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最初的从容气度,淡淡地笑:“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朕是绝不会下旨替你找那个云锦书的。”
连冀一震,没想到赫连贤宗竟已经知晓他的来意,更连云锦书的名字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随即想到必定早有人向皇帝通风报信
。“是琴夫人回京后告诉皇上的?”
赫连贤宗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露出个莫测高深的笑容。“冀儿,父皇也是关心你。”他顿了顿,继而摇头道:“那个云
锦书,听说本是盗匪出身。父皇怎能让个匪类和你在一起,辱没了朕的皇子。”
连冀强忍住怒气,僵着脸道:“和谁在一起,是臣的私事,皇上无须过问。臣只求皇上一道圣旨。”飞鸿山庄已被炸毁,除了
贺昌等几个好手侥幸逃生,大部分手下均葬身火海。单凭他一己之力想从茫茫人海中再把云锦书找出来,无疑大海捞针。连冀
犹豫挣扎之后,终于决心拉下颜面向璟帝求助。然而当真站到了赫连贤宗跟前,便根本压制不住满腹的怨恨,对赫连贤宗冷嘲
热讽起来。
赫连贤宗这次倒没动怒,反而笑了笑:“既是私事,朕又何必多管?朕要管的,从来只有国事家事。”
连冀袖中的双手忍不住握紧,捏得骨节轻响。赫连贤宗只当没看见连冀黑眸里越来越盛的怒火,兀自笑道:“朕还有奏折要批
阅,冀王请回。”
“啪”一声闷响,连冀一掌拍上书案,僵住了赫连贤宗的笑脸。
一条人影快如鬼魅掠进御书房,正是一直在外面值守的竺鸠,听到里面有异动急忙进来护驾,见状不由倒抽一口气。“冀王爷
,你竟敢惊扰皇上?”
连冀目光冷绝,只紧盯赫连贤宗,根本不理竺鸠,反是赫连贤宗缓慢开口道:“竺鸠,退下。”
竺鸠不敢违抗圣意,只得垂首倒退出书房。
赫连贤宗面色已恢复如常,波澜不兴地道:“怎么?你想杀父弑君?”
连冀薄唇紧抿,眼前的男人纵有千般不是,始终是他的生父。
他还按在书案上的手掌慢慢抬起了,露出个入木三分的清晰掌印。室内只闻他极力压抑的呼吸声,忽地,连冀后退几步,撩起
衣摆跪了下去,一改先前强硬口气,肃容道:“儿臣知错,父皇恕罪。还请父皇降旨,为儿臣寻找云锦书。”
赫连贤宗不觉动容。多年来他对连冀赔尽笑脸,赏赐络绎不绝,也换不来连冀唤他一声“父皇”。如今为了个男人,他这心高
气傲的儿子居然甘愿向他下跪,低头认输。
富贵荣华,江山社稷,在连冀心中,原来都比不上一个云锦书重要么?赫连贤宗不想承认这个事实,溢出口的,却仅有一声苦
笑。
“请父皇成全儿臣。”连冀再次相求。
“好。”赫连贤宗应得爽快,倒让连冀有些意外,惊喜地抬起头刚想谢恩,就听赫连贤宗道:“再过两天正是初一,朕要去宗
庙祭祖。冀儿你随父皇同去,当着我赫连氏历代先祖的面,父皇要你认祖归宗,把名字补入皇籍。”
连冀心底一万个不愿意,但也知道自己倘若不答应,赫连贤宗绝不肯替他找人。当下俯首沈声道:“儿臣但听父皇安排。”
赫连贤宗满意地笑了。慈爱的目光背后,却闪动着几分冷酷锋芒。可惜连冀低着头,看不到。
云锦书一身白衣,站在庭院中,遥望天边一寸寸沉落的血红夕阳。
又一个夜晚即将降临。他无声叹,拖着铁链缓慢返回殿内。
已经在这个冷宫住了好几天。时间越长,他越是琢磨不透皇帝到底想怎么处置他?难道就打算将他在这里软禁一辈子?
若能与世隔绝地活到老,对他来说,或许也算是种恩赐了罢。云锦书茫然笑,再度望向墙壁上那十几柄宝剑。
随手摘下一把,慢慢抽出,冷若霜雪的剑光立时盖过了室内烛光,剑气森森直扑面门,令肌肤隐约刺痛。微一挥动,顿生风雷
之声。
他再拔出另几把,均是千金难求的利剑。
能配得上如此宝剑的人,又怎么会蛰居在深宫内院?云锦书心潮起伏,猛听身后一声低咳,这才蓦然回神。
赫连贤宗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室内。他后面还跟着竺鸠和那个白发老太监。
见云锦书手里拿着柄宝剑,赫连贤宗面色变得很复杂,忽然道:“你也喜欢剑?”
“云某不懂武艺。”云锦书看到竺鸠手里已握住了柳叶飞刀,显然怕他行刺皇帝,不由好笑,把剑挂回墙上,平静地道:“我
要是会武功,也不会被人囚禁了。”
赫连贤宗对墙上的那排宝剑凝视半晌,转而瞄向云锦书左脚的铁链,缓缓道:“你和冀王之事,朕都很清楚。云锦书,朕今天
,就是来让你解脱的。”
解脱?!云锦书一怔,旋即醒悟,笑了。皇帝此来,是来送他这妖孽上路的。
帝王无情,当然不会留他苟活于世。他先前,果然还是把璟帝想得太善良了,以为皇帝只将他关押了事。
他开口,出奇地心平气和。“皇上想如何处死我都无所谓,云某只请皇上答应,莫将云某的死讯公诸天下。云某不想再让别人
为我伤心,也不想再连累任何人。”
一向最疼他爱他的封大哥,如果得知他的死讯,多半会悲痛欲狂,设法替他报仇。可当今皇帝,绝非封大哥能惹的。
还有连冀……这个名字一经浮上心头,云锦书顿觉胸口仿佛被尖锐的针扎了上来。
他要是死了,那疯狂的男人,一定会崩溃。
眼眶内若有湿意,云锦书紧闭上双目,隔了好一阵才睁开。
赫连贤宗自始至终都在看着云锦书,点了点头。“朕自然也不想让冀王知道。你只管放心去。樊总管——”
“在。”老太监手托银盘,上面放着杯色泽金黄的酒水,走到云锦书跟前,面无表情,尖着嗓子道:“皇上仁慈,赐你全尸。
还不快谢皇上?”
云锦书想笑,最终什么也没说,平静地喝下了那杯酒。
第5章
杯盏落地,粉碎。
云锦书闭目,身躯慢慢地瘫软,躺倒在冰冷地面上。神情间格外安详,唇边甚至还凝固着一抹若有如无的微笑,如果不是灰白
的脸色,会让人误以为他只是在沉睡而已。
赫连贤宗垂眸,深深凝视着云锦书的尸体,看了许久,许久,直至窗外一切景物都被夜幕吞噬。
烛光从暗红色的宫灯绢纱里透出,一晃一晃的,在长廊间移动。
连冀跟在照路的小太监身后,朝御书房走去。幽暗烛光映在他脸庞上,毫无笑容。
白天宗庙祭祖,他遂了璟帝的心意,叩拜过赫连氏列祖列宗,算是真正回归皇籍。回王府后就等着赫连贤宗颁旨,天色发黑仍
迟迟不见动静。他沉不住气等到明天再找赫连贤宗质问,便连夜入宫。
转过个弯,前方火光明灭,几名太监抬着一个长条大箱子迎面走来。
连冀眼神锐利,一瞥看清那大箱子竟是口简陋的薄皮棺材,他皱了下眉,也没觉得奇怪。皇宫本就是藏污纳垢之所,天底下最
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死上个把人根本不算回事,也有可能是病死的宫奴。
倒是棺材旁一个满头白发的青年太监望见连冀,面色微变,须臾又堆上笑意,躬身道:“小人竺鸠,见过冀王爷。”
连冀常年不在京城,对宫中人事虽不太熟悉,也知道这几年来璟帝身边有两个最得力的心腹太监,一老一少都是白头,据说本
是江湖人士,为避祸净身入宫,因为武功高强,行事谨慎,又曾在刺客手中救过璟帝,深得璟帝信任。
眼前这个青年太监白发如银,步履轻健,两边太阳穴微微鼓起,显见内功修为不弱,想必就是那两人中的一个。
他略一点头,随口问道:“这里面是什么人?”
“回冀王爷,是个小杂役,得了怪病暴毙。”竺鸠低垂着头赔笑道:“小人还要赶着把棺材送出宫入葬,先行告退。”又恭谨
地告了个罪,领着人匆匆离去。
连冀也没往心里去,加快步子走去御书房。
“冀儿,你来了。”赫连贤宗正坐在书案后批阅奏章,似乎早预料到连冀会来,含笑赐了座,道:“父皇知道你是为那道圣旨
而来。君无戏言,既然父皇应承过你,明天早朝之上,自会下旨通令各州府郡县寻访云锦书。至于他的长相,冀儿你只管叫宫
中画师画了,拓上多少份都成,父皇会让人发放各地。”
连冀听他安排得头头是道,进宫之初憋着的那股闷气全没了出处,一怔后才道:“谢父皇。”
赫连贤宗露出慈父的微笑:“你是朕的皇儿,想要什么,朕都会给你。”他呷了口香茗,缓缓道:“冀儿,你既已归宗,从明
天起,就来上朝议事。”
看到连冀脸色倏变,赫连贤宗不等他开口,抢先道:“父皇子嗣本就单薄,连你在内只得六个皇子。两个童年早夭,一个五年
前校场围猎时坠马摔成了废人,一个三年前中秋之日,酒后失足溺水身亡,还有一个身体虚弱,成亲好几年,也没能开枝散叶
。冀儿,我赫连家的江山重任,迟早得由你来挑。”
他说得动情,连冀却不为所动,冷冷地道:“父皇,儿臣可没与您约定要上朝议政,恕难从命。况且父皇正当壮年,后宫又妃
嫔如云,再生几个皇子又有何难!”
赫连贤宗眼神里不禁透出几分狼狈。自从两个儿子接连意外伤亡后,他便担心起赫连氏的香火后继,开始频频纳妃,想老来得
子。几年下来,却无一人怀胎。壮阳滋补的药物也服用了不少,仍不见效,他内心深以为耻。
被连冀一提,赫连贤宗忍不住恼羞成怒,想将连冀痛斥一顿,又不欲破坏好不容易才略有起色的父子亲情,最终忍下火气,道
:“此事日后再说。”
“那儿臣就不打扰父皇了。”连冀此行目的既已达到,不再逗留,告辞出宫。
赫连贤宗坐在椅中,衣袖尚在微抖,兀自气得不轻。半晌才逐渐平复下来,忽地一笑,自言自语道:“冀儿,你斗不过朕的。
”
赫连冀,注定要成为他的继任者。他有的是时间,慢慢驯服那个与他最为酷似却也最为桀骜的皇子。
而在那之前,就是除掉阻碍连冀成为一国之君的最大祸害——云锦书。
他的皇子,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云锦书了。
赫连贤宗得意微笑。俊挺的面庞隐在案头烛焰后,明暗变幻,显得有些森然诡谲。
黑暗,如有形质,沉重而压抑,几近凝滞。逼人窒息的暗色,缓慢变红,最后竟成了不断流淌的血瀑布,永无休止地在他眼前
流动。血泊中还时而冒出个人头,双睛怒凸,表情狰狞又极尽痛苦。
“……祝华……小七……”均是莲花坞的弟兄们,为了营救他而丧生。
突然又有两枚人头涌到面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容颜。
“封大哥!连冀!”
惊恐万分的大叫声中,云锦书猛地坐起身,胸膛急遽起伏,剧烈喘息着。鬓发,衣衫,都已被冷汗湿透。
无数宫灯,照亮了他惨白的脸。
终于醒悟到刚才那些恐怖景象出于梦魇,云锦书渐渐地调匀了呼吸,目光巡视着四周,越发地混乱起来。
他此刻正坐在张大床上,脚上,依旧拖着那条铁链。所处的屋子比原先的大了数倍,却找不到半扇门窗,唯有宫灯光焰交辉,
照得室内亮如白昼,无从分辨是白天还是黑夜。
难道,这就是阴曹地府?……
云锦书难以置信地跨下床,想看个究竟,无意中一扭头,见到挂在床头墙壁上的一幅丹青,顿时再也移不开视线。
纸质已因年代久远微微泛黄,画中人,是个素衣宽袖的年轻男子,正在舞剑,激起了长发和衣带,潇洒飞逸。
那男子的容貌,似极云锦书,又比他更多了三分侠骨风流的丰姿。
第6章
云锦书凝望着画中的男子,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快,直觉此人肯定与他有莫大渊源。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抚摸画中人,指尖刚碰到画纸,背后倏地有人沈声喝止:“不准碰他!”
赫连贤宗?云锦书浑身一震,缓慢转过身,看着男人身穿明黄色织锦便服,正一步步朝他走近。
云锦书至此,自然已经明白自己还活着,而且多半仍在宫中。
那杯所谓的毒酒,只是令他晕迷。难怪他当时喝下毒酒后,并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腹痛如绞。
璟帝,为什么不杀他?……云锦书盯着赫连贤宗,心念百转。
男人的目光,却越过他投落画中人身上。
这个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眼神中竟流露出深深的痛楚之色。他抬手抚过画中人面容。动作之轻缓温柔,仿佛他抚摸的并
非一幅画,而是活生生的人。
“知道这人是谁吗?”赫连贤宗突然问。
云锦书默然。
赫连贤宗知道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无声笑了笑:“云清寒,已故镇国公的独子,朕的表兄,也是你的父亲。”
云锦书其实已隐约猜到那与他容貌相似的男子和他势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赫连贤宗也不会让他发现画像的存在,但亲
耳听到这么个惊人的消息,他还是愕然失色。
“你说他是,是我的生父?”
他半岁时就被丢弃在义父封若海家门口,脑海里完全没有亲生父母的印象。唯一的身世线索无非就是夹在他襁褓中的一块手帕
,上面用鲜血写着云锦书三字。
多年来,云锦书不是没想过去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只不过每次这个念头刚浮起,又很快被他打消。
天下之大,光靠一块手帕找人,谈何容易。况且双亲是否还在人世,也未得知。
渐渐地,他也就将这份渺茫的期盼藏进心底最深处。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还能知晓自己的身世。
赫连贤宗目光仍在画上流连,平静地道:“朕这两天命人彻查过,错不了。云锦书,你就是他的孩子。”
他猛回头,面无表情,眼里却迸射出几许杀气,出手飞快,掐住了云锦书的脖子。
“为什么清寒死了,你这孽种却还活着?还来勾引朕的皇子?”
男人的手掌宛如铁钳,扼得云锦书几乎无法呼吸。万没想到,原来璟帝也是个身手不凡的练家子。
正当他眼前逐渐发黑时,赫连贤宗松了手。
“啊,咳咳……”云锦书剧烈吸气,尚未缓过劲,下颌奇痛,被赫连贤宗硬是抬高。
男人冷厉痛恨的眼神,令云锦书错觉对方下一步就会将他挫骨扬灰,可赫连贤宗只是瞬息不眨地注视着他,慢慢地收敛了杀气
,竟渐转痴迷,嗓音也变得轻柔起来,喃喃道:“朕不会杀你的。多少年了,朕就一直等着你回心转意,回到朕身边来。”
这个人,怕是早已疯了……
云锦书从头到脚,刹那凉透,半晌才听到自己艰难挤出喉咙的声音。“我不是云清寒。”
第7章
捏着他下颌的手猛一用力,他痛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朕说你是,你以后就是云清寒。”赫连贤宗话音依旧温柔,脸上甚至还带着抹浅笑,令云锦书的心坠到了无名深处。
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连冀,却又落入这个比连冀更偏执可怖的赫连贤宗手中,他几可预见自己未来的命运。他不想余生就此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