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进得顺顺当当,娃娃脸少年一入浮阳就像鱼儿进了水,整个人都活起来了,在人群里面穿梭着灵动得很,就连面上的笑容也要灿烂不少。
“花大哥,浮阳到了,我们去我大哥家的酒楼吃点东西罢?”娃娃脸少年仰起头,他身量不高,想看着身旁人说话,总要伸长脖子才行。
黑袍青年一点头,任那少年带路。
浮阳城街道很宽,两边店铺林立,还有许多推着车子摆着摊子卖小东西的小贩,迎着人来人往的人流招揽客人。
知道身边人不喜喧闹,楚澜即便是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也不敢玩乐打岔消磨他的耐性,于是目不斜视,径直奔着一个地方而去。
浮阳城最大的酒楼名为“燕归来”,极是宽敞,楼高三层,足足能容纳几百人进去。正门口正上方安着一块大匾,匾上烫金大字笔力遒劲,龙飞凤舞,看起来颇有气派。
楚澜刚走到门口,就有个穿着干净麻布短衫的店小二迎了过来,一脸的恭顺笑容:“楚公子,当家的找了您好些天,您可总算是来了!”他抬眼迅速看一下站在少年身边的黑袍青年,心里打了个悚,旋即扬声道,“小的马上就去通报!”
“大哥在这里?”楚澜回头看看自己带回的恩人,又道,“不用了,我自己上去找他们,还是在三楼罢?”
“是,还在那儿。”店小二点头哈腰,见楚澜挥挥手,就顺服地退下。
楚澜冲花戮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花大哥,我们进去吧!”
一楼敞座喧哗,二楼雅间幽静,三楼是楼里当家的自己招待客人的地方。楚澜一路走上去,虽说招来几个经过的注意,却也没人阻拦。
一上三楼,就嗅到几缕兰花香,里面是个干净的外室,被屏风隔作两层,有几乎落地的大窗,窗边摆着好几盆或洁白或淡紫的幽兰,香味正从那里散出。
楚澜与花戮两人脚刚踏上来,就见着屏风内转出个颀长的人影。那人容颜俊秀、气质文雅,满头黑发被个白玉冠扣得整整齐齐,一身白色锦袍让人见之忘俗,是个极精彩的人物。
此时走出来,他握着把勾勒几根青竹的水墨扇子摇了摇,笑容十分清透:“小澜儿,你若是再不回来,可要把你家哥哥急坏了。”
楚澜见着这人,笑容更扩大几分,声音里也尽是愉悦:“竹玉哥哥,你也来啦!”
31.渐近
穿着白色锦袍的男子刚要说话,屏风里面就又传出个声音来:“混小子,还不给我滚进来!”这一记喝骂十分威严,唬得楚澜心里一跳,马上就垮下脸来。
“竹玉哥哥……”楚澜瘪瘪嘴,要哭不哭地看向竹玉,眼里满是求饶的意味。
“小澜儿,进去可不要顶嘴,得乖乖认错才好。”竹玉收拢扇子,凑到楚澜耳边悄声说道,“从接到你被下了‘银杀令’的消息以后,你大哥就没一天睡好觉,加上近来事情多,都熬得不成样子了。”
面色一黯,楚澜也知道自己这次让自家哥哥担了很大心,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立刻收拾了表情,准备进去赔罪。刚跨出一步,突然想起自己带回的人来,于是转过头,对着花戮说道:“花大哥,这是竹玉哥哥,也是我大哥的好友。”又冲着竹玉勉强一笑,“竹玉哥哥,你先帮我招呼着花大哥罢,我要先去给大哥赔礼。”
竹玉微微笑着,正要说“好”,屏风里面的人却走了出来,口气依然严肃得很:“出门一趟就连礼数都忘了么,我是教你这样招待客人的?”说着对花戮拱拱手,“怠慢了,花少侠,我这弟弟不懂事,还请你进来坐吧。”他一摆手,做出个“请”的手势。
花戮点一下头,就跟他走了进去。
屏风隔出的是个雅间,有红木雕花大方桌,桌上有个紫砂的茶壶和几个精致的茶盏,两个扣在盘里,另两个其中茶水还有热气氤氲、茶香袅袅。
主人招呼过后,几个人顺次坐下,楚澜带点讨好地看了自家大哥一眼,见没被斥责,就也坐下来,因着自家大哥神情不善,他又不敢托庇于冷冰冰的花戮,就只好朝着温文尔雅的竹玉公子靠过去,几乎要黏到人家身上。
楚家的大公子与楚澜不同,他穿着长身的墨绿色衫子,腰上束着宽边金色腰带,眉清目朗,却是沉稳镇定,极有大家风范。
“在下楚辞,还没谢过花少侠对舍弟的救命之恩。”楚辞提起紫砂壶,又将一个扣住的茶杯翻过来,小心斟满,再推到花戮身前,自己则将面前茶杯举起,遥遥示意,“以茶代酒,敬花少侠。”说着浅浅啜了一口。
花戮目光没有半点波动,只端起杯子,平淡地说了句:“花戮。”然后杯沿在唇边一蹭,放下。
楚澜眼珠子滴溜溜在两个人身上转了一转,又看了看在旁边握着扇子但笑不语的竹玉,笑弯了眼说道:“这一路多亏了花大哥我才能活着回来,只是花大哥不太爱说话,大哥你可不要因为这个怠慢人家。”
“这个我自然省得。”楚辞瞥他一眼,说,“你管好自己便罢。”
楚澜被这一眼看得心里发冷,刹那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了。
楚辞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才道:“花少侠长途跋涉想来也是疲乏了,舍弟一路上必定也给花少侠惹了不少麻烦……”他顿一下,“我楚家在此处也有别苑,若花少侠不介意,不如去那小住几日,也好让楚某答谢一二。”
花戮抬头,面无表情地颔首:“好。”
楚家和林家是姻亲,楚辞的姑姑嫁给了这一任的林家家主林朝阳,生下了三个儿子,与楚家的几个公子都是好友,而楚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儿楚筱筱,去年就嫁作林家长子林沐雨为妻。两家关系百年交好,林家是浮阳的大户,楚家能把酒楼在浮阳开得这么大,自然是有林家照拂着的,而这楚家在浮阳的别苑,也与林家庄只有几墙之隔。
林家庄在城东,与“燕归来”有一段距离,楚辞出门就雇了马车,拉下帘子几个人一同往那处行去。
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就停在一道朱色大门之前,高处有匾额,上书“楚府”二字,门前有两个极威武的石狮子,还有几个仆从握着扫帚,正在打扫台阶下的灰尘。
楚辞先下了车,仆从们见着宅子的主人来了,马上放下手里东西开了门,楚澜则先把竹玉拉下来,再站在车子旁边,讨好地把帘子掀起,娃娃脸上笑得春光灿烂。花戮从车里出来,身子微晃,便已站到楚澜身前,这动作被竹玉收在眼底,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穿过几个院子,走过几条长廊,楚辞领着花戮来到东面专用招待贵客的厢房:“花少侠,请。”
花戮推开门,抬眼一看,果真是富贵人家的屋子,家什摆设有大气有精巧,错落有致而不失典雅贵气,不愧是在武林盘根依旧的世家所有。举步走进去,花戮没有说话,倒是楚澜抢先开口:“大哥、竹玉哥哥,花大哥路上很辛苦,我们不要打扰他休息啦,小澜儿也还有许多事情要对你们说,不如我们先走罢?”
“小澜儿说得也是。”竹玉扇子抵在唇上,回眸看向楚辞。
楚辞眉头微皱,旋即说道:“那我们就不打扰花少侠了,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仆人就是。”他一招手,旁边就有个低眉顺眼的丫鬟垂头走上前来,楚辞凝声嘱道,“花少侠不喜爱被人打扰,你们远远地侍候着,吃穿用度都要用最好的,不可轻忽了。”
“是,大少爷。”丫鬟恭顺答应。
楚辞这才对花戮拱手作别,花戮也颔首算是回答,下一刻,厢房的那扇门便自发地关拢来,一点一点遮蔽了里面人的身影。
长门客栈——
因着到这县城的时候已晚,客栈里剩下的房间不多,花蚕又要人照顾,便让花蚕主仆三人用了一间,贺祈言一间、他家师妹岳柳儿单独一间。
入夜时分,方狄在房中挑起灯火,映得房里一片通明。顾澄晚把行李收到柜中,出门让店小二抬来浴桶和热水,好让这赶了一天路的主子泡一泡,去去疲乏。
水来了,方狄拉了一道布帘将房间分作两层,他与顾澄晚在外面收拾东西,时时准备着换水,而花蚕则褪去衣衫浸入水中,然后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若是有什么问题就问罢,无需藏在腹里。”花蚕长发解下,软软地浮在水面,他用舀子舀起温水慢慢地从肩上淋下去,看着莹白的肌肤上被这水激得泛出些淡粉色来,嘴角缓缓地弯出个弧度来。
顾澄晚与方狄对视一眼,是顾澄晚开口问道:“属下不明白,主人为何要与那两人一同上路?”这样一来,做起事来不是很不方便么。
“自然有我的用意。”花蚕将头发捋起,轻轻用水擦拭,“卞阳要召开武林大会,少不得有些地方寻常人进不去,祁山派是大派,寻常人进不去的地方,他们却是畅通无阻。”到了卞阳再暗地里“借”来他人的凭证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没这么不着痕迹罢了。
“所以,主人是想搭那两师兄妹的顺风。”顾澄晚肯定道,“那个贺祈言很谨慎,怕不是这般容易。”
“无妨,总有法子的。”花蚕低声笑道,“若不成了,就还要让阿澄帮我。”
顾澄晚心中一动,垂首道:“属下明白。”
方狄听懂了两人言下之意,顿一顿,说:“主人费这些心思,究竟所为何事?”这少年心思深沉,多出这些周折来……是要在武林大会上作出些什么事情么。
“阿狄跟在我身边时日尚短,不知道也不足为奇,阿澄该是明白的,我说‘寻亲’,可不单单是扯出来哄人用。”花蚕仰起头,把颈子也用热水浇过一遍,淅淅沥沥的水声在这静谧的房间里响起,衬着他轻柔的语声,竟显得有些旖旎。
“主人这般说,这‘寻亲’一事……莫不是真的?”经过这些时日相处,方狄也窥知这少年性子,自然不会产生什么遐想,只管提出自己的疑惑。
这时顾澄晚也发出声来:“主人的意思是,找到主人您兄长的方向了?”
“嗯,我那哥哥就在浮阳,等着我去见他呢。”
说到这里,帘布上少年消瘦的影子斜斜后靠,两条手臂搭在浴桶边上,长发垂在一边,他动作时肩胛微微上移,仿若飞鸟轻盈抬起了羽翅,不觉间现出慵懒风情。跟着他略一侧身子,就有道极细的黑线从他腕上脱出,在空中肆意地翻滚一阵,再一个猛子扎下去,“扑通”一声,就坠入桶中去了。
另一边,楚辞与他那劫后余生的弟弟楚澜、还有相交多时的友人竹玉,却是掩好了门窗说起话来。
“澜儿,花戮此人,你是如何认识的?”楚辞面色冷沉,看着自家弟弟仔细询问,“虽说他已然敛过气息,可也瞒不过我,那冷冰冰的皮囊里包裹着的,分明是杀人无数才能积淀出的凶煞之气。”
“澜儿原是出门走走,却在游览之时遭遇多次刺杀,从杀手的行动看来,澜儿明白,自己是被楼外楼下了‘银杀令’,定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楚澜此时也收起白日里的玩笑姿态,神色严肃,“多方躲避,才堪堪绕过了前几波,然而后来的杀手渐强,澜儿实在杀他们不过,狼狈逃窜之下,就遇到了花戮。”
“这人可不像乐于拔刀相助之人,小澜儿,你缠上去也没被他踢开?”竹玉望向楚澜,挑眉一笑。
“怎么没有,疼了好久呢!”楚澜朝天翻个白眼,“竹玉哥哥别笑话我了。”
“这人的身份你可知晓了?”楚辞沉吟一下,继续问着。
“不知道。”楚澜摇一下头,“这一路我多方试探,他油盐不进,我毫无办法。”想一下,又说,“他不爱我跟着,却不曾赶我,不主动救我,却在我躲在其身后时杀掉袭击之人。在我看来,他是拿‘楼外楼’的杀手练手了,至于有没有旁的目的,我便不得而知。”
“照你这样说,说不准也是冲着武林大会而来。”楚辞沉声道,“既然住进了我们家的别苑,想来对我们没有恶意,说不得有要我们相助之事。此人武艺高强,我竟然也看他不穿,无论如何也要先留他在这,若能拉他成我们这方,我们武林大会上的胜算,便又多了几分。”
“澜儿明白。”楚澜点头,“倒是这一次的‘银杀令’之事,大哥可知其原委?”
“竹玉,你来说。”楚辞皱一下眉,目光亦是冷了下来。
“刚接到消息,你大哥就去查了这事。”竹玉叹口气,“小澜儿,这一回不单是你,四大武林世家的后人都多多少少遭到刺杀,那些个大门大派的年轻俊杰,也统统在列,如今已然引起多方关注了。”
“……好大的手笔!”楚澜一惊,眸光连闪。
“还查不到是何人所为,但也必定与武林大会有关。”竹玉摇摇头,“这一回,江湖上怕是又有好一阵不平静了。”
32.挖心
清晨,正是一日中神气最为清新之时,楚府后较为僻静的后院中,有个颀长的人影正在舞剑。
刺、挑、劈、抹、挽、撩、断、点,这人不紧不慢,做得全部是最基本的动作,他用的剑剑身极细而莹白,每一旋身却必然带起凛冽劲风,仿佛有着足以开山裂石的力道。
如此反复数遍,那人收剑凝神,闭目站在庭院中间,静心调息。
“花大哥,这么早又在练功啊!”从旁边树上倏然跳下一个娃娃脸的少年来,笑嘻嘻地看着院中人打招呼。
花戮睁开眼,回剑入鞘:“何事?”他早察觉树上有人,只是气息熟悉,便没有管他。
“啊,林家的三位兄长知道我回来了,说是很想认识一直帮衬着我的花大哥你,特意让我过来邀请。”楚澜笑得很灿烂,“大哥也是这样说,花大哥,你就别拒绝了罢!”
花戮抬头:“带路。”
楚府的大堂内坐了好几个人,除却之前见过的楚辞和竹玉,还有另两个衣冠端正的青年,相貌有五六分相似,只是一个轮廓坚硬些、气质刚强些,另一个相貌柔软些、气质平和些,都是很英挺的年轻侠士。
楚澜领着花戮走进来,一打眼看到他们,开口笑着唤道:“林二哥、林三哥,我把花大哥带来啦!”
听他这话说完,那两个青年都站起身,气质平和些的那个先拱手:“在下林沐晴,久仰花少侠大名。”
另一个轮廓坚硬些的也抱拳:“林沐啸,谢过花少侠对楚澜的救命之恩。”
花戮面无表情地看了两人一眼:“花戮。”
楚澜早打过招呼,在座的两位林家公子也没对花戮的表现有所不满,武林中人有怪癖的比比皆是,花戮这样寡言少语的并非少见,也不值大惊小怪。
楚辞又开口寒暄几句,众人就又纷纷落座。
接下来,是谈正事。
楚辞身为楚家家主,自然先行开口:“沐晴,我见你似有忧色,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么?”林家二少素来平稳沉静,像如今这般有慌乱之色形于表面,是极少见的。
“我这回过来,除了要认识认识小澜儿的恩人,另一件事,便是为此了。”林沐晴微怔,叹口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