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少爷。”方狄、顾澄晚齐声应道。
几根粗木藤条搭成了能挡风的屋子,几块厚重布匹分开来张在屋子两侧,作成了能遮风尘的篷子,屋门大敞,露出里面好几张桌椅条凳,外边墙上斜斜里扯出个破旧旗子,上书“酒肆”二字。
这屋子十来丈就是座直耸入云的高山,山前辟有大路,径直通往山上。
此时正是午间时分,几个大汉在酒肆里敞开了大吃大喝,或腰身上插着剑,或脊背上负着大刀,一看便是江湖中人。
有几个行脚的挑夫在酒肆外蹲着吃肉,离那些个江湖人远远的,唯恐招惹了那几位大爷,惹出什么事来。
有穿着桃色对襟小袄的艳丽女子蝴蝶一般地在桌子间穿梭,手里拎着十斤的酒坛、臂弯里还搁着盛满了熟肉的大托盘,跟她那娇小的身子极不相配。
汉子们聚在一处喧闹得厉害,女子酒肉上齐,就走出门来,又给那些个挑夫们上了茶,再看看天色,寻思着做点什么事去。
前头的大道很静,偶尔跑过一只跳脚的麻雀,倒没什么别的动静。
这时候,远远的穿来马蹄的声音,带着车轮“嘎吱嘎吱”摇晃的响动。
女子一手挡住正午强烈的光线,探头朝那处看去,正见着个双辕的马车缓缓行来。
那是个能容纳五六人的宽敞马车,前面一根横木拦着,拴着匹毛色如雪的高头大马,车身很是精致,两边的车窗都是由工匠巧手雕成,外面还罩着一层锦布的帷幔,车子行进时随风飘动,十分美丽。
驾车的是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相貌清秀,举止从容不疾不徐,隔那么远的距离看到酒肆的旗子,就喝止了白马,让马车停了下来。
就连驾车的人也有如此气度,足见车中人的不凡了。
青年一翻身跳了下来,站在车边恭敬地拉开车前的厚布帘子,低声说道:“少爷,歇脚的地方到了。”
话音刚落,车里就走下另一个青年,这青年身上带着些书卷气,容貌也很是清俊,端端是个读书人模样,之前那青年退后一步让出路来,清俊青年整个也站在车前,却是调转头,将手臂伸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下一刻,就有只细白的手搭在那稳稳举着的手臂上,然后,一个挽着乌发穿着白衣披着紫色狐皮大氅的瘦弱身影慢慢挪了下来。
“少爷,请当心。”清俊青年声音醇和,可从他这说话语气听来,竟只是个侍从的身份。
“嗯。”这位少爷语声轻柔,动作优雅有礼,但似乎也有些腼腆,即使是下了车,也是垂着头的,头脸都被围在紫色的绒毛中,让人一时看不太真切。
之前赶车的青年见少爷下了车,就立刻拉过马,将它连同车子栓到旁边,而那清俊的青年则护着他家少爷,缓缓地走进了酒肆之中。
“老板娘,要一壶茶、一些茶点。”擦肩而过时,清俊青年对酒肆的主人这般吩咐道。
迎来送往、见识许多客人的老板娘自然也不会就这样被吓住,她掩唇娇笑一声,随即身子一拧,就轻盈地闪入后堂准备去了:“那就请几位客人稍等片刻,怀玉这就去准备了~”
这位少爷的到来并没有影响酒肆里面的气氛,那些江湖人兀自喝酒吃肉,没对他们投入多少注意,更有人高谈阔论,说得是口沫横飞。
反而是这少爷颇有兴趣似的,一面等着吃食,一面略偏着头,侧耳倾听。
“哥儿几个还记得吧?就一年多以前那个杀了祁山派长老的‘剑鬼’……听说啊,最近几个地方有好些个武林人士被杀,都是一剑毙命,喉咙那里被人割开,血淌了一地,啧啧,惨得很哪!”被围在正中的大汉一只脚踏在条凳上,手里抱着个酒坛子,时不时灌两口,喝得满面通红,“那招数,跟‘剑鬼’简直一模一样!”
“你说一样就一样?你见过那个什么‘剑鬼’么,就敢在这里说大话!”另一个喝多了的拍腿大笑,醉眼朦胧地打着酒嗝,“要我说,指不定是哪个杀手啊大盗的,想做几笔不要钱的买卖,就顺手要了他们性命!”他大手一挥,喷出两口酒气,“这江湖上本来就纷纷扰扰事情多,你大惊小怪做什么?胆子小就回家抱着老婆哭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我怎么就不能说了?”之前那大汉不服气,“我和你说,‘剑鬼’和游长老比武的时候,我可是也在现场,那‘剑鬼’的身法啊,简直就跟真的鬼魅一样!本来游长老还能应付的,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剑鬼’身子这么一动,就从后面把游长老给刺死了!那速度快得……嘿,我到今儿个想起来啊,还嗓子里直冒寒气哪!”
“我说你弱你还不信,要我说,就是‘剑鬼’站在面前,我们也该冲上去跟他过两招才对,哪能就这么被吓到?”这个汉子哼笑道,“你说这么多,还不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怕死怕血的,那都不是好汉!”他重重往桌子上面一拍,直震得酒坛一蹦,“还有那个游春慕,是什么祁山派长老……对吧?还打不过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我看哪,那也是个徒有虚名之辈!”说着说着酒劲上涌,整个人就都兴奋起来,“如果是我,肯定刷刷两刀……”他把背后的大刀抽出来挥舞两下,“一下子就把那个什么‘剑鬼’砍成两半,才不像那什么游春慕,丢尽了他们门派的脸……”
“是谁在这里对逝者不敬?我祁山派的事情,还轮不到你在这指指点点!”
正在几个大汉借酒装疯、大放厥词之际,门外突然就响起个清脆明亮的女声,带着蓬勃的怒意,直直闯了进来。
跟着众人眼前一亮,就看见个鹅黄衫子的少女用轻身法掠了进来,俏生生站定,只是柳眉倒竖,美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嗬,哪里来的小妞,可真是俊得很哪!”那个口不择言的,醉汉嘿嘿一笑,踉踉跄跄走过去就要去抓少女的手,“快点过来,陪本大爷喝两杯!”
少女脸上红彤彤赤霞一片,怒不可遏,手指把到腰间剑柄上就要拔剑,她后面已经有人打了块石头进来,正中醉汉额头,狠狠地敲出个红印来。
“谁?是谁敢打本大爷?!”醉汉一甩头,粗声大喝起来。
“祁山派祈字辈大弟子贺祈言。”清朗的男声伴着个蓝衣的青年身影传入,“各位请了。”这青年剑眉星目,腰悬长剑,英气勃勃,且目运神光,看得出是个武艺极好之人。
“大师兄,他们对游长老不敬,还在此调戏于我!”少女一见师兄到来,立刻走了过去,拉住师兄一只袖子说道,“这等恶人,定要好生惩治才对!”
“师兄省得。”贺祈言轻轻把袖子拉住,安抚自家师妹一句,便转身冲那醉汉一抱拳,“既是如此,这位兄台还请不吝赐教。”
“打就打,文绉绉说什么废话!”醉汉大眼一睁,拔刀就砍,贺祈言见状也拔出剑来,沉心就要给他个教训。
这当时,里屋的门帘被掀开,艳丽的老板娘妙目流盼,见了这剑弩拔张的场景,一个闪身就钻到两人中间。先是用手里的酒坛抵住了醉汉的大刀,又伸出手柔柔抚上贺祈言的胸膛,逼着这名门子弟后退几步,一下子化开了局面。
“两位客人有话好说,若真要打,也别在小店里动手。”老板娘娇声巧笑,“怀玉先夫早亡,好不容易做了这个营生糊口,客人们打起来坏了店里东西,也没个当家人帮衬着,怀玉可就难办了。”
醉汉嘟哝几句,却被老板娘连推带搡摁到座位上:“爷儿给怀玉个面子,怀玉请你喝酒。”她把手里的酒坛塞给那醉汉,好言好语哄着。
另一边,贺祈言微微皱眉站在那里,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后面有人说话,才把注意力移了过去。
“这位公子如果不介意的话,与在下同桌如何?”
柔软澄净的少年声线,让人实在不好不理会。
30.浮阳
贺祈言转过身去,就见到个被华贵皮草包裹得紧紧的小公子,正坐在边上安静些的干净桌子后面冲自己颔首轻笑,他身后站着的两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却或是眼含警惕、或是面带冷漠,架势颇为不凡。
“可是……”贺祈言看一看兀自生闷气的师妹,再瞥一眼那方还在与老板娘拉扯的醉汉,面上不禁露出了些为难的神色。
“店家撑起门面不容易,贺少侠何苦与酒醉之人多言?就让在下做东,请两位喝杯清茶,去去火气如何。”少年的声音低柔,极是好听。
黄衫少女被这么一打岔,怒火也消了一些,毕竟这是在自家门派的山下,而那几个醉汉万万不会是师兄对手,堂堂名门正派子弟若在这人来人往的酒肆中与一些三四流的江湖人交手起来,看在有心人眼里,免不了会被指为仗势欺人。
想到这里,她又冷静下来,说道:“这位公子说得对,师兄,武林大会在即,我们不该给师门增添麻烦,是小妹之前任性了。”她从来不是不辨是非的女子,既然想明白了,自然就不会多做纠缠。
微微一点头,贺祈言松口气,如非必要,他也不想与这些人争执。早年那场比武争论颇多,此类妄言也不知凡几,怎能堵住悠悠众口?祁山派持身端正,素来入耳即过,绝不挂心。只是这小师妹性子急,又是个对师长尊敬到了极致的,乍一听当然忍不住,好在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清醒了也就没事了。
贺祈言一抬头,见那少年还望着这边,便几步走过去,拱拱手道:“公子盛情。在下祁山派贺祈言,这位是我的小师妹,名唤岳柳儿。”
“两位请坐。”少年做出个“请”的手势,笑容温和如春风。
离得近了,贺祈言才留神看了少年相貌,只见他面若敷粉,唇色如朱,面目姣好弱女子,秀美得很不寻常,身形也较之同龄少年更为瘦弱,然则喉间一抹小小凸起,却是明明白白昭示了此人正是男儿身,而非乔装改扮。稍微愣了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贺祈言拉开条凳,就坐在少年对面。
“柳儿有礼。”这岳柳儿也是个性情豪爽的少女,学着自家师兄一拱手,“比武生死本是天定,当年‘剑鬼’出手虽重,可我祁山派也并非输不起之人,只是游长老德高望重,是柳儿极尊敬的长者,实在容不得被这般诋毁,才一时怒气上涌行为失妥,让小公子受惊了,实在对不住。”话一说完,便也坐到自家师兄身侧,笑盈盈俏生生十分动人。
“无碍,岳姑娘真性情,着实让人钦羡。”少年端起面前茶杯喝了一口,热气氤氲,蒸得他略白的面色浮起些些绯色,一刹那容色逼人。
看得岳柳儿也呆了一呆,不自觉说了句“真好看”。
贺祈言有些尴尬,少年却是笑了一笑,并无不悦之色。
说到这里,那边自称“怀玉”的俏寡妇几坛酒哄得醉汉灌下去,不多时就睡倒了一地,俏寡妇转眸一笑,随手将空了的酒坛搁到一边,就扭腰闪到内堂,再一刻端出几盘点心茶水送到少年的侍从手中,自己则娇笑一声,站到柜台后面拨起了算盘,噼噼啪啪打得脆响。
这一边寒暄完毕,少年与他邀来同桌们也搭上话来。
“在下花蚕,这一路北上是为寻亲去的。”少年微微一笑,缓声说道。
“近来武林中有些不太平,小公子只带了两个人上路,怕是不太安全。”贺祈言对这位温和的少年颇有好感,不由温声提醒。
“阿澄与阿狄都还有些功夫,虽比不得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对付一般毛贼却是不在话下。”花蚕眸光温润,“在下不过是个普通行路人,想必那些个江湖好汉们也不会与在下过不去。”他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慢慢说道,“多谢贺少侠关心。”
贺祈言再仔细打量了一下花蚕身后两人,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在他看来,这两人呼吸平和,下盘沉稳,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一般高手所有的压迫感,便开口问道:“不知小公子是要去何处寻亲?”
“托人打探来的消息,说是在浮阳卞阳一代,就想先去浮阳看看,再探询一二。”花蚕伸出细白的手指,在盘中拈起一枚淡绿色的糕点,放入口中咬了一口,笑道,“二位不必客气,也请用一些罢。”
“浮阳?我们也正要去那个地方!”岳柳儿也拿了块淡黄色糕点吃了,有些含糊地说道,“你最近还是别去那地方了,武林大会就要举办,那里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会去的。”
“武林大会?这个我倒不曾听说。”花蚕略偏头,“不过近来时常见着一些聚在一块的江湖人,原来是因为这事么。”
岳柳儿嘴快说了不该普通人知道的东西,贺祈言有些无奈,但也不好指责什么,便说道:“正是,我与师妹也是为此出山的。”
“武林大会啊……”花蚕口中喃喃念了句,眼里浮出些期盼的神色来。
普通人家的子女总会对武林人有些崇拜憧憬,听得“武林大会”一事露出这番表现并不奇怪,贺祈言只觉这十来岁的少年公子初见稳重有礼,此时倒显出些少年人的情态来,不由心中莞尔。
“师兄,反正花公子也是要去浮阳,不如我们同他一起罢?”说到这里,岳柳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盯着自家师兄提议。
贺祈言被噎了一下,随即说道:“这个……”他看自家师妹眼睛亮闪闪的,不禁流下一滴冷汗,“这种邀请太过唐突,怎好这般轻易提出……”
“岳姑娘的好意,在下感激不尽。”这时候,柔和的声线从旁响起,还没等贺祈言说出更多理由,花蚕竟已是应了,“如能得两位高手相助,在下真是求之不得。”他看黄衫少女一眼,又笑道,“在下自幼身子不好,在外总以马车代步,若是两位不嫌弃,不妨共乘如何?”话音刚落,果然,岳柳儿眉梢喜色更甚。
看来是没得反对了……贺祈言心中叹气,面上则溢出一抹俊朗的笑容:“那岳某就打扰了。”
再坐一会,顾澄晚就去找老板娘结了账,再回来贴身护着自家少爷,方狄则先行走出去,把马车弄好。两个人做事有条不紊,举止从容有度,竟是比许多世家公子更加优雅,着实让贺祈言两师兄妹看得惊讶。
出去的时候,马车已经备好了,顾澄晚扶着花蚕先上去了,又跳下来引两位客人上去,方狄早早坐在车前,待顾澄晚也钻进车子,就一扬鞭,赶了马行路。
浮阳城是大城,城外有河,河边有码头,又正在南北交通之处,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很是热闹繁华。
城外的官道上慢慢走来两个人影,一个长发高挽穿着黑色长袍腰悬长剑一身拒人千里的气息,另一个娃娃脸笑嘻嘻眼珠子滴溜溜打转一脸的古灵精怪。
城门口守门的兵士提着长矛来回地巡查,一般人要过去,少不得要给他们些好处,穷人家家的没有上贡的钱财,就只好贡些东西求个情,被责骂两句以后,便也能过去。
娃娃脸的少年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塞进迎上来的兵士手里,跟着就引着黑袍青年走进城门。
那些个兵士也是有眼色的,这少年身上的衣服本来也不是什么便宜货,如今人家给了面子,当然是安分让路,再说最近城中来了许多武林人士,这黑袍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性子温软的,怎么敢拦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