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九仙久久不言语,闻人笑竟是误会了他的反应,因此又接口道:“仙儿,你莫要担心,我亦知此情不容于世,因此我已和莲儿约定好,待此次比武之事毕了,便向掌门师兄禀明,从此离开出云谷,再不在江湖上出现,定不会让出云谷的声名因我而损……”
说完,他又面色微沈,道:“只是我若出谷,必是免不了让师兄他们难过上一阵子了……”
这一段插曲过后,二人在回程过程中皆是闷闷的,闻人笑本就是不喜多言之人,因此亦不觉有何不适,可对燕九仙来说,心中塞满了这许多事,却无另一人可供倾诉,则令他几乎憋屈得欲死。
两人好不容易回到出云谷后的第一晚,燕九仙带着从谷外带回的好酒,正欲找几位要好的师兄弟痛饮一番,一打开门却见闻人笑提剑站在满院碎金般的月光中,面目肃然的看着他。
燕九仙骇然,结巴道:“深更半夜的,小师叔你拿着剑来找我,这是……所为何事?”
闻人笑撇了眼他手中的酒,未作表示,只道:“你出来一下。”
燕九仙干笑:“小师叔,若是我不出来,你莫不是要向掌门师伯告密,说我私自深夜聚众豪饮,坏了谷里的规矩罢……”
对他这番笑语,闻人笑仍是无动于衷,坚持道:“你出来一下。”
燕九仙无法,只得放下酒坛,和闻人笑来到后院中。
两人还未站定,闻人笑却又道:“仙儿,我只使这一遍,你可要看清楚了!”
话音刚落,只听他长啸一声,腾身而起,剑尖一抖,已在空中挽出两朵剑花。
虽然那软剑挥舞的方向并非朝着自己,但燕九仙仍是被他吓得惊呼了一声,而闻人笑的动作却并非因此停歇下来,反而紧接着向前再进了一招……
这下燕九仙终于看清楚了,此招乃是各家剑法中皆极为常见的一招“白虹贯日”,只是按常理来说,此招本是硬拼着劲力向敌人强攻的剑法,闻人笑此时使出来,却极为轻灵飘忽,丝毫没有狠厉决断之感。燕九仙正诧异时,只见闻人笑手中的长剑去势已变,紧接化为一招“飞瀑流泉”,两招之间衔接得有如行云流水,剑招变化之精妙,几乎让人目不暇给。燕九仙立刻看出,如若他上招有如惯常那般用力刺出,若是一击不中,则此时变招必不能如此迅速,心中不禁大叹他的想法奇巧。
尽管燕九仙依旧摸不透闻人笑的心思,但身为习武之人,既有这样难得的机会得以观摩高手的剑艺,又怎会轻易放过?因此待闻人笑使出第四招时,燕九仙早已屏息凝神,好似被迷住了一般,目不转睛的盯住闻人笑舞动的身影。但其实这说法亦绝非夸张,因为闻人笑的动作时而柔若无骨,时而翩若惊鸿,上下翻飞的剑光快时仿佛能惊起满地月亮的银辉,慢时却又像流过指尖的弱水,的确炫目得令人沉迷。
与他平日的样子大不相同,舞剑时的闻人笑,是那么的鲜活动人!
燕九仙痴迷的看着,直到对方撤了剑向他走来,他仍舍不得收回自己的目光。回复到那张波澜不惊的脸,闻人笑并未察觉到燕九仙心绪的起伏,仍是冷冷问道:“你可看清楚了罢?”
燕九仙点了点头,方才闻人笑的任何一个举手投足,已深深的镌刻进他年少悸动的心里,——这是一个剑客将自己灵魂深处展示给别人看时,迸发出的耀目光芒。
闻人笑仿佛在确认着什么一般,仔细的端详了一番他的表情,之后方叹两声:“好……好……”
燕九仙不知他为何忽然叫好,正欲将今夜诸事向他好好询问一番,却见他已转回身,向院门外走去……
“小师叔……”燕九仙终是忍不住,开口将他唤住。
许是从未听过燕九仙用如此恭顺的声音唤他,闻人笑回过头时,眼睛里带着丝诧异。
“小师叔……你这是……”燕九仙心中隐隐已有了些想法,——因为他要走了,走了便不再回来……
“仙儿,出云谷……”闻人笑打断了他,低垂着眼,睫毛轻霎两下,忽然摇了摇头,改口道,“你要记住方才你看到的……”
郑重其事的说完这句宛如告别的话,那人便再次转身,翩然而去了。
番外四
转眼之间,比武的日子来临了。不出众人所料,此次比武,不仅江湖中所有的著名剑派,甚至连许多并非练剑的门派,也为了一睹名剑“红莲劫焰”的风采,而在出云谷齐聚一堂。比武开始之后,出云谷中几乎所有人都齐聚在练武场上,唯独不见了近几年在江湖上名声大噪的“冰霜紫电”闻人笑。眼见周围的人开始议论纷纷,出云谷掌门楚瘦鸥面上亦有些挂不住了。
燕九仙素来知道,他的师父,“诛龙剑”应万福,平日里什么都好,就是有那么一点点爱拍马屁。果不其然,见掌门师伯愈发频繁的看向练武场外,十分明显的簇拥在掌门身边的胖师父,很快的便朝燕九仙的方向悄悄丢了个眼色过来……
燕九仙马上领会了师父的意思,尽量不以人注目的退出了人群后,便疾步向闻人笑平日居住的西院寻去。
到了西院,燕九仙见闻人笑卧房的门虚掩着,心中顿时对他起了责怪之心,暗道:“即便你是明日便要和爱人出谷去双宿双飞的人,对今日场这扬我出云谷威名的盛事,也不该如此漫不经心罢!”
正想着,燕九仙又见闻人笑的开了一道小缝的窗下,不知被何人放了一支线香在那里。
见了那物事,燕九仙一下更恼,心道:“你还有这闲情逸致在这熏香么!”想到此,便随手捡了颗小石子,使出“弹指神通”的功夫,“噗”的一声打灭了那香,再向院内大跨几步,一脚踢开房门,便闯了进去。
这一闯不要紧,进得屋内,燕九仙一眼便看见那里屋最深处,闻人笑正一身衣冠不整的斜倚在床头上,大半个雪白的肩膀露在外面,一条光溜溜的长腿荡在床边!而他身上,更是还骑着个同样衣冠不整的少年!
“玉莲!”燕九仙不禁大叫出声,——再一看闻人笑双目无神,纵欲过度的神情,更是怒喝道:“闻人师叔,你……!”
燕九仙虽长居谷中,却也不是完全不知人事,见了此景,自知这二人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越想越气,接着怒骂道:“闻人笑,我本以为你虽肆意妄为,却至情至性,绝不是那见色忘义之徒,你……你……”骂到一半,他觉得心中脑中,皆似有熊熊火焰在燃烧,几乎让他无法思考,甚至连眼前的事物都有些模糊。
那时,他只当自己是失望愤恨已极,一时竟心痛至语塞。
他骂了这许久,床上的闻人笑却毫无反应,竟像是毫无羞耻之心一般。燕九仙又当他是默认了自己的话,便拔出剑来,指着他道:“闻人笑,你这有辱师门的无耻之徒,我今日即便是拼上这条命,也要为本门除害!”
见闻人笑依旧视他若无物,燕九仙手起剑落,便将窗边放着花瓶的小几劈成两半。
这时,却见闻人笑有气无力摇了摇头,目光在自己身上那少年纠缠许久,小声低喃道:“莲儿……这……我……”
“莲儿?”燕九仙见他此刻还在记挂着他的莲儿,几乎怒不可遏,喝道,“好,那我就先杀了你的莲儿罢!”话音未落,便一剑向那始终趴在闻人笑身上的少年刺去。
但他的剑尖只停在那少年身前一寸处,便不能再向前一丝一毫,原来是闻人笑已一把扯下了身上的衣裳,随手一甩,灌入真气,有如盾牌般挡在那少年身前。
“仙儿……”他好似方才发觉燕九仙的存在,疑惑的看着持剑刺向自己爱人的师侄,忽然眼睛一亮,道,“糟了!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要比武了罢!”说完,又似不记得身上还有个少年般,立刻便要从床上起身。
“你这……你这孽障!你还记得比武吗!”
从屋外传来的声音令燕九仙心中一凛,回头一看,竟是出云谷的掌门楚瘦鸥带着几位师叔伯走进门来。
楚瘦鸥本就是个极为正派耿直之人,此刻更是双目赤红,紧紧盯住曾经最为疼爱的小师弟,颤声道:“仙儿来寻你半日不回,惠儿他们听见你们的争执之声,慌忙来报,我还道你们出了何事,没想到!没想到啊!……我出云谷自祖师爷开山以来虽只有三代,却无一人不是品行端正,洁身自好,怎会出了你这个孽障!”
“师兄……我……我……莲儿……”饶是平日里冷淡如闻人笑,此刻也已煞白了一张脸,像是寻找着什么般,慌乱的四处看着,在看到趴在身上那人时,有些迷惑得讷讷着。
忽然,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竟又惨白了几分,对着趴在他身上的那人道:“……你……你不是莲儿……你到底是谁!”说完,已出手如电,伸手竟像是要去揭那人的面皮一般。
不成想,那少年突然从床上腾空而起,撞破窗户倒纵出屋外,轻易便避过了他这一抓。不仅如此,此刻已停在屋外的那人,跟着又在脸上轻轻一揭,——一张比莲儿艳丽得多的美丽面庞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一张薄薄的皮质面具,便悠悠飘落在闻人笑床边。
令人骇然的是,定睛看时,这张惟妙惟肖的面具,竟像是直接从活人脸上剥下来一般,连皮肤的细细纹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见了这张面具,闻人笑已然目眦尽裂,直接击出双掌向那人扑去,口中痛呼道:“你杀了莲儿?!”
他这一掌已用了十成功力,穿窗而出时虽缓了一缓,却依然留有八成威力。可那魔头却不应战,转眼之间又腾身而起,飞上屋顶,居高临下的恶毒笑道:“玉莲是我的人,却不听我的话,不肯帮我来害你,我不杀他,难道留着他跟你双宿双飞么!”
闻人笑方才那一掌去势已尽,却不肯放松,亦追着他跃上屋顶,再击出一拳,道:“可我们与你有何冤仇,你为何要如此迫害我们!”
那狠毒的魔头闪避得好不轻松,仍旧笑道:“自是为了‘红莲劫焰’……若不是那可爱的娃娃闯进来,你此刻已带我去了哩!”说着,他目光在一瞬之间变得极为残酷,落在了院中的燕九仙身上。
只见那魔头忽然十指弯曲,呈勾爪状,毫无预警的从天而降,向燕九仙攻来。燕九仙在短时间内经历了这许多事,心事狂乱,虽见他向自己扑来,竟一时不知闪避。这时,还是那屋顶上的闻人笑突生急智,踢起一块屋上的瓦片,直击那魔头后心。
可那魔头好似身后长眼一般,向后一个翻身,便避开了闻人笑这一击,再一个纵身,三起三落,已跃出好几丈外。
“嘿……你还要护那娃娃,他可曾护过你么?”转瞬之间,那魔头的身影已远,声音传来却字字清晰,字字都撞向院中诸人的耳中,心中,“嘿……算啦!这次你们以多欺少,我不跟你们玩啦!只可惜,这‘红莲劫焰’,只能再让你们保管些时日了……”
待那魔头的声音消失在天际,院中却也零零落落的聚起了不少闻声赶来之人。燕九仙心中虽是思虑重重,此刻亦无法可想,一心只担心此事将如何了结。
只见院中诸人的目光皆落在闻人笑身上,闻人笑却早不似方才般面目狰狞,情绪激动。突然,燕九仙只听他沉着声,一字一顿道:“不识好歹,连挚爱之人都认不清,甚至还连累师门蒙羞,这样一双眼睛,要来何用!”说完,竟伸出两指,刺进自己的双目之中!
紧接着,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向楚瘦鸥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道:“师兄,本来非自裁不足以洗刷阿笑给出云谷带来的耻辱,只是爱人之仇若是不报,阿笑只怕做鬼都不得安心,因此求师兄让阿笑留着这条贱命,只待杀了那魔头,阿笑便不再这世上多留一日!”
说到此,他停下深吸了两口气,方才颤声继续道:“……师兄,阿笑欠诸位师兄的恩情,只能来世再报了……”说完这些,他的脸上已是满面血泪,令人望之恻然。
不知是否院中诸人一时还未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当闻人笑长身而起,长啸一声,向方才那魔头消失的方向追去时,院内竟无一人有所动作。而燕九仙更是觉得心脏好似被无数只大手用力揉捏过般,痛得几欲碎裂。隔了许久许久,院中方才响起楚瘦鸥一声凄然无比的长叹,只听他语带苍凉的向后来院中的武林众人道:“经此一事,出云谷自认再无保管那‘红莲劫焰’的资格,还烦请诸位商量决定,将其转交到在场的其他同道中人手上罢……”
后来,经在场的众人商议过后,那把“红莲劫焰”就由出云谷转交于铁剑门下保管。可令众人不曾想到的是,这“红莲劫焰”引起的武林风波,自此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罢了……
第十五章
话说秦朗疏回到屋内,方在桌边枯坐了一会,将今日发生的这许多事在心中过了两遍,再一抬头时,却发现窗外的天色早已黑得透了。要知秦朗疏即便是在旅途中,对每日的练功打坐依旧是丝毫不肯疏忽,因此此刻一见天色已晚,他便一边感叹着时光易逝,一边盘腿坐到床上,不一会儿,便有如老僧入定一般,纹丝不动,呼吸声也比平日里更加舒缓绵长起来……
只是好景不长,秦朗疏进入聚精会神的运功调息之中还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听见临着梁慕宇那间房的那面墙上,先是传来了轻轻的“噗”的一声,紧接着,是更明显的“噗噗”两声……秦朗疏连忙闭着眼侧耳细听,果然不多久,又听见好似有重物从高处跌落的“咕咚”一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哼哼唧唧的细碎呻吟,对方越是有意压抑着,秦朗疏越是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凝神倾听上,反而听得格外清楚。
按理人在极专心的打坐时,本是不能够注意到这些的,可秦朗疏心中仍隐隐记挂着自己隔壁住了个一路跟踪自己的倒霉孩子,难免有些大动静便轻易分了神,继而整个注意力便轻易的转移开了,——可见他虽然架势摆了个十足十,但的确还是学艺不精,还不能在练功时做到完全的心无旁骛罢!
听到这一连串的响声,秦朗疏自知很难再收回心神,便睁开眼暂且结束了打坐。正下床时,他忽然瞅见床头边膝盖高的位置上,竟不知何时多出个一指见方的洞来。秦朗疏愣怔着回忆了片刻,十分笃定之前那儿确实是好好的一面木墙,虽稍显得有些薄,却的确光洁平滑,没有任何伤痕在上面。想到此处他突然屈膝蹲在地上,朝那个洞里看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他的眼睛一凑上去,对面房中便传来一声惨呼,声音通过那薄薄的壁板和板上的小洞传到秦朗疏耳中,简直有如就在他耳边炸响一般。
原来梁慕宇本想透过这小洞窥伺他屋内的动静的,却因为视野实在太过狭窄,因此努力了半天也只能看见那洞前小小的一块屋内光景。正在他聚精会神的窥伺时,忽然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接着还有一颗大大的眼珠子挡在了洞口之前,叫他怎能不害怕的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