件称心的。土司惯侍他,不管他做什么都给他抬着,以后他若当了家,哪个来给他抬?”
高香莲刚要驳嘴,见阿嫫神色肃穆,忽然反应过来阿嫫这番话是要说给高容听,于是定神听着。
“再好的蚕丝也要杂着几个茧皮,再白的大米也会掺进沙砾,阿容他太要好,反而办不成事。”
高香莲晓得这是指夏天赈济的事,当时委婉问过木俪意思,得到的回答是:“好在金沧土司富可敌国。”不晓得他是感叹高家
实力雄厚不怕人占便宜,还是暗示以后高家不该去占他木家的便宜。
老夫人放下火钳,转头看幺姑娘:“阿莲,阿三耶说过,太直的树留不住鸟,太清的水养不成鱼。以后你做了土司夫人,也要
学着懵懂大吉利。”
高香莲不想纠缠这个,岔开话题:“那他办校场又出了什么差错?办校场不要好可不行。”
“憨姑娘!他们说校场是练镖师的,那阵仗是练镖师?那是操练军队呢。”
高香莲配合地惊呼:“老天爷,怪不得阿俪哥着紧,看来么些人也要整武装。既然么些人都不怕麻烦跑来金沧学艺,那我们有
什么不能整?”
“阿莲啊,高氏归附明朝廷,四十多年未动干戈,忽然整这个校场,朝廷怎么想?”
“练镖师咯!”
“你们扎实乐观。阿宣说得对,虽然我们跟大理府平级,但大理府是流官,是皇帝派来的人,我们必须把他们供着,想想当年
沐公在大理府的作为……我们毕竟是民家人,跟他们隔着一层,凡事小心为上。”
高香莲想说当年沐英血洗大理,就是因为段氏没有强兵利刃。高氏偏安一隅四十年,组个武装就当是自保的盾牌,能不用当然
最好,即便真有事,至少也能保住高家人逃出去吧?只是这些话,连高宣都不听,阿嫫更不会听。
“不过阿容哥这次去牛街就把事情办得漂亮。”
“那是总兵懒得计较。人家严查过境马帮,我们也要跟着严查,这不是变相跟人说我要严查你大理府的货物?这种念头想都不
敢想,他居然还敢去提,也是总兵腰包揣够了,要不然拉几架大炮端了我金沧城,我们可跑得出去找皇帝哭?”
“啊呀阿嫫又吓人,不要冲这些了。来看我的新围腰,这些百褶可压得好?”
高容俯视着虬枝乱斜的桑园,看到桑园深处盘旋而上的渺渺青烟,冷冰的脸色就冰释了。那个小院里有热火朝天的大炉子,能
熔化自己所有的烦躁和不甘。驰马在桑枝间穿行,从树枝间竟看到阿筌站在门槛上张望,他忙纵马过去。
“听到马蹄声就谋着该是你来了。”
高容跳下马,先结结实实把人抱住:“今天不铸剑?”
“近年关了,剑邑族长必须回去露面,我谋着等这锅铁水整完,不再炼新的。”
“还没整完啊?”高容很失望。
按剑邑传统,铸剑时不能近女色,虽然他俩之间没有“女”,但起色心亦是大忌,于是从牛街回来后,两人只能背着阿亮耶偷
偷牵个手什么的,有时高容忍不住勾肩搭背,阿筌也不敢太沉溺,总是僵着脊梁戒备森严,整得高容偷腥一样忙退开两尺躲一
边抓耳挠腮。今天远远见阿筌等在门口的期盼样,高容就恨不得把人吃进肚里去,现在听说炉子还没封,当即就心凉了,再狠
狠搂一把才放开怀中人。
阿筌忙拉他到铸剑房的火塘边,一面捧着他的双手揉搓呵护,一面问:“这么冷的天咋还跑来?”
“算着阿亮耶走了,来陪你。”
阿筌又低下头,高容以为他要帮自己呵气暖手,摊开手掌等着,不料一直恪纪守礼的阿筌却嘟起嘴在掌心里啄两口,又飞快地
把每根手指吮了一遍。高容“轰”一下就乱了,待恢复神志,见惹火的人已逃到铸剑炉后。炉子红艳艳地燃着,那人作势要脱
衣服,又扣回去:“还是穿着。”
“你锻打时一向光膀子,可是今天哪里不舒服,身上怕冷?”
阿筌挑着眉眼撩一句:“阿亮耶不在,光着膀子面对你扎实不安全。”
高容哭笑不得:“发什么骚?快干活。”
阿筌哀怨地说:“阿亮耶走前一再逼我背祖训,千交代万交代这当口分心不得,他恨不得把这锅铁水废了,封上炉子。”
高容实事求是地讨论:“你一向又会哄人又会装乖,可是老倌终于发现了你的狐狸尾巴,谋到你会发骚?”
“他说他在这里你还有所顾忌,他走后你若强来,要我无论如何都坚持着,实在拗不过就是咬舌自尽也要挺住。”
“那老倌——”高容正感叹,忽见阿筌笑得诡秘,惊觉上当,“所以我没惹你你到来撩我?若我着了你的道,你再装贞节烈妇
,又戏弄了我又能讨好阿亮耶?”
“啊哟,我在你心里就这个样?”
一个面目清俊黑肤精壮的大男人却做小媳妇状,高容硬是被恶心着了,他随手捞个东西就射过去。小媳妇吓得丢下大锤接住暗
器,就地一滚远离铁水。
“我乱掺东西已经叫师傅们头疼,阿容少爷更厉害,草墩也敢掺进来。”
高容盘腿坐好老僧入定:“我今天吃素。你该怎么就怎么吧。”
“你发誓?”
高容闭上眼不开腔。
“你也不能老闭着眼啊,算了,我还是留件汗褟。”
高容终于烦了,怒目圆睁:“你可是在赶我走?”
“不准走,我找根米线拴着你。”
“一根米线拴得住我?”
“那就扯些莲根丝网着你。”
高容还待反驳,却见阿筌凑到炉子边看了看火,飞快地捡起工具开始干活。只见他神色瞬间转变,风情万种的眉眼已沉稳专注
仿若世间只剩下他和他的铁水。高容才晓得刚才是因为时候未到这位小爷才找自己冲壳子,现在要干活了,自己的位置已排到
铸剑之后。
高容喜欢看阿筌光膀子锻打,火光映照下,楔型的上身红润有劲,晶晶发亮的汗珠在肌肉间穿行下坠,整个身体的筋骨都随着
锤子起落而变化,那节奏扎实叫人着迷。高容忽然明白为何以前阿亮耶一面抓着钳子还一面强扭转头来跟自己冲壳子,那老倌
是防着自己起色心呢。色心么……那舒展的腰肢和有力的臂膀,叫人如何不动情?
高容深吸口气,暗笑憨娃娃硬是心思多,晓得自己会为他痴迷,刚才装颠耍憨玩那么一把,不过硬是有用,一笑一闹一急一恼
,自己这会儿就气定神闲多了。骑在火塘上烤了会儿,身体暖回来了,高容怕再看下去生出什么心来,脱了皮袄,到剑架上取
把剑开始走招式。
阿铭私下里把校场的娃娃定名为“高家军”,但高容想起个威风些的名字,什么凤羽龙鳞的。阿筌嫌弃阿铭的太直露,又说高
容的是花架子,于是那些娃娃依然被叫做“那些娃娃”,有时是“阿容少爷的那些娃娃”,有时是“阿铭师傅的那些娃娃”。
阿筌贼笑说咋感觉那是你俩生的一窝娃娃?高容顺口接道要不你给我生一窝!
高容和阿铭的娃娃们过了这个冬天就要正式用剑了,高容亲自测试阿筌铸的每一把剑,评起剑来挑剔刻薄,连阿亮耶都感叹幸
亏阿容少爷不是剑邑试剑师。
阿筌锻打完一轮,杵着大锤看高容走招式。高容似乎被一个反身斜刺的动作难住了,停在这招反复练习。
阿筌穿上衣服,拿出小瓦罐把乳扇、松子和核桃片烤香,加上茶叶红糖,最后冲上滚水,香味一下就填满铸剑房,可高容依然
没有停下的意思。
“阿容,阿容歇一下可好?”
高容看着剑尖发了会呆,才走过来哐当把剑丢下,批嘘一句:“破剑。”
不会撑船赖河弯!“先吃茶,可够甜?”
“不够。”
“放那么多糖还不够?买假了?”
阿筌刚要低头尝味道,脖子已被高容掐住。高容把盅子压他嘴边喂他吃一口,然后马上凑过来想吮,吓得他缩着脖子滑到地上
连滚带爬躲开。
“咳,咳咳,阿你该怎么就怎么
容你吓死个人。”
高容一口吃下茶水,又把盅子里的松子乳扇挑出来吃干净,见阿筌还躺地上,走过去踩两脚:“你这是躺地上消火还是引诱我
?”
阿筌轱辘滚一圈躲到火塘另一边:“你还真舍得下脚踩。你就坐那里别过来。怕了你。”
高容不干:“坐我旁边,要不然我就真的亲了。”见阿筌斜眼瞅自己,他也斜起眼批嘘,“我说了今天我吃素,不会碰你。”
“不搂抱也不牵手!”
高容恶声叫道:“憨娃娃——”
阿筌连滚带爬凑过来,拉着人讨好地摇晃:“就这样握着手可好?就这样?”
高容紧紧回握,嘴上却不饶人:“麻利点,给爷倒茶。”
阿筌笑起来:“谋着你练剑练累了,还那么精神。”
“你都没喊累。”高容靠到阿筌肩上叹气,“你也瞧见了,这些剑跟阿铭的剑法不配。”
“我不懂,就见你走不下去。”
“阿铭已到无剑境界,我也能使好这套剑法,但那些娃娃们不一样,他们身法迟缓下盘不稳。上次让你改的地方你可改了?”
阿筌已习惯了被高容质疑,当即把他拉到剑架前,提醒阿容试剑工复习一遍:这把剑少爷说哪里不对然后改成了这把,这把又
说哪里不对然后改成了这这把,这这把到这这这把到这这这这把……
高容趴在阿筌背上长吁短叹:“阿筌小师傅,再改改嘛,看在我的薄面上再改改嘛,嗯?”阿筌被“嗯”得浑身酥麻腿软腰塌
,高容乘机抱紧他,含着他的耳垂呢喃,“嗯?答应了?”
阿筌狠咬下唇挺直脊梁,往前迈一步滑出高容的笼罩,听到高容不满地哼了一声,他忍着笑蹿开,捡起高容扔掉的剑弹了弹。
“这把剑的铁水最好,颤声均匀剑光纯净。昨天我叫几个娃娃试剑,阿铭哥瞧见了,他说要结合娃娃们的情况改下招式。”
“改招式?哎呀,我咋没谋到这个?阿筌师傅啊……”高容张牙舞爪扑过去,见阿筌戒备地举着剑,只得生生收住脚,怯怯地
说,“哎哟,我们还只亲亲嘴拉拉手,其他什么都没做过,别冲动哈,要不这样没了扎实划不来。”
阿筌大笑,高容忙抢下剑,拉他坐回火塘边。
高容看着手里的剑,剑身上刻有三条若有若无的细线,这是阿筌的徽记。
有次高容看阿筌磨砺,忽然提出要阿筌加个徽记上去。阿筌说那是铸剑师的专权,自己不能僭越,阿亮耶在一边也不开腔,呼
哧呼哧猛吹水烟锅。高容不甘心,眼珠转转又谋出新借口,说打个标识代表这些剑是校场专用的,免得被人错认了去。阿亮耶
这回点头了,说有个标记方便些,要不刻个“高”字?高容大笑,说那还得教所有人认识“高”字。老倌服软了,吩咐阿筌“
憨娃娃你随便刻个什么上去,有个区分就可以”,于是阿筌就在近剑柄处刻了三条细线。老倌不晓得什么意思,也没问,高容
却晓得,揪着他就叫“弦子师傅,弦子师傅”。
“阿容,我一直说要给你打把剑,却拖到现在也没动手,只怕要等明年了。”
“弦子师傅,那我可能预订明年冬至夜的寒剑?”
阿筌笑起来,每次听高容叫“弦子师傅”都觉得好笑。
高容也笑,又吃了杯茶才缓缓开口:“阿蒙已经到了白水台,巧妹大年三十走,阿亮耶说正好年三十要祭奠本主,他会拖延时
间帮巧妹打掩护。这天气马帮也不敢翻雪山,我叫他们在白水台住到开春才翻雪上进藏,马锅头信得过,你放心。”
阿筌哽咽了,又不愿叫高容瞧见泪花,只别过脸点了点头。
高容能感受到他的心情,揽进怀里拍了拍:“来了一下午,我也该回去了,你晚上吃什么?”
阿筌不舍:“你就要走?”
“那看你整什么好吃的。”高容说完一咯噔,想起自己是负气跑出来的,若连晚饭都不回去,阿嫫肯定着急。
阿筌见他迟疑,晓得他不方便留下,看看天色道:“快走吧,我这锅铁水要好了,没空给你整吃的。”
高容气结,跺着脚往外走。
阿筌边追边笑:“喂,皮袄穿上,听话。”
“滚回你的心肝炉子边守着去!”
29.咯是啰我的阿容
金沧的年三十是最忙的,清晨就开始准备晚宴大餐。
晚宴的重头戏是祭天地,年关交接的重要时刻,鸡鸭鱼猪都不能少。祭完天地,贡品还要人来享用,鸡鸭鱼还好说,人口多的
生活好的人家可以煮全鸡全鱼,人口少的就用鸡蛋鸭蛋代替,只有这“猪”不好处理,即便是土司家,也不可能煮一头全猪供
上桌,所以金沧人家很重视腌腊猪头。杀年猪时要割一个圆圆的猪头下来,叫“起猪头”,然后剖开压平,与猪尾巴一道腌制
好,大年三十用口大锅整煮了祭天地,猪拱嘴咬着尾巴,旁边两碟腊肉香肠,有头有尾有肉,一头猪就齐全了。
供完天地的猪头才能切开做菜,猪拱嘴炒黄芽韭是土司的最爱,今晚第一筷,土司却夹给了高容。高容诚惶诚恐接着,在大嫂
如刀砍的注视和高宣如针刺的斜视中吞下肚。
一顿饭吃得波潮暗涌。
饭后老夫人照例要听瞎子阿三唱经,土司说自己坐不住,让其他人都去热闹守岁,只留老幺陪着就是。
高容服侍土司躺下,自己也脱了衣服躺到床脚头,像小时候一样紧靠着阿哥,只是小时候是死皮赖脸把脚丫贴阿哥肚皮上,如
今却把阿哥冰冷的双脚拢进怀里。
“阿容你睡过来,我们两兄弟冲壳子。”
“我睡这边好帮你暖脚。”
“把暖炉放脚边就好,你睡过来。”
高容听话地爬过去,不敢碰到土司的瘦骨嶙峋,小心安放好手脚。
“阿容,阿星哥怕拖不了两年了。”
“不……”
“如今阿宣不成亲,阿嫫就不准你开门,我只怕看不到你娶媳妇生娃娃。”
眼泪一直往喉咙里灌,梗得高容说不出话。
“阿容,你聪慧能干但又认死理。其实做大事不能太较真,该囫囵时得囫囵。在金沧,你想压哪个都可以,但不要惹阿嫫,我
在时还能帮你兜着,我若走了,你必须把阿嫫哄高兴了。”
“阿星哥……”
“你们三兄弟哪个能当家哪个不能当家,我和阿嫫心里都有数,只是这人的心思就像浮云,今天这阵风吹,就跑这边,明天那
阵风吹,又跑那边。别跟阿嫫置气,阿嫫也有她的难处……”
土司体弱,一番吩咐讲得断断续续,高容也不敢打断,憋住哭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