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慕宇一惊,——怎地这么快这话题又给绕了回去?——只听“哎”了一声之后,他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却仍是站在原地,在全身上下胡乱摸索了一番。
见他把里里外外的衣服一件件的掀起来查看,秦朗疏一时连严肃的表情都忘了摆,讶然道:“你这是作甚?”
梁慕宇并不急于作答,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个还带着体温的小瓶,递给他道:“秦大哥,你不说我倒忘了,此乃灵枢阁的紫金断续膏,我特地去求来的,你快带回去给你师弟师妹用罢!”
听他此言,反倒轮到秦朗疏说不出话来了,——要知这灵枢阁阁主的紫金断续膏乃是江湖中三大疗伤圣药之一,就连他师父江绍堂都只是闻其名而不曾亲见,想不到这梁慕宇竟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拿了来,还要拿来给他师弟师妹治那些皮肉之伤,可见这梁家不愧为名门之后,不仅是财大气粗,人脉之广也令人惊叹。
“这我可不能收!”虽是梁家伤人在先,但秦朗疏还是觉得就此收下这千金难求的圣药未免脸皮太厚了些。
“你……你不收……秦大哥你不收就是还不肯原谅我……我……那我扔了它!”梁慕宇一急之下,竟耍起了无赖,说话之间便真的一个挥手。
“你……”秦朗疏气急,却又不能真让他扔了,——否则只怕明天起跟梁家结下梁子的又会多了一个灵枢阁。
“那秦大哥你就收着嘛!”
梁慕宇见他眼疾手快的飞身接住了自己扔出的小瓶,心下大悦。秦朗疏还不及将那小瓶扔还给他,他已施展开轻功,纵身向山下飞出几步。
“秦大哥,那明天见啦……”
梁慕宇的身影消失之时,秦朗疏隐约闻见晚风送来他的告别之声,心中打了个突,——明天?他已跟师父说了明天他要继续下山寻那“红莲劫焰”,难道梁慕宇他……?
第十三章
再次下山行了大半日,秦朗疏其实早就注意到跟在他身后的那个熟悉的身影。这倒并非是因为他的感觉敏锐,而是因为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少年根本没有花一丁点心思隐藏自己的行动。譬如此刻,秦朗疏刚刚跨进了这间路边小店,随意寻了张桌子坐下,凳子都还未坐热呢,梁慕宇便已大摇大摆的从店外走了进来,径直坐到了与他相邻的桌子边。被他这样跟了那么许久,秦朗疏再好的脾气也有些焦躁起来,只见他终于忍不住腾得一下站起身,大步跨到梁慕宇桌前,冷眼看着对方问道:“梁慕宇,你跟着我做什么?”
梁慕宇的确有瞬间惶恐,但镇定下来的速度更快,相比秦朗疏的满面煞气,他的态度简直比和颜悦色还要亲切上几分,回道:“秦大哥,你这话就错了,我几时跟着你来着?”说完,竟替秦朗疏斟了杯粗茶,递上前去给对方消火。
秦朗疏自发作的那一刻就已输了一着,但既已骑虎难下,便只能继续道:“你还想抵赖?你今早从翠苑山下开始就跟在我身后,我停你也停,我走你也走,这不是跟着我是什么?!”
见他越说越气急,梁慕宇却依旧缓缓的摇了摇头,淡定反问:“秦大哥,我问你,你今次下山所为何事?”
他问得突然,秦朗疏虽不明所以,依旧条件反射的迅速回道:“一来是寻剑,二来是调查那出现在松禺镇的神秘人。”
“那就是了。”梁慕宇点了点头,又反问道:“那你可知,我这一行所为何事?”
秦朗疏不解:“我怎知你所为何事?”
“一来是寻剑,二来是调查那出现在松禺镇的神秘人。”梁慕宇气定神闲的重复了一遍秦朗疏刚说过的话,见对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比先前更加难看,慌忙补充道,“秦大哥,你莫要不相信我,我说的可句句是真话。——首先那宝剑‘红莲劫焰’本是我族圣物,现在被不知哪来的小贼抢了去,你说我娘要不要派我将它寻回?其次那出现在松禺镇的神秘人,使的竟是我族失传的操蛊之术,这事要是传出去,我们梁家在江湖上的名声多少会受点影响罢,那你说我是不是要在江湖中人误会我梁家之前,将那冒充我族人的混蛋给找寻出来?”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秦朗疏竟一时还觉得蛮有道理的,梁慕宇见他表情已有些茫然,又继续道:“所以秦大哥,我这一路并非故意跟着你,乃是因为你我的目的本就相同,所以才处处碰到一块!”
话就这么给他圆了回去,秦朗疏无法反驳,可到底还是意难平。梁慕宇正待再开口,店里的小二正好端着两大碗面来到桌前,秦朗疏正琢磨着梁慕宇看上去瘦瘦小小,如何能吃下这么两大碗时,却听那小二恭恭敬敬的在一旁道了声:“客官,您两位的牛肉面,慢用啊……”
秦朗疏一愣,方知那小二误会了他们原是一块的,正要解释,一回头却发现自己那张桌子已被四个佩刀的彪形大汉团团围坐,塞了个满满当当。梁慕宇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趁着秦朗疏愣神的功夫已从桌子底下拖了张凳子出来,谄媚笑道:“秦大哥,你坐……坐……”
秦朗疏环顾四周,发现这小小的店堂就这么一会功夫已再没有别的空桌了,只得在梁慕宇身边坐了下来。只他这一个动作梁慕宇便再也绷不住方才那淡定正经的表情,直勾勾的瞅着秦朗疏,脸上露出个美滋滋的笑,只恨不得夹两块牛肉到秦朗疏碗里了!
想到此梁慕宇突然举了下手,正想吆喝一声让那小二多切二斤牛肉上来,却听得隔壁之前秦朗疏坐的那桌,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猛一拍桌子,大喝道:“小二,你这破店是瞧不起咱兄弟几个还是怎的,我们那早要的牛肉面都这会了还不上来?!”
虽然心中嘀咕你们本就是在我之后来的,但梁慕宇毕竟不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因此他一边腹诽一边还是赶紧把头埋进碗里,把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还没喝上半口面汤,就听身边那低沉悦耳的声音沉着的道:“这位大哥,你若是饿得慌了,不嫌弃的话,我这碗面还未动过,你就先……”
“哎?那我这碗也……”既然最仰慕的秦大哥都开了口,梁慕宇觉得自己还是多少要摆个姿态的。
不成想那大汉听了梁慕宇的话,突然猛一挥手,打开他递上前去的面条,怒道:“你小子,竟然敢把吃剩的东西给你大爷我,我今天要是不教训你,我就不姓胡!”
梁慕宇还不及解释,那整一大碗面汤已几乎兜头盖脸的向他浇来,就连坐在他身边的秦朗疏都不及替他伸手去挡。眼看梁慕宇那一身白色锦袍就要遭此飞来横祸,忽地空中却直直伸来一根长鞭,不知用了什么巧劲,竟将那碗面翻了个面,转而向那大汉泼去。
那碗面最后有大半碗都泼在了那大汉长满了黑毛的粗壮手臂上,那大汉虽一叠连声的惨嚎,店内却再无一人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所有的人都转过头去看挥出刚才那一鞭的男人。秦朗疏和梁慕宇也同时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着藏青色长衫的男人,正坐在店门边上的那个位置,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茶。一柄毫无特别之处的黑色长鞭,此刻已收了回来,安安稳稳的放在他的手边。
再仔细看时,那男人约莫已到而立之年,此刻虽是坐着,可依稀也能看出他身高腿长,身材十分精瘦。他的面目虽不算多俊朗,却也十分端正凛然,只是此时他的眉宇间似有着化不开的郁气,加之肤色苍白,眼神古板呆滞,看上去竟似满面病容一般。
他刚才露的那一手可谓技惊四座,可面上的神情却丝毫未见改变,饮毕了杯中的茶,接着便伸手去摸索桌上的碗筷,在众人越发惊诧的目光中安安静静的吃起面来。——秦朗疏这才发现,原来这身怀绝技的男人竟是个瞎子!
很快的吃完了面,那人将饭钱在桌上放了,便起身走出店外。不知是否因为他坐的桌子就在门边,因此这几步路他走得倒也与常人无异。
他还未离开多久,秦朗疏和梁慕宇就见隔壁桌那几个大汉亦站起身来,神色之间显而易见的不怀好意。秦朗疏和梁慕宇对视一眼,相互点了下头,便马上同时起身,亦尾随那四人奔出店去。
第十四章
秦朗疏和梁慕宇跟着那四个彪形大汉走至方才那小镇外的一片开阔之地,只见那四人突然停下脚步,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取下各自腰上的佩刀,四散开来。紧接着那四人便举刀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向那黑衣人同时攻去,一时间那青衣人浑身上下皆似笼罩在刀光之中,形势看上去极为险恶。用此包围之计对付一个盲眼之人,除了更显这四人用心之歹毒,亦说明了那青衣人的方才露的那一手显示出的武功之高,让他们不敢托大,只能采取这万无一失的伎俩。
秦朗疏和梁慕宇见他们四人狠毒至此,气愤非常,立刻同时提剑分别向离自己最近的大汉攻去。虽然秦朗疏先发制人迅速的解决了一人,但梁慕宇对付之人却异常敏锐的发现了他的踪迹,以致他一击不成,不得不和那人缠斗起来。斗了几招之后,秦朗疏和梁慕宇皆已看出这四人武功看似不值一提,却也不是草包,他们要拦下剩下的那两个大汉已无可能,只能期盼此处闹出的动静能事先引起了那青衣人的警觉。
果然待秦朗疏一边喊着“小心”一边飞身去拦阻那方才在店中闹事的虬髯大汉时,那人已挥刀对着那青衣男人直劈过去。这一招“青龙出海”看似不巧,却带有万钧之势,而那青衣人看上去十分精瘦,又满面憔悴之容,让秦朗疏的心不禁为他提了起来。谁知那柄大刀还未劈至那青衣人面前,那青衣人已出手如电,挥出一鞭“乌龙绕柱”,鞭子缠住了那持刀人的手腕,只见他持鞭的手腕轻轻一抖,那柄钢刀竟就被他这么四两拨千斤的轻易夺了过去。而此刻那第四个持刀人也已攻到眼前,以单手持刀,横刀一切,意欲趁他收鞭不及的功夫攻其不备。那青衣人看似已避无可避,却突然使出了“铁板桥”的精妙武功,已一足为支点,另一足腾空,姿势极为自然的向后倒去。
秦朗疏只见那柄大刀正从他身上堪堪掠过,他却以单足支撑转了小半圈,一个“鲤鱼打挺”跃身而起,身形瞬间已绕到那大汉身后,继而长鞭上灌上真气,似一柄长剑般直刺那大汉身后三处要穴,那纯熟的手法让人完全不能相信他竟是个目盲之人。
转瞬之间,那四个身材如山的大汉皆已如四滩烂泥般倒在地上。秦朗疏和梁慕宇此刻已然更清楚的知道,那青衣人的武功比他二人均高深许多。不仅如此,他看上去虽又瘦又虚弱,经历了这一番打斗,却仍是一副面不红气不喘的淡定模样,可见他不仅武功高强,内力亦极为精纯深厚。但毕竟对方乃是身有残疾之人,因此他二人仍忍不住上前询问道:“这位前辈,你没事罢?”
可那青衣人既不道谢,也不作答,只是极轻微的摇了摇头,便撇下他二人,继续缓步向前走去。
在江湖中行走多年,秦朗疏也已见识过一些性情古怪的高人,因此并不着恼,反而又郑重其事的行了个礼,道:“晚辈铁剑门第六代弟子秦朗疏,前辈可是出云谷中人,此刻可是要回出云谷罢?若有需要……”
原来秦朗疏方才见了那青衣人对付那几个大汉的招式,先是觉得有些许熟悉,几招之后便想起了燕九仙与自己比武时,也是用了这样的几个剑招,将他那柄平日里总是缠在腰间的软剑使得如行云流水一般,——只是燕九仙的内功修为与此人毕竟应有近十年的差距,因此才在比武中败于自己,——加之此人现在行走的方向似往出云谷而去,秦朗疏便大胆的以此猜测出对方的身份。
那青衣人听他此言,突然停下了脚步,第一次开口,声音极为粗哑干涩,却道:“你是谁与我何干?而且我与那出云谷没有任何关系,你二人若再要纠缠,莫要怪我不客气了!”说完面上已是一冷,骨节粗大的手指已再次握上了鞭柄,用力之大,令手背上青筋毕现。
梁慕宇见他如此傲慢,已是颇为不满,但一则秦朗疏未动他亦不敢擅自行动,二来对方武功高绝,他心下估摸着就算他们二人联手也未必是对方的对手,因此只能默默的在一旁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对方既看不见,又能让他微微解气。而秦朗疏见他提起“出云谷”三字时,神情凄然,似勾起了无限痛苦的回忆,却是心道自己太过唐突了,忙拱手道:“是晚辈造次了!既如此,晚辈告辞,前辈保重!”说着,便欲拉着梁慕宇回镇上去。
梁慕宇道秦朗疏宽厚,虽心有不甘,仍是有样学样,小声道了句“告辞”,两人便留下那青衣人独自一人,并肩往镇上去了。可回程路上,秦朗疏心中仍有重重疑虑,——要知铁剑门和出云谷亦敌亦友相交多年,秦朗疏却从未听说过出云谷有位武艺高强至此的盲眼侠客。可那人方才最后使出的招数,却明显是以剑招化入鞭中,与燕九仙剑法中极为精妙的几式一模一样。并且他听到“出云谷”三字时的反应,任何人一望即知他必不是和出云谷毫无瓜葛之人。越想越觉古怪,秦朗疏暗自思量道,不知下次遇到燕九仙时直接向他问起此事,是否会太不礼貌……
一路想着回到镇上,秦朗疏在客栈门口停了下来,一回头果然见梁慕宇停在他身后两步的地方,像根尾巴似的吊在他身后,此刻正欲跟他走进同一家客栈之中。
“秦大哥,好巧,我也住这里哩!”梁慕宇见他看向自己的眼中表情甚为复杂,立刻换上轻松愉快的嗓音,爽朗的招呼道。
虽然觉得应该是如此,但秦朗疏既没有当场反驳他之前那一切皆为巧合的说辞,此刻也不好再发作,径自上楼而去,可是……
“秦大哥,好巧!我们住隔壁哩!……秦大哥……?”
眼不见为净,秦朗疏飞快的关上房门,将那欢欣鼓舞的可恶声音彻底隔绝在门外。
番外一
绿水,青山,流云,碧草。一辆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四轮车,在沿着河畔的道路上缓缓而行。
车里坐着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幼儿。一眼看去,那对夫妇已是生得好似一对璧人般,郎才女貌,郎情妾意,琴瑟和弦有如天作之合。而那幼儿更是小小年纪便出落得十分俊俏,巴掌大的小脸,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最让人过目难忘的,则是他那双大大的眼睛,平时总是灵动的四处乱转,偶尔却能透出两道晶亮的光芒,仿佛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
只可惜,这幅天伦之乐的图景转眼之间被一片刀光剑影所取代,一群面目可憎的暴徒围住了这辆马车,年轻的父亲只是略通拳脚,却还是竭尽全力把妻儿护在身后,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最后看见的,是满眼大片大片的深红……
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呼救,在漫天血光之中,他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并不强壮,却十分坚实的怀抱,一片温暖的黑暗掠过眼前,遮住了那副残酷的图景,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腾空向后疾退而去,之后便失去了知觉,昏昏沉沉的晕了过去……
燕九仙睁开双眼,头顶是从未见过的青色纱帐,呼吸间是一股淡而清雅的香。梦中的景象太过真实,他凝脂般白皙的面庞上犹自挂着泪痕,耳边却已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低沉的问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