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岸边时,那人一跃上岸,是个剽悍高大的壮年男子,满脸难掩激动惊喜,朝竺鸠一跪,便行起大礼。“夏侯枯木恭迎盟主
归来。”他抬头,望见云锦书,眼神不禁谨慎起来。“盟主,他?——”
竺鸠淡然笑道:“他叫云锦书。夏侯,不用避讳他。”
“是。”夏侯枯木肃然起身,拖近竹筏。
眼见这竺鸠的身份越来越神秘莫测,云锦书心底微叹口气,知道自己已无退路,随竺鸠上了竹筏。
夏侯枯木力撑竹篙,竹筏载着三人稳稳漂向山峰。到得山峰脚下,他恭敬地道:“盟主请,属下还要回岸边去安置那两匹坐骑
。”
竺鸠颔首,一手揽上云锦书腰间,一手抓住了粗长铁链。
绞盘嘎啦啦响着,将铁链收到尽头。
竺鸠提气轻身一跃,已踏上半山腰的实地,松开了云锦书。
面前,是个两人高的洞口。绞盘边数名褐衣男子望见竺鸠,无不喜形于色。“盟主您终于回来了!”
竺鸠只是噙笑向众人略一点头,领着云锦书走入洞穴。
洞口看着并不大,走进百步之遥,里面豁然开阔,别有洞天。高得惊人的洞穴穹顶上垂下无数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周围石壁上
每隔数步,便凿有个凹陷小洞,内点油灯。点点火光,一直延伸向黑暗深处。
两人的脚步声,就在空旷的洞穴中回响,时不时还激起片积水声。沿途每逢拐角处,均有褐衣人把守,众人见到竺鸠,都极是
欣喜,纷纷叩拜行礼。竺鸠仅微笑示意,脚下不停,径自往山腹纵深处行去。
又走了半盏茶光景,穿经一处石厅,竺鸠在一座石室前停下了步伐,回头对着云锦书轻笑道:“我知道这些天来,你一定有许
多疑问。呵呵,今天,我都会告诉你。在这之前,我要你先去见一个人。不过你得应承我,见了那人可别太激动,更不能跟他
说话。”
云锦书听着竺鸠奇怪的要求,心里忍不住好奇,却还是点了点头。
竺鸠伸手,推开了石室的小门,两人走完条狭窄通道,迎面是个灯火黝黯的斗室,一个白发苍苍的瘦小老人正从墙边的石板床
上坐起身,看清竺鸠,老人脸上每丝皱纹都绽开笑意,迎上来,嘴里呵呵有声,竟是个哑巴。
莫非这就是竺鸠要他见的人?云锦书狐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老人,却听竺鸠道:“贝老爷子,那人可还好?”
老人忙不迭点头,在床边的石壁上触摸了几下,一道暗门应声而开,门后昏暗的油灯火光随之泻出,原来斗室后尚有玄机。
“进来吧。”竺鸠率先步入暗室。
云锦书入内,一眼就看见个清瘦挺拔的男子背影,正低头坐在书案边,手执狼毫,专心致志地似乎在写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男子缓慢地转身,柔和的目光里渐渐露出丝缕迷惘。“你们是谁?”
云锦书却比男子更震惊万倍。纵使这男子已两鬓微霜,可那脸容对他而言,熟悉无比。
和他极为相似的一张脸……
他终于明白先前竺鸠为什么告诫他别过于激动——这男子,应当便是他的父亲,云清寒。
第15章
可是,听赫连贤宗那天回忆所言,云清寒不是早已挥剑自刎,坠入黄河了么?怎么会出现在此?
云锦书强自按捺住激荡的心情,仔细端详那男子,果然发现男子颈中有道几寸长的疤痕,因为时日久远,已变成了淡白色。
做梦也没奢望过,自己这生还能见到至亲之人,云锦书的视线一下子迷蒙了,感觉到泪水即将挂落,他急忙抬手去拭,旁边竺
鸠却比他更快一步,伸手替他抹去了眼泪,而后用力一撕,扯下了云锦书脸上的人皮面具。
“你认得他么?”竺鸠丢下面具,紧盯住云清寒双眼,唯恐错过男人眼里任何一丝情绪波动。然而自始至终,云清寒望向云锦
书的眼神只有陌生。
对两人来回打量片刻,云清寒最终温柔地笑了笑:“我不认识你们。”他转回身不再看云竺两人,轻轻碾过墨,执笔继续书写
。
云锦书愕然,见到他的容貌,云清寒竟不觉得惊奇么?他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目光无意间在暗室转了一圈,才发觉这室内没
有铜镜。
曾经先后囚禁过他父子俩的那座冷宫里,也不见铜镜……
脑海里,有点模糊的影子翻腾着,却被重重迷雾遮住了。云锦书正想看个清楚,被竺鸠扣住了手腕。
“走吧。”竺鸠声音不大,话里威严不容抗拒。
云锦书再度望了云清寒一样,男子背对两人,仍在纸上慢慢写着东西,完全不理会他和竺鸠。
男子的世界里,似乎根本就没有他们两人的存在。
云锦书一阵心酸,默默随竺鸠走出暗室。
那贝老爷子骤见云锦书真面目,瞪大了浑浊的老眼,不停地上下打量云锦书。
竺鸠淡然笑道:“贝老爷子,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贝老爷子顿时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向云锦书一笑,云锦书却觉老人苍老扭曲的笑纹背后隐匿着形容不出的诡谲,还有无法
忽略的……敌意。
他不明白,这初次相识的老人,为何会仇视他。还有他的父亲云清寒,又为何对他视而不见……
竺鸠领着云锦书走出石室,关上小门后,才松开了云锦书的手,沈声道:“跟我来。”
两人回到先前经过的那座石厅。云锦书适才走得匆忙,并未细看,这时静下心,见石厅空空荡荡,只有台阶最高处摆放着一张
用整块黑石雕就的巨大座椅——
云锦书缓缓倒抽一口凉气,又再平静地呼出。
那座椅,雕的竟是龙椅样式。
座椅背后的那面石壁上,悬挂着三幅高达两丈的巨型画像。羊皮拼接成的画布已有多处破损,显然历经年月风霜。画上,是三
个男子。中间那男子样貌俊朗,气势激扬不羁,眉宇间尽是睥睨天下的豪情壮志,左右那两幅画像中的人,却是枷锁缠身,面
容处不见五官,只有一片空白。
“想知道他们是谁么?”竺鸠看出了云锦书的疑惑,微笑着走上高高的台阶,一振衣袖,在那黑石龙椅中入了座。
“你?!”云锦书倏地叫了起来。石厅火光掩映下,竺鸠的容颜,居然和他身后那画像中的男子依稀有几分神似。
竺鸠终于仰头大笑,回声在石厅内经久不息,他拍了拍石椅的扶手,双眉飞扬。“云锦书,信安皇朝开国至今,已将近百年。
你可知道,赫连氏的先人是如何坐上皇帝宝座的?”
云锦书饱读诗书,当然对信安皇朝的国史了如指掌,但他深信,自己即将听到的,必定与以往所知大相径庭,他聪明地选择了
沉默。
“我身后那三个人,分别姓祖、云、赫连,因前朝皇室荒淫无道,导致民不聊生,天怒人怨,三人均有一腔热血,结为异姓兄
弟,召集民间义勇之士讨伐暴君。义军苦战十年,最终攻克京城,逼前朝末代帝王纵火自焚,江山社稷从此易主。”
竺鸠说来轻描淡写,云锦书却几可遥见那段久远而充斥腥风血雨的历史。只不过在他接触过的史书中,仅提及云氏大将辅佐赫
连先祖东征西讨,打下这片山河,至于姓祖之人的存在,他从未听闻。
仿佛知道他内心所想,竺鸠不屑地轻笑道:“赫连氏修的国史,又怎敢提那位祖姓兄长。三兄弟攻入皇宫之后,论功业、论智
谋,都是姓祖的大哥更胜一筹,在军中也最有声望。这皇帝,本该由大哥来当。赫连氏却包藏祸心,明里对大哥恭顺,暗中指
使杀手行刺自己和二哥。那姓云的二哥生性耿直,果然中了赫连氏的离间计,以为大哥夺了天下后,要鸟尽弓藏,杀他和三弟
,于是和赫连氏合谋,设下埋伏,将大哥乱刀砍死。赫连叛贼坐上了皇位,敕封二哥为镇国公,世代承袭。”
云锦书至此,已明了那三幅人像的身份,低声道:“你的先祖,就是那姓祖的大哥。”
“祖鼎天,我的真名。”竺鸠居高临下,直视云锦书。眼中的愤怒与狂热令云锦书为之悚然。“赫连氏登基迄今,未曾停止过
追杀我祖氏和追随者的后裔。近百年来,我祖氏血脉带着部下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创立这天下盟,就为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
哈哈哈,赫连贼子想要斩草除根,我祖氏也正要问鼎天下,重新夺回本属于我祖氏的江山,要赫连贼子跪到我先人画像前磕头
谢罪。”
云锦书的心,随着祖鼎天狂傲的大笑一寸寸往下沈,涩然苦笑道:“我是云氏的后人,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光看那两幅戴着枷锁又没有脸的画像,他便可以想象得出祖氏子孙对赫连和云氏有多深恶痛绝。祖鼎天救他出宫,将他带回天
下盟,绝不可能出于善心,多半是想更彻底地折磨他,即使下一刻把他开膛破肚以祭祀先人,云锦书也不会觉得惊奇,只是想
不通祖鼎天为何还容他父亲云清寒安然活着。
祖鼎天却轻轻摇头,蓦然扬手,云锦书只觉身上一紧,已被条淡银细线缠住,顺着祖鼎天拖拉之势,凌空飞上台阶,跌落在祖
鼎天脚边。
收起银丝,祖鼎天摩挲着云锦书头顶发丝,对惊疑不定的云锦书露出个抚慰笑容:“你是云氏叛贼的后人没错,可你同时也是
我的亲弟弟,我不会杀你。”
惊人的秘密接踵而来,云锦书微张口,一时连声音也发不出了。自己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兄长出来?
祖鼎天微微一笑,带着些伤感:“你的娘亲紫霄媚狐,生前本是我天下盟的护法圣女,也是我的生母。”
第16章
胡紫嫣,天下盟历代容貌最美,武功最高的圣女,十九岁时,成了盟主夫人。一年后,又喜获麟儿。
夫婿对她宠爱有加,爱子又伶俐讨喜,一切都令盟中其他女子对胡紫嫣艳羡不已。然而好景不长,盟里出了叛徒,招致赫连氏
派兵大举围剿。恶战过后,总坛化为一片废墟,胡紫嫣的夫君,为了保护妻儿,身陷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被乱箭射成个血人
。
几乎一夜之间,胡紫嫣就从云端跌落到地狱。女人悲愤欲狂,跪在废墟之上歃血立誓,要让仇人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之后,娘亲她带着我和残存的部署辗转逃亡,最后选中这片远离京城的蛮荒之地重建天下盟总坛。当我年满四岁时,娘亲将
我托付给几位信得过的长老抚养,锦书你刚才见过的贝老爷子就是其中一个,还有和我一起混进宫当差的樊总管也是。”祖鼎
天手底仍缓缓抚摸着云锦书的长发,叹道:“樊总管至今未归,怕是已凶多吉少。”
托孤后,胡紫嫣便只身北上复仇,打听到新登基的皇帝赫连贤宗微服出巡,她于是精心设计,扮作个被盗贼强掳的孤女,并让
赫连贤宗一行“救”下她,从而接近了仇人。
“娘亲本想借此机会迷惑赫连贤宗,混入宫中,等待时机成大业。谁知道她却爱上了与赫连贤宗同行的镇国公世子,也就是你
的父亲云清寒,与他一同逃亡,后来,就有了你……”
云锦书呆坐着,脑海中一团混乱。祖鼎天和他竟是同母异父的兄弟?“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爹他又怎么会在你这里?
你就不恨我们父子?”换成任何一人,得知自己生母与别的男人有了孩子,都高兴不起来罢,更不会好心收留。
“你以为我在骗你?”祖鼎天正在轻抚他头发的手猛地收紧,听到云锦书猝然发出声痛呼才松开,不悦地道:“这又不是什么
光彩的事情,我何必捏造。娘亲生前,也是被赫连贤宗派遣的密探杀手逼到无路可走,才传了密函回总坛求援,要天下盟的好
手去营救你们一家三口。只可惜,当长老他们带人找去时,娘亲已被赫连贤宗的爪牙杀死了,不见你们父子两人踪影。后来听
说你父亲被囚禁宫中,贝老爷子还领了几名好手冒死潜入,不慎暴露行踪引来侍卫围攻,贝老爷子那时被人一刀重伤了咽喉,
痊愈后就再也说不了话了。”
云锦书啊了一声,想不到那看似对他心怀敌意的贝老爷子竟是为救他父亲才负伤成了哑巴,歉疚之意油然而生。
祖鼎天也有片刻静默,眉宇间似带怨怼,长呼口气后,徐徐恢复了和颜悦色:“按说我天下盟确实犯不着为救你们云家父子折
损人手,可既然是盟主夫人的遗命,总得照办。入宫营救失败后,长老们就传令天下盟各处分坛,想办法钻营宫中人脉,看能
不能救出你们父子。筹划未定,得知你父亲刺杀赫连贤宗后带着你潜逃出宫,遭举国缉捕。天下盟的人赶去相救,只在黄河下
游找到你父亲。樊长老等人耗尽心力,终于救回他的性命。可他大概是在黄河中遭礁石撞击,伤了颅脑,完全不记得过往,长
老们各种方法也试过了,都无法唤醒他的记忆,也不知道他究竟把你藏在了什么地方。”
云锦书终是恍悟。“难怪他不认得我……”
“我本想安排父子相见,说不定就能让云清寒想起点什么,却还是不管用。”祖鼎天难掩失望,见云锦书神色恻然,他旋即换
上微笑:“不过他忘了所有,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不至于再为失去所爱伤心欲绝。”
他低头,伸手抚过云锦书眉眼:“我一直都在想,自己的弟弟到底长什么模样。我本来还以为,我们兄弟俩或许今生都不会相
遇,没想过老天爷居然把你带到我面前来了。锦书,从今往后,这天下盟便是你的家。至于赫连贤宗父子那两个禽兽——”
他冷哼一声,狠戾之色让云锦书周身徒增几分寒意:“那两人对你百般侮辱,你我绝不能轻易饶过他们。锦书,我没取赫连贤
宗的狗命,就是留着给你日后出气的。”
“我?”云锦书苦笑着刚想摇头,下颌却被祖鼎天捏住,被迫抬高头,与祖鼎天对视着。“锦书,只要你想,我可以教你一身
出神入化的绝世武功,从此世上再没有人能恣意欺凌你。”
这一次,云锦书完全相信祖鼎天所言非虚。忽然之间,年少至今,那些侮辱过他的人影都纷纷飞到了眼前,个个张牙舞爪,包
围住他,傲慢地笑着……
既往已无法改变,但如果真的能学成武功,今后他是不是就不用再忍受来自任何人的轻视奚落,不必再屈辱地活着?……不知
不觉间,云锦书已经咬紧了嘴唇,手心也被自己指甲掐到生疼。
“教我。”他颤抖着抓紧祖鼎天的手,目光执着急切。他不想再由他人来主宰他的命运。
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祖鼎天满意地一笑,拉着云锦书站起身,用力一拍他肩膀。“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定会帮你
。夏侯——”
他陡然提高声量,云锦书一惊,顺着祖鼎天视线方向望去,那夏侯枯木不知何时竟已来到石厅台阶下,单腿跪地,恭声道:“
盟主有何吩咐?”
“锦书初来乍到,这里各处机关还不熟悉,夏侯你带他去走一走摸清总坛地形。锦书的起居,也由你来安排。”
“夏侯遵命。”男人爽利地起身,见到云锦书摘掉面具的清艳容貌,他倒也不动声色。“云公子,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