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雍正明显恼了,还有谁敢再提起来甘肃这两个字的?
雍正黑着脸好些日子,吏部满汉尚书户部满汉尚书怡亲王淳亲王嘉郡王廉亲王等,连带着张廷玉都轮番请罪。因雍正并没有明
说他愤怒的缘由,众人也只好说些含糊的话。
胤祈也是连着几天在雍正面前告罪。他们俩是私底下说话,倒还好些,做出万分悔恨的模样,尽量地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也
就是了。
有人自己站出来说那都是他们的错处,表明着不是他自己的过错,雍正这才看着略顺了气,也能吃得下饭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
幸得他并不知道——或是装作不知道——外面传言说他是讨债皇帝,不然还要更加生气的。饶是如此,也明发了诏书,严词重
新申明了清缴亏空的重要性。
眼前就是腊月,要过年了,谁还那么没眼力见儿地提那位甘肃总督?大家都唯唯诺诺,假装并不知道皇帝诏书的缘由,总是等
过了年再说这些个糟心的事儿。
不过显然雍正的想法和旁的人不大一样,他就是想要在过年前一总儿地把让他心烦的人事物都收拾了才好。随即就明发了旨意
,斥责甘肃总督贪鄙无能,为害地方,叫李卫就在甘肃把那倒霉催的办了,他自己留在那儿代理,着人把那原甘肃总督提回京
里。
于是京城里大家伙儿都学会了踮着脚尖走路,生怕声响大了点儿,就惹来一顿排头。便是恭亲王,好似也学会了委婉,没有说
什么刺伤雍正脆弱心灵的话。皇上正在恼火的时候,什么也不说了。就算是天大的事儿,也等雍正出了气,再说。
胤祈便不由得想,约莫等雍正消气了,怡亲王也把他忘到脑后了。且这回的事儿,也算是因为他一番话闹得雍正气成这样,怡
亲王指不定心里要埋怨的,倒是弄得不好了。
过了腊八,年羹尧上报捷奏,雍正终于是又有了笑脸。随即又正式册封了他后宫的皇后妃嫔,恩封了他的老丈人们大小舅子们
,这也算是好事儿,大家都喜气洋洋的。
胤祈这才敢拍拍胸口,放下了心,雍正的这一波怒火,算是过去了。当天怡亲王便找着他说话,教训道:“你也是,当初有那
么些话可说,怎么就找了那样一个法子,偏偏反着来,是非要让皇上自己上个当,再察觉不对劲儿的地方?这可闹得,你也不
怕气着皇上了。”
胤祈连忙告罪道:“是我思虑不周全了。只想着眼见为实,让皇上尽快看清楚那人其实是欺瞒,却没寻思着,这法子过激了。
”
怡亲王便叹道:“罢了,你毕竟年纪小。原也是我撺掇着你去劝皇上,哪里就能想到后来这些事儿了?也是那甘肃总督,祸国
殃民的东西!这些个祸端,不都是他惹出来的!”
骂了一会甘肃总督,怡亲王因又道:“这么算算,过了年你也是十二岁了,不如也学着怎么处事的好。如今瞧着你虽说机灵,
却还只是小孩子家的玩闹本事。日后皇上要用你了,你却是不堪责任,到时候再想着学,就晚了不是?且也是不恭敬。”
胤祈连连点头道:“王爷说得不错。这几日弟弟心里也正琢磨这事儿来着,只是也不好贸然求了皇上或是王爷,扰着了正事。
且想着因弟弟的身份,干涉太多怕是要引来话的。”
怡亲王便道:“这个不妨,你只管放心,把精神都用到学东西上头就成。昨儿我回了皇上了,已经说了要把你给我,好好教训
了,免得日后说出来惹祸的话了。”
胤祈脸上笑着,做出高兴的模样,心里暗暗咬牙。
你们兄弟俩什么都商量好了,敢情这不过是来通知我一声的,真是连象征性地征求意见的步骤都省略了。说事儿之前,还要事
先吓唬我一回,这是什么人啊。
原说好了,过了年胤祈就要跟着怡亲王往户部去,学着怎么处置政务,算是见习。回去问了弘昼,他是去吏部,弘历去了工部
,弘时也被雍正丢去了礼部,祸害淳亲王去了,胤祈这才放心——不仅仅是他一个人领了差事的,不然又是一只出头鸟。
只是户部这个衙门,却让人觉着有些微妙。当年雍正还是皇子的时候,领差事不就是在户部?现下他做了皇帝,把户部交给了
怡亲王,这还好说,但是把让胤祈到户部做事,却是让人忍不住要多寻思些什么。
不过好在吏部也是紧要的衙门,弘昼和弘历又都有南书房的差事,那才是真正的权利核心,也就不怎么能显得出胤祈来了。饶
是这样,每每回尚书房去,众人瞧着他的眼光,都很是微妙。胤祈的两个伴读,此时瞧着那个清和倒是比辰锡稳重,没有见任
何轻狂的模样。
然而,虽说领了差事,可真的等过了年,胤祈能够去户部的时候也是少的。
一是因怡亲王病了,自然不能再整日守在户部,看着三库,胤祈不过是个跟班的,也不好太热切了。
再者就是,静嫔瞧着,也不大好。
还是从康熙过世的时候开始,静嫔在康熙丧仪之后大病一回,然后就一直有些病弱。不过那时候胤祈却也并不太在意。他也知
道,静嫔是真心喜欢康熙的,康熙死了,她伤心自然是难免的。病愈之后,哭得多了,再加上心里头郁结,自然就不会身体很
好。
然胤祈只想着,横竖静嫔年轻,不过二十多岁年纪,日后的年月还长着呢,总有想开的一天。身子底子也好,伤心一阵子,过
去了也就好了。
且他时常要过去宁寿宫跟静嫔说说话,开解开解,只照着宁寿宫里其他太妃太嫔们看,有儿子在,做母亲的总要多牵挂还活着
的儿子。
然而,静嫔却一直病怏怏的,到了雍正二年,才过了年,眼瞧着竟是有一病不起的架势了。胤祈这才慌了神,求了雍正,请了
太医院医术最好的院判过来看。仔细问了,太医也只是说,心里头郁结,这是心病,才使得身子好不起来。
胤祈听着,一时间竟是有些怨恨起来。怎么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儿子,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站在眼前头,静嫔却只想着康
熙一个死了的人——且还是个死了的老头子?
她那种不知道是怎么来的爱情,真的就那么重要?
看着静嫔苍白的脸,胤祈恨不得摇醒了她,问她,你是真不想活了?真的想跟着康熙一块儿死了吗?
闭了闭眼,走出门去,看着外面回廊外的雪,冷静了好一会儿,胤祈拼命地想着,这些年来静嫔对他的关心爱护。
这真是急得狠了,竟是想得有些走火入魔,还要埋怨起静嫔了。幸好只是自己心里头想着的,没有旁的人知道,不然,这可真
是大不孝的罪过了。胤祈扶着朱红的廊柱,心里头杂乱得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究竟是个什么感受。
正闭着眼睛,深深吸气,让自己平静一些,胤祈却忽然觉得手上一暖。
张开眼睛,就瞧见了弘昼。
弘昼手里握着胤祈的手,正低着头呵气。
胤祈这才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冻得麻了,被弘昼这么一暖,竟是隐隐刺痛起来了,里头又酸又麻,蜇蜇螯螯的,难受得很。
用力搓了几下,瞧着胤祈的手又红润起来,弘昼才道:“你怎么就这么站在这儿了?身上的衣裳这么单薄,也不拿个手炉子,
身边儿的人都哪儿去了?真是,他们不注意,你自己也不知道小心些儿。”
胤祈怔了怔,笑道:“你怎么来了?这宁寿宫的后院,怕是你还是第一回过来吧?可就能摸着这里了,当真不容易。”
弘昼叹道:“人人都在屋子里避风取暖呢,就你独一个儿站在这雪地里,我怎么找不着你?快点也跟我进去殿里吧,瞧着你的
脸,冻得嘴唇都变了颜色了。你是想你病了,让我好好心疼?却是不用了,这会儿我就已经着急上火了。”
说着,他就伸手拉胤祈。胤祈却只是不动,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雪。
白雪反射的光让人眼睛疼,胤祈又闭上了眼睛,缓缓地道:“弘昼……记得先皇过世的时候,你劝过我,不念着皇上,不念着
你,也要念着我额娘……可是你说,为什么,额娘她,却并不念着我呢?她但凡念着我一些儿,也就不会是如今……”
耳边弘昼叹了口气,然后胤祈便觉得,自己被紧紧抱住了。将头靠在弘昼的肩膀上,胤祈只听见近在耳边的呼吸声。
弘昼也缓缓地道:“你和先皇是父子,静太嫔娘娘和先皇,那是夫妻。彼此间的情分是不一样的。没了父亲,做儿子的自然更
是要好好地活下去,才对得起父亲的生养之恩。可是男人是女人的脊梁骨,顶天的柱子。没了先皇,静太嫔娘娘可不是天都塌
了。”
胤祈轻轻摇头道:“可是太后……太后不是也好好的……”
弘昼叹道:“太后有皇上这么个儿子呢。又有恭亲王,时不时地要闹出来些麻烦,太后单只是为了放心不下,也不敢一门心思
只想着先皇啊。”
胤祈道:“可宜太妃……别的太妃太嫔们,也没见她们……”
弘昼立时截断道:“她们对先皇的心思,哪里有静太嫔娘娘这么纯澈?你也要念着些静太嫔娘娘的难处,我是觉着,她已经不
易了。二十三叔还得多看看眼前,如今还并没有说,静太嫔娘娘就不好了。总还会是有法子的。”
胤祈只觉得,弘昼越是这么劝他,他却越是心里难受。他分毫不想听见这些开解的,推脱的话。他只怕是,自己越是听见这样
的话,心里头就越难平定。
从弘昼怀里挣出来,胤祈摸了摸眼角的水痕,叹道:“罢了,你也不必说了。让我自己多想想,约莫就想开了。”
说着,拉了拉衣裳,方才被弘昼抱着,也有些褶皱。只是低头瞧见了腰间的荷包,又忽地想到,那拉氏竟是还有心替他做些荷
包手绢香囊扇袋之类的。静嫔是亲生的额娘,然而……
又闭了闭眼睛,胤祈才转身,踏着雪往回走。
弘昼收回被甩开的手,看着胤祈的背影,在后面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第七十八章:火耗
静嫔的病,虽说瞧着是日渐沉重了,不过却好好坏坏地,撑到了春天。春日里万物萌发,瞧着静嫔竟是有了起色。直到过了春
分,瞧着静嫔能自己下地了,一直伺候着的太医这才敢跟胤祈说,只要小心养着,约莫还能拖上几年。
胤祈此时已经看得开了。静嫔自己放不下康熙,怕是终究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他再怎么一劲儿地难过,怨恨,也是无济于事
。还不如小心伺候着,或可以让静嫔多活几年。
几个月间,来来回回的,太医院倒成了紫禁城里胤祈最熟悉的地方了。虽说他是跟着怡亲王学习政务,不过实际上也时常跟着
嘉郡王到处跑。嘉郡王正是管着内务府,太医院也知道这位贝勒爷身份不一样,说话比起来皇上的阿哥们还管数儿的,也不敢
怠慢。胤祈趁着熟悉,把伺候殷勤的太医都一一记下了,若是真能留住静嫔,日后他自然会有回报。
雍正二年闰四月,于是不等进五月,雍正就移驾圆明园。胤祈告了罪,留在了紫禁城。因怡亲王并不是就在圆明园旁边住着,
他跟着怡亲王学办差事,倒是两下方便。
因天候的缘故,静嫔的身子见好,到了端午,还能亲自在门窗上挂上五彩粽,胤祈也略放了心,专心跟着怡亲王办差。
只是这日才到了户部衙门,就听见里头吵嚷着说什么账目不对的事情。胤祈叫张振春打帘子,他走了进去,正瞧见两边的十来
个官员都是脸红脖子粗的,正吵得满脸大汗。
见胤祈进来了,官员们也不敢怠慢,这才停下了争执,都上前见礼。胤祈叫了起,倚着放了一摞账本子的桌子坐下,然后便指
着问道:“这是吵什么呢?”
固然他年纪小,不过因是雍正指派了过来户部视事的,平素瞧着也不是单纯过来混混日子的主儿,众人也不敢怠慢了。
且此时他们自己吵得不可开交,又正好被胤祈撞上了,不能不好生交待了,为什么做出来这样失仪的事情。便有人站出来道:
“端贝勒,今儿是因为账目不清的缘故,咱们在这儿理这些个乱账本子。只是彼此说不清楚,这才争执起来了。”
胤祈便伸手翻了翻最上头的账本子,从日期和他对于账目数字的熟悉程度,看得出来是今年的新账本,因便问道:“哦?这不
是今年的本子么?怎么这才过去了几个月的事儿,你们难不成就记不清了?”
那站出来的,原是四川司的郎官,名唤泰喀特,老姓是觉尔察,是正白旗下,胤祈记得他哥哥是正白旗第五参领的佐领,石怀
玉一家子就在他家佐领里头。因为是满人,又是上三旗的老姓大户,身份自然不与汉官相同,便也敢和他辩解。
又是他答道:“原不是奴才们的疏忽,是那时候江南司把账目给过来的时候,就不甚清楚。奴才们整了一遍了,却仍旧判不清
。”
他这样说,把事儿都推到了江南司,江南司的众人自然不服气。江南司郎中便站出来道:“贝勒爷明断,却不是下官等的疏忽
,送到四川司时,原本是整理得清清楚楚的账目。然四川司将粮储火耗与青海军备事宜混杂,这才使得账目上混乱不堪。”
胤祈听见是有粮储,又与西北粮草相关,便收起了原本的漫不经心,坐直了身子,肃然问道:“怎么回事?当真是西北的事由
,怎么能这样不经心?”
泰喀特连忙道:“端贝勒,并不与西北用兵的事儿相干。只是火耗银子混杂在了粮储里头,又牵扯到往青海送的粮草,这才显
得要紧了。且那粮草不是往岳钟琪大将军处送的,是另一路的阿尔泰部。若是真与二月份的兵事相干,奴才们也不敢闹出来这
样的事儿。”
又说到了什么火耗银子,胤祈便不由得皱眉,道:“火耗银子?火耗银子又怎么和粮储相关了?这两个也是好相互掺搅的?且
前几日还听说,不是山西司做的就很好?你们自己不会做,难不成连学都不会学?不会学,总会看着样子比划吧?怎么竟是闹
出来事端了?岂不知此时皇上最操心的,也就是这个火耗银子的事由了?”
一顿训斥,众人便都有些面面相觑,最终推了方才那江南司的郎中出来,道:“贝勒爷,原是这样。江南地方,由布政使而下
,督抚长官,各州府都收了火耗银子的。过账时,却是因在调粮时,春季尚未收上来丁赋,就把火耗银子充进了往四川去的军
需当中了。”
他又看了一眼泰喀特,道:“只是江南收的数目比例和四川的并不一样,到了四川司,他们却以为收的是一样的例,结果如今
对不上了。今天侍郎大人问了,他们查了账目,就说是江南司的账目不准。”
泰喀特听了,立时就急躁起来,道:“并不是这样!分明是你们江南司送账目过来的时候,说是一例按着四川这边的数目走账
,我们算账的时候,才敢就按着这边送上来的数算了。是你们说的话,怎么就会是我们这边误解了?”
江南司的郎中便道:“那时候分明说得清楚,是不同的。皇上当初旨意就说,各省自行裁定火耗比例,怎么就会江南和四川一
例了?”
泰喀特便又道:“这我怎么知道!只我却记得分明,那时候你们司里送账本子过来的时候,交待笔帖士说是一样的。我这边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