远远得火光闪动，喧哗声隔夜传来。

景卿岚找到苏陌时，感到自己近乎停止了呼吸，撕心裂肺的恐惧漫布全身。少年目光呆滞地跌坐在地上，脸色白得透明，隐隐可见肌肤下游离的淡青血脉。原本淡色的衣衫上满是粘稠的血迹。

好安静，仿佛是堕入了黑暗的深渊，不停地下坠，被淹没，窒息。疲惫浪潮般汹涌，抬起头，视野上方是一片波光粼粼。伸手却无法抓住什么，只是徒然地坠落，发不出声音。

苏陌，苏陌……

朦胧中好像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轻柔、急促，一声叠过一声。是谁？看不清，看不清……

飞速撕裂的画面，延伸成黑白交织的拉丝。手被拉住，停止了无尽的下坠。手上传来温暖的触觉，幽幽的清香围绕周身，像是跌落进羽毛里，酥酥麻麻。

那呼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苏陌晃了晃脑袋，视线有了焦距。

“景卿岚……”嗓音沙哑，带着点茫然。

喑哑的声音哽咽了，苏陌拼命抓着头发，双眼通红：“景卿岚，我救不了她，我救不了她！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到……”

“苏陌，不要哭，不要哭。“

景卿岚紧紧地抱住苏陌，像是害怕失去什么一般，只是紧紧的抱住，久久没有松开。

苏陌摸了摸脸颊，不知何时已经湿润一片。长年累积下来的无奈痛楚终于在一瞬间冲破了自己设下的防线，夺眶而出。苏陌瞪大了眼睛，隔着一片水雾，眼前的事物扭曲变形，在黑暗中，能清晰地感受到泪水滑过脸庞，汇聚在削尖的下巴，再滴落下来。

苏陌把头深埋进景卿岚的怀里，双手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襟，瑟瑟发抖。

“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头顶传来男子沉稳温柔的声音。

心，慕然宁静下来，所有的恐惧与痛楚都在一刹那烟消云散。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安心地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某一个人，仿佛只要他在，就算再大的危难也没什么可怕的。

“睡吧，一觉睡醒就什么都过去了。”

蛊惑人心的温柔声线，温暖的气息羽片般轻轻摩挲着耳廓，呼吸渐渐平息下来，全身放松后，出离的倦意从身体深处席卷而来，把自己带向更深的梦境。

小桃的死被很好的掩盖了下去，万剑宗对外则宣称新娘身体不佳，暴毙而亡。明知其中有所猫腻，但鉴于万剑宗的权势，也没人敢提出疑问。但原本用来冲喜的喜事现在反倒闹出出悲剧，这倒是使得洛阳城人心不宁的状况雪上加霜。而凌家和万剑宗几乎成了禁忌，凡是要路人皆绕道而行。

凌府上下早已人心不齐，终日惶惶。借着凌老爷病倒在床，凌千风又忙着处理事务之际，有些胆大的家丁们纷纷收拾细软悄悄逃命，有些还不忘顺手牵羊带走些金银珠宝。

苏陌消沉了几日，在景卿岚和凌千风的关照下，精神逐渐有所好转。苏翎和千秋雪偶尔空暇时也会来陪他说说话。听说万剑宗的情况也不甚好，习武之人定性自然是比这些家丁奴仆来得好些，但凡是见过小桃死态的弟子都夜有惊梦，精神恍惚，疑是恶鬼附身。

苏陌连夜来常做噩梦，往往夜半惊醒，汗透衣衫。眼看着就到了小桃的头七。这一夜，月光惨淡如霜，浮云游散，天是异样的猩红，泛着粼粼冷光。和小桃死去的那个晚上几乎一模一样。

苏陌早早地就上了床，半醒半寐之际，好像听到有人叫自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黑暗中，瑟瑟簌簌的声音忽远忽近。

苏陌猛地瞪大了眼睛，周围温度陡降，仿佛能呵气成冰。紧接着，视野一晃，一个倒挂的女子掉落在自己眼前。粘腻的发丝上全是血，她睁开眼，两个空洞的眼眶中血流如注。月光穿过窗棂，斑驳的光圈打落在女子脸上。

苏陌脑袋里嗡的一声，手脚冰凉，挣扎着滚落在地。

“苏公子，你看到我的眼睛没，我的眼睛不见了……”是舞月的声音，女子飘荡过来，长发一晃一晃的，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鲜红的血沿着惨白的面颊滴落下来。

“舞月……是谁害了你，我为你报仇……你……你莫再作怪吓人……”苏陌声音颤抖着，向房门退去。

“我的眼睛不见了……”女子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丝丝入扣，荡漾不息。

忽然，她的面目开始扭曲，逐渐与小桃的模样重合。伶俐的大眼睛，俏皮的樱桃小嘴。

小桃看着苏陌，嗤嗤笑将起来。忽然她伸手撩开自己的衣服，之间衣服下面原本雪白的腹部被开了一个大口，肠子内脏流了一地。

“三公子，我美吗？”

苏陌已经吓得呆愣，噩梦千回百转，一遍遍不停倒带回放。

小桃的面目逐渐变得狰狞，血从七窍中喷涌而出，声音尖利如刺：“苏陌，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小桃……”苏陌回过神来，手颤抖着握住挂在门背上的剑。

“你不爱我！你不爱我！”小桃忽然伸出苍白的指爪扑了过来，“跟我一起走！我不要离开你，没人能再把我们分开了！”

脖子被死死地扼住，呼吸困难。苏陌手上一使劲，拔剑而出，剑光冷冽如霜。闭了眼，一剑向小桃刺去。剑洞穿了少女的身体，她却好像丝毫没有察觉一般，阴测测的笑声断断续续地疏漏出来。

苏陌疯狂地挥舞着剑，银剑划破黑夜，在黑暗中绽放出万千流光。手渐渐无力，视野模糊，咬紧下唇强撑着想要给对方致命一击，忽然眼前一黑，一双温暖的手从身后环住了自己。清淡的香气从身后传来，头顶响起温和而熟悉的声音。

“苏陌，冷静下来。”

眼前再度明亮起来，月光如水，倾泻满屋。

苏陌惊恐地发现自己手中的剑正架在自己脖子上，若是再晚一步，就会身首离异。惊惶地扔了剑，身子一软，被身后的人一把勾起。

“景卿岚，怎么办？怎么办？她们回来找我了，她们来找我了……”苏陌松开紧咬的下唇，紧紧揪住景卿岚的衣襟，眼泪脱闸的洪水般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