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老,就你和燕子在家?”
“你阿嫫听说你要回来,赶去你大嬢家搓‘梭粉’去了,晚上要给你做卤梭粉吃。”
一碗莹白的梭粉,再挖上一勺香椿肉末打的卤,那香那鲜,阿筌光想一想就流口水。
燕子更高兴:“阿筌哥回来阿嫫才不怕麻烦给我们做卤梭粉,我要吃两碗。”
6.去大理赶观音会
小石桥村善制竹,砍竹子划篾子需用铁器,阿爹农闲时就捡起阿筌老公公的铸剑手艺为村人修补划刀砍刀,现在更带着阿筌的
弟弟阿篙,走家串户修补铁器,村里没活时,就出村去给人打马掌。
“阿筌哥,大理府有官爷瞧见阿爹打的马掌,就让马帮捎来些锈枪头,叫我们回炉。”
“兵器和农具不同,阿爹可会打?”
“阿老说可以打。过几天我跟马帮走趟丽江,趸些古宗铁。”
“柳绿河水可能淬枪头?”
阿老的身体条件虽然不适合铸剑,却痴迷铸剑工艺,他甚至把家从山脚搬到柳绿河边,还搭了个炉房。但在多次失败后他不得
不承认,只有剑邑铸造的金沧剑才能“利可钻犀,屈之可以绕指”,不过他在多年鼓捣中还是发现了些门道,阿筌喜欢往炉里
掺东西的毛病就来自他老人家。虽然铁质可以靠掺东西改变,淬剑却没好法子。阿老一直遗憾柳绿河水不如剑川水冰澈,淬不
出利剑。
阿篙点头:“阿老说了,枪头关键在硬度,不比剑刃讲究锋利。柳绿河水可以淬矛头,不过得在立夏前,夏水淬不出好铁器。
只有一个月时间,我们先试试。”
马帮是两天后出发,虽然阿篙只到丽江,阿嫫依然按传统炖了一大锅挂菜。
金沧位于金沙江大转弯的峡谷走廊,是云南至西藏的必经之地。金沧人走普洱、湖广产茶区趸购茶叶,回金沧加工后销往丽江
、中甸和西藏,再从西藏换回药材、皮革销往四川等中原地区。而早在隋代,金沧马就名声遐迩,一直被认为是西南番马之最
,唐以后云南府进贡给朝廷的滇马,大半来自金沧,所以金沧马帮是茶马道上的主要势力。
马帮一般二、三月出行,一去经年。老话说“儿挂阿嫫哭三场,阿嫫挂儿哭断肠” ,赶马人走前必吃火腿挂菜,不管以后走到
哪里,都会记得家里人牵挂着他。
阿筌和燕子上山挖来一背篓挂菜,与火腿豆子一起煮得烂烂的。火腿香飘过小石桥,阿卜耶远远喊:“阿篙,你吃了火腿挂菜
要快去快回哦,不要叫你阿嫫挂断肠。”
在家呆了几天,阿筌收到师傅的口信要他回去,临走时阿老拿给他一块布,布上用仙人掌汁画着不同石头的采集地点与炼法。
“阿筌,这些是阿老找出来的法子,但换到铸剑炉里未必有效。这些是你爹当铁匠这些年听来的偏方,阿老没精力鼓捣了,你
去鼓捣吧。”
阿爹撑船送阿筌到柳绿河码头,问他可能一个人走,他摆摆手大步离开。
他边走边高兴着,师傅的火气看来已经消了,那怀里藏的秘方就不是麻烦。师傅不生气就会让自己上炉子,只要能上炉子,总
有时机鼓捣。还有高容说的剑和功夫相配合的道理,以前从未想过,也该好好盘算盘算
回到剑邑,他先去向师嫫请安,晓得巧妹和师嫫喜欢吃小石桥的羊乳饼和挼萝卜,这次他带了很多。
师嫫收了东西,叫住他:“阿筌你坐下,师嫫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阿亮耶要去大理赶观音会,想让你陪他去。”
“啊?”
“你师傅有把剑要请阿亮耶带去开光,你跟去好些。”
“什么时候走?”
“明天,跟马帮走。”
巧妹一旁撅嘴:“阿嫫,我也想去。”
“憨姑娘,你还没出嫁咋能出远门?切挂菜去,今晚给你阿筌哥煮火腿挂菜。阿筌,出外不比在家,要眼勤手快嘴紧,跟马帮
很辛苦,这些猪油膏你记得每晚睡觉前擦脚,脚板不开裂才能走远路。我再给你煮几个腌蛋蒸一甑干糕……”
说是跟马帮走,第一天阿筌和阿亮耶还勉强能跟上,第二天就落后了。好在碰到一群“背脚”要去大理卖火腿,阿亮耶决定跟
他们走。背脚是专门帮人背东西的,背篓一次能装百多斤,运价又比马帮便宜,货少本小的商人请不起马帮,通常都雇用背脚
。金沧的火腿、猪肝臜和当归在云南口碑好,于是就有人专门收这些土特产,请背脚背到大理去倒卖。
刚出发时阿筌还硬把阿亮耶的所有东西都背上,后来不敢逞强了,今早出发前整理行装,阿亮耶又重新调整背篓,瓶瓶罐罐自
己背,不怕摔的金沧剑才分给阿筌。
阿筌嘿嘿挠头:“阿亮耶,难为你哈。”
“你能赶上背脚已经很有脚力了,阿亮耶走的路比你锻打的铁还多,这点东西容易背。”
才进三月,刚升天的日头就已叮着人晒,越过松川坝,一路上就少树多灌木,沿途不好“躲阴凉”,所以背脚们都是天不亮就
起程,走到日头出来才吃早饭。
带头背脚吼了一声:“歇哈!”
阿筌长松口气。顺着坡地卸下背篓,脊背一下凉了竟有点不习惯,他揉揉肩,头两天被背板磨破皮的地方肿得老高,一摸就疼
。
旁边的背脚说:“阿筌,来一口?”
阿筌忙摇头。流云师傅不准小徒弟吃酒,阿亮耶也说路上吃酒容易误事,虽然晓得出门吃口金沧的大麦酒能防水土不服,但他
还是不敢尝。
背脚们支起铜锣锅烧水焖饭,阿筌就着火塘把阿亮耶带的水煮粑粑烤热。他俩各自都带了两人份的干粮,于是也不跟背脚拼伙
吃饭,就上顿干糕下顿水煮粑粑和腌蛋,有甜有咸。阿亮耶的背篓里装着几大罐卤腐、豆豉、豆瓣酱,但一路上都没有打开的
意思,阿筌吃水煮粑粑吃得嘴淡,就跑背脚阿哥那里蹭两筷头油辣子。
背脚走的地方多见识广,一歇下来就说段子,阿筌乐得呵呵呵傻笑,正高兴,听到阿亮耶叫自己。
“可歇够了?”
“就走啊?他们的饭还没焖好呢。”
“他们脚程快,我们先走省力些。”
再上路,阿亮耶找的路却跟背脚惯走的不同,不走山脚“人道”或半山“马道”,尽钻草长处。好不容易从灌木杜鹃花丛穿出
来,阿筌发现衣袖已经挂破了。
阿亮耶安慰他:“到大理我给你买件新的。”
“我有多带的。阿亮耶你为什么从坡上走啊?”
“从坡上直插过去,省得绕盘山路,可以少些脚程。”
这样穿插确实很快,一会儿过一山头,一会儿又过一山头。好在这边的山都有杜鹃花和灌木丛,上山时有借力处,下山顺势滑
落时有抵挡处。眼看前面又是一座山,阿筌有些迷惑了。
“阿亮耶,不是说大理在洱海边吗?”
“啊。”
“背脚大哥说今天就能看到海。”
“这才晌午,我可是识路老头骡哦。娃娃累了?来,歇个脚唱个曲子。”
“阿亮耶你唱,我给你吹叶子。”
阿亮耶也不客套,清清嗓子唱起相交调:“说小妹——相交要学田头秧鸡那小对,随到一处一起飞。说小妹——相交要学桃子
剥皮心一个,莫学石榴剥皮心眼多……”(注:《鹤庆县志》1991年版P645)
太阳快落山时,阿筌已经不信任阿亮耶这匹“老头骡”了。不但没见着洱海,连簸箕大的坝子都没见着一块,周围只有连绵青
山,一峰挨着一峰,难道今晚就宿在山里?
又翻过一道山梁,眼前忽然一亮,夕阳站在对面山顶上,万丈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眼前的山峰仿佛织在深绿色绸缎上的暗纹
,看不清细节。
阿亮耶说:“眼神不济了,再黑点我就看不清方向,今晚在这里歇吧。”
阿筌认命地卸下背篓,开始收集树枝搭个棚子。
“阿筌你先弄着,我去前面找水,顺便看看可有山洞。背篓我也背走,免得来回麻烦。”
天黑后阿亮耶还没回来,阿筌不停往火堆里添树枝。脚下这座山并不陡峭,满山有树有草,阿亮耶不应该出事吧?
山里的夜晚出奇的黑,满天星斗却照不进林子里,四处黑压压的看不透。阿筌紧张得手心冒汗,哆哆嗦嗦唱曲子提神。
“啊嘞嘞——隔山喊你山答应,隔水喊你水应声……”
颤巍巍跑出调子,居然收到回声:“山高还有人行路,水深还有渡船人——啊嘞嘞!”
“阿亮耶,阿亮耶?”
阿筌跳起来,看到对面山腰有火光移动,老倌你总算回来了!
在山里往往是“听声不见人,见面走半天”,阿亮耶回到原地已近后半夜,满当当背出去的背篓只背了一竹筒水回来。
“头骡也有错脚时,我跑错方向还跌了一跤,东西都跌烂了。”
“可有伤着哪里?”
“没有没有。饿死了,给我烤两块粑粑,再烤点干糕。”
侍候完老倌,阿筌好不容易踏实睡下,一个梦没做完,就听到一个很大的声音:“阿筌,天亮了,快来看,走那边就合适。”
阿筌爬出棚子懵懂问:“那边啊?”
不下山,沿着山梁往南走,山势渐渐平缓稀稀落落有了人家,阿嬢们的穿着打扮又与金沧不同,阿亮耶说,到洱海源头了。
西南方向的天际,苍山雪顶熠熠生光。苍山十九峰站成行,微微东倾拢住大理坝子。
随着脚程,洱海由细变粗又变细,粼粼水色异彩纷呈。阿筌跑起来,边跑边跳脚远眺,阿亮耶这回不再强调爬坡省脚程,带阿
筌沿山脚“人道”前行,转过弯,洱海不见了。
阿亮耶喊:“歇脚吧。”
“再走会儿嘛,赶到洱海边再歇。”
阿筌撒丫子就跑,背篓颠起来,里面的金沧剑七上八下,一副也努力踮脚看的样子。
又转一个弯,洱海忽然涌在眼前,阿筌吓得停住脚。
路边是豆田,豆花尽头接着芦苇,芦苇摇曳外是粼粼水光。初升的太阳掠过海面,看不清海那边的山。渔船已经出发了,渔网
闪着银光荡在风中,鱼鹰安静地栖在船头,只等蓄势一扑。
阿亮耶匆匆跟过来:“憨娃娃快走,我们要在这里呆几天,叫你看得烦。”
阿筌舍不得转开眼,边走边回头。阿亮耶干脆牵牛一样扯着他走。
没走两步,听到山脚有人喊:“阿亮耶!”
阿筌说:“阿亮耶,有人叫你。”
“不晓得哪个。娃娃快走,出门在外不要乱答应。”
阿筌被扯得差点跌倒,忙紧紧背篓跑步赶上阿亮耶。连跑带走往前冲,熟人已下到路上:“是剑邑的阿亮耶吗?”
“原来是管家老爷啊,也来赶观音会?”
“高土司在那边。”
“土司老爷也来了?”
阿亮耶小跑步跟在管家后面,高土司的帷帐依山而设,旁边一棵大青树,树下架起铜锣锅焖饭。
早上被阿亮耶叫起来后就一直赶路,现在闻到锣锅饭的香味,阿筌不自觉吞了口口水。
“剑邑族长阿亮,剑邑铸剑工阿筌,见过土司老爷。”
“起来吧。拿个草墩来。”
等阿亮耶欠着身子坐草墩上,阿筌才盘腿坐地上。这是第一次跟土司面对面,他有点好奇土司跟高容可相像,但他晓得不能抬
头看土司,只得静静地垂眼看脚。
土司说:“早晓得阿亮耶也要赶观音会,我们路上可以做个伴。”
阿亮耶忙回话:“就是几把剑,想去开光。”
两人扯东扯西聊着,阿筌渐渐来了睡意,迷糊中忽然听到扑通一声,睁眼看阿亮耶已跪倒在地,连忙也扑到地上。
“土司老爷饶命,土司老爷饶命。”
“你晓得,我最恨人起异心。”
阿亮耶开始自抽耳光:“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沐公约你什么时候见?”
“小的没有投靠沐公。小的给管家报过,大理张大人订了两把剑。”
阿筌有点明白了。
洪武十五年,沐王留镇云南,在段氏旧地建大理府,设流官。目前滇西北只有金沧和丽江还保留土官自治,所以高土司扎实忌
惮治下与沐王府有往来。
管家听到阿亮耶点自己名,答话:“老爷当时说,‘就给他们两把’。”
高土司冷哼一声:“我高府马帮不如你脚程快?张大人什么面子,劳烦阿亮耶亲自送来!”
阿亮耶讷讷说不出话。阿筌灵机一动扑上前,边磕头边回话:“回老爷,只有两把剑要给张大人。其他四把都是阿莲小姐大婚
的贺礼,阿亮耶说金沧好久没办喜事了,这份贺礼必须请高僧开光,但又不晓得可能请到高僧,所以事先不敢给老爷晓得。”
“哪个说阿莲要大婚?”
难道高容骗人?
阿筌正谋新借口,听到一个声音说:“阿星哥,这个铸剑工我认得,鹤行剑就是他铸的,是我让他好好准备阿莲的嫁妆。”
听到高容的声音,阿筌松了口气,旋即又有些紧张,阿亮耶此行确实蹊跷。昨晚他去对面山上的行径就有违常理,装酱菜的罐
子摔烂了,为何背篓清清爽爽没有一丝酱菜味?而且,探路找水源,沿山脚就有小溪,怎么反往山上跑?还有所谓开光的剑,
平日自己四五把剑抱起来当玩似的,而这个背篓却重得——肩膀好痛啊!
或许刚才阿亮耶就看到土司的帷帐了,才急忙拉自己离开,事已至此,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高容撩开马车窗帘看看,回头继续唠叨:“阿星哥,我想骑马。”
“此地已是大理地界,叫人认出你不好。”高星把玩着象征土司权力的鹤头红藤杖,若有所思,“你看阿亮的话可信吗?”
“可信可不信,料他也没胆子背叛土司府。”
“那到不会,异乡人跟我们民家人不同心,这个道理他晓得。不过张大人直接找他要剑,是来跟我抢人了。”
“那怎么办?”
“我得找机会跟沐公说道说道。对了,你怎么会认得那个铸剑工?”
“阿嫫喜欢鹤行剑,我就去访了下,发现是这个铸剑工用了新工艺才铸出那种剑气和剑纹。阿星哥,我换身衣服出去玩可行?
”
“闹一天了。你扎实想出去?叫上两个人。”
“老有人跟着咋体察民情?放心吧,我只在海去大理赶观音会
边走走。”
7.两个娃娃乱哄人
高容与渔船主人费半天口舌,也无法说服对方送自己去海东。他看看身上的土布衣裤,想着现在露出高氏身份不晓得人家信不
信。
大理坝子西傍苍山东临洱海,往南走地形逐渐宽阔。洱海东岸是高容一直想去的地方,绿树繁花中依稀露出白墙青瓦,不晓得
从那边看苍山又是何种风貌!几次来大理,因为高星命中犯水不能行船,高容都不得机会出海,这次获准单独行动,在岸边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