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筌你掐疼我了。人家又没来问我,我还跑去自己说啊?我晓得那些事不是我能想的。”
“晓得就好,千感林的事情我们都忘了,以后不要再提。”
“啰嗦。”
四个老庚又冲了会儿壳子,直到村子里炊烟袅袅,才散伙回去。
阿筌进村后先去铸剑房看了看,里面没人了。他又绕到师傅家的后院,从篱笆翻进菜园,穿过一片茄子和四季豆,潜到角门处
偷听,听到师傅爽朗的笑声,他才返回正路,从大门进入院子。
5.习的是奇巧淫技
不出阿筌所料,木俪选剑偏重豪华装饰,几乎每位师傅最贵的剑都被选走了。木俪还特意夸流云师傅“用心奇巧”,流云师傅
一下子抬高了头,到处说都是阿旺垒的主意,隐隐有阿旺垒的水平已经超过其他铸剑师的意思。
四个老庚一见面,阿筌就得忍受另三个的抱怨,无奈但无法。
阿蒙看阿筌今天闷闷不乐,开解道:“其实这样也好,免得流云师傅迁怒阿筌。”
“迁怒不迁怒都这样,我昨天又被赶出铸剑房了。”阿筌叼片草叶,嘴唇不动,说出话像在咬牙切齿。
“你又乱添了什么?”
“我现在不能近炉子,怎么添?”
“那他为什么撵你?”
阿筌叹气。木俪选剑后流云师傅心情好,重新允许他进炉房干活。几位师兄受不住阿旺垒的嚣张气焰,就有些怠工,把锻打活
路都派给他,他不知怎么糊涂了,竟然按自己心目中的木家佩剑来锻打,结果被阿旺垒看到,一脚踢出。虽然旁边师兄手快拉
他一把,但他的右腿还是被炉火燎到,脱了层皮。其实被阿旺垒打骂是寻常事,但让他难过的是师傅的态度,事后师傅没问他
一句痛不痛,默许了阿旺垒赶他出铸剑房,晚上师嫫给他包扎时骂阿旺垒太狠,师傅还叫师嫫莫多话。
阿筌蒙住眼,咬着草叶喃喃:“我差点就被烧没了。”
阿各吉拥住他:“要不你换个师傅吧。”
“哪有拜师后又换的?”
阿筌是外乡人,他阿老手细腰软一直被剑邑人笑话,当初来拜师,他扛了半个月石墩也没被哪位铸剑师瞧上,最后还是阿旺垒
嫫不忍心,领他回家。换师傅,换哪个?
阿迪牟出主意:“干脆我们四个出去单干。”
阿蒙说:“那得成亲后。”
说到成亲,四个后生换了心思,阿筌起头唱道:“阿妹吔——哥的曲子有一堂屋,可惜不遇对歌人。”
阿蒙捏起嗓子和:“你有曲子尽管唱,十句五句还给你。”(注:民间唱词)
师嫫砍了坨老火腿又装了罐猪肝臜,要阿筌带回家去给阿老尝尝。阿筌晓得师嫫是看师傅和阿旺垒不让自己进铸剑房,找个借
口叫自己回家避避。
阿筌家在金沧城南的小石桥,下了大路还要沿柳绿河行船一顿饭的功夫。第二天正好是街天,阿筌一早赶去金沧城里,寻摸着
遇到赶街的乡亲正好搭方便船。
小石桥人擅制竹,仓桥沙井旁有个卖背篓扫把撮箕的市场,小石桥人多在那里兜卖竹器。阿筌跑仓桥街绕了一圈,碰到邻居阿
卜耶在摆摊。
阿卜耶货好人爽直,东西是人家定制的,他来送货顺便带些撮箕卖个晌午钱,听说阿筌要回家就满口应承:“就搭我的船,剩
下这点可卖可不卖。等下收了钱,我们置办点东西就回去。阿筌你是铸剑工了,得请阿卜耶吃碗凉粉。”
阿筌蹲在阿卜耶的摊子后,旁边都是同村人,熟悉不熟悉的,都打招呼冲几句。一个个说阿筌出息了,当铸剑工了,等说上媳
妇成了铸剑师别看不起老家人啊。阿筌嘻嘻笑着,哪敢哪敢。
一直等到日头爬上天顶,旁边的摊子收得七七八八了,阿卜耶的买主才来。阿卜耶怕街子散了,让阿筌帮送货,他自己赶着去
置办东西。
阿筌推着推车跟在买主后面左转右转,直到转入富贵巷看到高耸的粉墙照壁,才晓得买主是高府家丁。
行到角门,买主吩咐他:“把东西扛进去。”
“晓得。”
从角门到库房要穿过厨房天井,阿筌腿脚麻利,一趟一趟不歇气。家丁守在库房边很满意:“娃娃勤快,阿卜耶只怕要搬半天
。可快完了?”
“还有两挑撮箕。”
“你可有吃午饭?厨房还剩些粑粑,我去要来给你。”
“难为阿哥,我先把东西搬完。”
阿筌搬完东西,跟家丁去厨房洗了手,就蹲厨房台阶上喝冷水吃粑粑。旁边有仆妇正拣菜,见他长得俊朗,逗他:“娃娃可有
说媳妇?”
“阿嬢,我还小呢。”
“可会唱曲子?”
“不会。”
“不唱曲子咋找阿妹哦?”
旁边人就起哄:“娃娃,可要阿哥教教你。”
阿筌还没答话,已经有人开嗓:“阿妹吔我的妹,阿哥有苦无处说,今天把苦来冲冲。”
问阿筌话的阿嬢抢先对道:“阿哥吔我的哥,我在这点儿老等你,不见你来冲苦情。”
“我的苦情似海深,从头到尾冲给你。”
“妹似江河哥似海,江河遇你海样深。”(注:以上唱词摘自梁波先生《鹤阳史话》p198)
曲子越对越亲热,阿筌听得高兴,不自觉地用碗顿地来打节奏。旁边阿嬢看他乐感很强,问:“娃娃可会弹三弦?”
阿筌不自觉点头。
阿嬢叫起来:“哪个有三弦?”
“哪个出工的还把三弦带身上?”
不说三弦还好,一说三弦大家就觉得清唱听起来不够味了。阿筌感觉自己扰了大家兴致,讷讷问:“我吹柳叶可行?”
阿嬢勉强点头:“吹嘛,好歹有个声音。”
阿筌揪片柳叶放唇上,试了试音起个调子,阿嬢扭他一把:“憨娃娃调子拿得准,还哄我们不会唱曲子。”
高府刚办完宴席,来贺寿的亲戚官绅也散了,家丁仆妇们得空清闲,都聚拢来又唱又笑。这些人均是成了家经过人事的,唱词
越走越离谱,阿筌听得面红耳赤,等一曲结了忙告辞:“阿嬢,我要走了,我家在小石桥,天黑了开船看不见。”
“难为你调子多,再吹两曲嘛。”
“嘴巴都吹肿了。”
阿嬢调笑:“肿了才好看。娃娃你也唱一个。”
阿筌坚持不会唱。
有家丁忽然想起:“书房里有把三弦,今天土司不在,我们去整来玩玩。”
“不敢偷偷整哦,跟阿容少爷说下,他好说话些。”
阿筌听到高容的名字就腿软,坚持要走。几个阿嬢过来夹住他,他挣扎推搡都会碰到软软的胴体,只得站住不敢动弹,心里暗
暗祈愿高容不在府里或不同意借三弦。
可事与愿违,家丁捧着三弦跑回来了。
阿筌心里苦叹,强笑道:“弹三曲哈。”
“憨娃娃还讲价钱。多了我们也没空唱,要煮晚饭了。”
阿筌是行家,三弦上手就知好坏,这也是把古琴了,不常用但保养得好,琴弦不涩蟒皮不裂。
跟木俪一起热闹了半个多月,现在人走了,高容只觉百无聊赖,正好家丁来借三弦,少爷就谋着去听听下人们的曲子,以后再
见木俪可以提点他,免得他收不住高香莲的心。
还未穿出楼阁门(四合五天井中的偏院),高容已听到叮咚三弦声。老话说“三弦无品,各弹各样”,同一首曲子同一把三弦
,不同人弹出来有不同的腔调,这些跳跃的荡音和流畅的滑音还有哪个会弹?
家丁窸窸窣窣带人进来,高容没有回头。
“剑——剑邑铸剑工阿筌见过阿容少爷。”
高容平静地吩咐:“你们下去。”等下人们都出去了,他才回头,“你的伤可有化脓?”
“难为阿容少爷记挂,已经结痂了。”
“伤好了,就开始谋些乱七八糟的?铸剑工的誓言真是信不得。”
“小的没敢乱——小的是来送货。”
“来送剑?听说当初阿俪少爷回来时就把所有剑带回了。换个借口。”
阿筌没法回话了,说来送竹器到真像个借口,只好低头不语。
高容也不说话,许久,才叹口气:“一手好琴艺,为淫词烂调伴奏。我原还觉得坏了你的弦子有丝不舍,现在看来,让你留着
三弦更坏事,明天把那个壳子交给厨房,劈成材给我炖汽锅鸡。”
阿筌急了:“我没有要给他们伴奏,是他们逼我的。”
“你有腿有脚,几个下人还能强行拦你?难为今天阿莲小姐不在府中,没法欣赏你的弦子,不过即便她在,听到那些淫词烂调
只怕也要打折你的狗腿。”
“我没有……真是他们拦的,我也不要听那些,可阿嬢们把我夹——拦着,我走不得。”
“哈,有趣。你可是流云师傅的铸剑工?”
“是。”
“他能把一把乱了纹路的劣剑装饰成鹤行剑,你扎实有令师风范。”
“鹤行剑不是劣剑。”
“犟嘴,那种纹路只会让剑受力不匀。当然,你们习的是奇巧淫技,一流铸剑大师,把心思用在边角料上。剑邑已经不配叫剑
邑,干脆改名叫珠宝邑、巧言令辞邑。”
阿筌脱口分辩:“鹤行剑熔炼时掺了金沙江的红石头,经过倍烧锻打,比其他剑硬朗很多。”
高容有些意外:“是流云师傅的新工艺?”
阿筌哑了,师傅要晓得有这个新工艺更了不得。他心一横,决定装激动不管高容的质疑,于是强辩:“只是小的还没把熔炼技
艺掌握好,所以剑纹不够巧致。反正现在的剑都是挂着好看,又不讲究杀敌制胜,师傅为了迎合官爷们的喜好才那样装饰,我
们也不想包银柄镶宝石,人人都看珠宝去了谁还来看剑?不过,谁又真正在用剑?”
高容冷冷看他,一字一顿说:“我,在,用,剑。”
“阿容少爷的佩剑可是报春花师傅的师傅、兰花师傅所铸?”
“没白当铸剑工,还晓得点传承。”
“那时候的剑用铁过厚装饰过少,不好看。”
“憨娃娃不懂事。”
高容转身进屋,很快又出来,怀里抱着七八把剑,剑盒已经弃了,只用绸缎随便裹着。他把剑噼啪扔阿筌脚边,冷笑:“看看
你们铸的这些粪草不如的东西。”
阿筌往后跪了跪,发现这些剑都是剑邑近几年上贡给土司的。剑柄装饰华丽剑穗飘飘,每一把剑的剑纹都细致优美。这些师傅
们精挑细选舍不得出售的剑,就被高容这样乱七八糟砸地上。
阿筌心疼不住,捡起那些袒胸露怀的剑,打开裹布重新包裹。
高容的满腔不屑,在看到阿筌细致小心的动作后忽然消弭了。在薄荷箐时感受过的悸动再次袭来,他深吸口气把心头的翻腾压
下去。
“剑乃百兵之君。看看你们的剑,百宝乱杂。”
他随意捡起一把剑扯掉裹布,退后几步,端个起势然后身形忽动,剑影过处银光激闪寒气逼人。他只舞两招即抛剑,捞一把继
续舞,再抛,再换。
阿筌呆呆看着,直到高容欺身来扯他手边的剑,才连忙放手。
高容一套剑法使完,问:“可有看出来?”
阿筌茫然。
高容踢着脚边的剑:“剑柄过粗,普通人无法尽握。”一把一把踢过去,“厚薄不匀。”“过重,身移剑不移。”“过轻,剑
气淡薄。”“不能随气而发。”“不能跟风而动。”
最后总结:“一堆粪草。”
“小的,小的……”
高容晓得阿筌的气焰已经被灭了,收手宽容地说:“那晚我就提醒过你,安心当铸剑工。多用脑子想想,为何铸剑,铸什么剑
。今天想当试剑师,明天又想约阿妹,剑邑的名头迟早让你们给毁了。”
阿筌勉强撑着才没钻进地里去。
“你走吧。对了,阿莲小姐和阿俪少爷过了中秋就订亲,叫师傅们准备好贺礼。”
事情到这一步,阿筌也顾不得高容信不信,把来高家送货及被留下来吃粑粑吹树叶的过程说了一遍,说完偷看高容脸色,发现
他似笑非笑,急了:“小的可以发誓。”
高容微微点头,示意他离开。
如果阿筌一进来就如此分辩,高容肯定不信,可他直到现在才说原委,高容断定是真的。想到自己疑心过重白忙一场,高容不
免有些羞臊,这份难堪实在无法言说。
阿筌脚步虚浮走出高府,手臂一紧已被人拉住。
“阿卜耶?”
“他们支使你干活了?上次我家老幺就被整去劈材。”
“啊?”
阿卜耶低声骂:“狗奴才,下次我多收两文钱。看看你累成这样,我给你买了个油渣粑粑,快吃。”
阿筌忙振奋精神:“我没事,说好要请阿卜耶吃凉粉。”
“这个时辰还吃什么凉粉,我在这里等得心急又不敢进去要人。”阿卜耶攒了攒手推车把手,“走吧?”
“我来推车,阿卜耶你坐上去。”
“可推得动?”
“跑咯!”
到得柳绿河码头,柳树下只有一条小船孤零零荡着。阿筌快手快脚把货物卸到船上,举起竹篙在码头上一撑,船向河心荡去,
回家咯!
夕阳下柳絮纷飞,阿筌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震得船身一沉。
阿卜耶惬意地躺在船头,悠悠感叹:“到底是年轻后生,打个喷嚏都带劲。”
阳春二月,两岸柳长草矮,柳条倒影与水草纠缠着,荫郁处让人难以区分。扁担草才抽芽,茸茸的贴着竹篙。阿筌恶劣地搅动
竹篙,搅起一团狐尾藻。狐尾藻于是认定了竹篙,一心要跟走,水流却不放,一点点地把它们扯回去。
“咋没有菱角和海菜?”
“憨娃娃,菱角和海菜要等火把节呢。好像你去年火把节也没回来?流云师傅能干,活路多。”
阿筌嘿嘿笑了,开口唱道:“啊嘞嘞——太阳还在西山头,月亮又上东山坡,太阳月亮天上见,我的阿妹你在哪嘞?”
“娃娃想说媳妇了。”
“啊嘞嘞——河水无脚游四方,柳絮无羽飞过山,河水挨着柳絮走,我的阿妹你在哪嘞?”
转个弯,就看到树顶的炊烟了。小石桥上站着个阿妹:“阿筌哥,阿筌哥!”
“燕子——是我!”
阿筌顾不得再唱,腰背用力竹篙飞动,木船向前飞去。
到得石桥下,把缆绳甩上去,燕子接住,熟练地绕在石头上,回头就喊:“阿老,阿筌哥真的回来了。”
帮阿卜耶把东西推回家,阿筌才跟燕子回自己家,阿老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习的是奇巧淫技
呵呵笑:“赶街的说你要跟阿卜耶的船回来,这个憨姑娘就一直候在桥边,喊都喊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