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长歌没想到他这样平静,他迟疑地看了宁友川一眼,决定还是先离开。
他已经把事情和宁友川说完了,至于宁友川怎样理解和接受,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你等一下,”宁友川突然叫住走到门口的路长歌。
“你是因为我的关系吗?”宁友川问道。
路长歌伫在门口,不发一言。
“自我再遇见你,你就变了一个样儿。我不知道怎样判断这件事,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做,像是在耍我。”
宁友川低着头,说话声音不大。
路长歌转身看他,眼神里有几分震惊。
记忆里,他从来没见过宁友川带着自暴自弃的感情说话。示弱的宁友川,让他不知道怎样对待……
“我……”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也许咱们俩,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宁友川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路长歌又是一阵震动。
宁友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路长歌再清楚不过。他心里涌过一阵莫名的悸动,怎样也控制不住。原来宁友川内定金梅奖剧本,还执意要用他的署名,果然掺杂了两年前那段感情的成份。
有些不甘,又有些……说不清的释然。
路长歌情绪复杂地出了门。
向阳从书房里走出来,看着宁友川颓丧的表情,他沉思了一下。
东展已经定下了参选的剧本,而且他没记错的话,原定的编剧是有才子称号的郑永平。
路长歌的实力,真的这么强吗?
向阳有些错愕。
啪!
茶几上那杯还冒着热气的果汁被宁友川摔倒了地板上。
向阳被吓了一跳。
“实力?”宁友川眼神里有些讽刺,“凭他的实力能上金梅奖?东展老总那只狐狸,恐怕收了不少好处吧。”
他只不过是做的露骨了些,果然就被嫌弃了。
036
路长歌是个新丁,对这些事看不透情有可原。可是宁友川在圈子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怎么可能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他现在恨得牙根直痒痒却也没有办法了。
换另一个人敢这么对他,他肯定叫那人一个公司都去不了。无奈现在做这件事的人是路长歌。他总不能小心眼儿地封了路长歌的路子。
更何况,这件事以路长歌那个单纯的头脑,恐怕还意识不到事情的真相。
向阳悄声地收拾地板上的玻璃碎片。
“我收拾好这些,就和您继续商定集美将的日程。”
向阳在书房里听客厅若隐若现的谈话声,再加上刚刚宁友川气极说出的话,他已经猜到了几分。此刻这么问也只不过是在试探罢了。
宁友川看了他一眼,脸色又难看了许多。
“这件事先放一放。你先回去吧。这两天不要来找我,我想放假。”
向阳愣了一下,随后“嗯”了一声,加快了收拾玻璃碎片的动作。
陈四云接到宁友川的电话以后简单安慰了他几句。
他当然知道宁友川需要安慰。恐怕他这次丢掉的不仅仅是面子吧。
陈四云长叹一声,这都是帐,当时不算,如今也要算的。
那时宁友川和路长歌在一起,明显是路长歌付出的更多。如果宁友川对路长歌完全没有意思也就算了,可是现在看来,恐怕他也是放不下的。
那么现在宁友川想挽回,怕是要比当初路长歌付出的更多才行。
至于路长歌跳槽到东展的事,陈四云并不介意。启用路长歌,毕竟太冒险。他虽然是个很优秀的青年编剧,但也只是青年编剧罢了。
陈四云不是艺术家,他是商人。他不会看一个编剧的前途和潜力,他看重的是既成事实。
宁友川挂了打给陈四云的电话,又开始不忿起来。
他知道幕后操纵这件事的人,肯定是路长歌的继父路先生。那人这样做,明显是不希望路长歌再与自己有交集。
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宁友川很能理解路先生的做法。先不论那个路先生对路长歌的感情是不是真心诚意,任何一个人都不希望自己名义上的儿子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以路先生的能耐,怕是早就知道了当年他和路长歌的那些琐事。
他当时不找上门来,事后也不找上门来,原因只有两个。
一是他和路长歌感情不和,路长歌根本不会听从他的教导。二是他断定了他们两个人没有结果,也就由着路长歌了,事后也不想再生波折。
宁友川不禁对这位从未谋面的路先生心生敬意。
只是……金梅奖这件事上,路先生这么大的手笔,未免太不为路长歌未来考虑。
路长歌有怎样的才华,没有人比宁友川更加清楚。
路长歌会有怎样的未来,也没有人比他更感兴趣。路先生即便再想全力培养路长歌,也不会比他宁友川更加了解应该怎样扶持他。
东展原定的编剧郑永平,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东展老总肯答应换人,却不一定答应会捧路长歌。
但是他不一样。
宁友川眼里露出不甘来。
他这次是要捧红路长歌的。
路先生舍近求远,并且让年轻没资历的路长歌开罪了郑永平……
宁友川连连摇头。只恨自己没办法开口和路长歌争辩这些事。那人性子太执拗,和他说也是枉然。
向阳盯着手机发愣。
路长歌真正的身世背景他隐隐知道一点。宁友川叫人去查,其实也是他经手的。只是当时他没想到路长歌的身世会有这么大的转变,所以没仔细看。
刚刚问过上次负责调查的人,他才知道路长歌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原来自己那四年也看走了眼。看他一副寒酸相,就真的以为他贫寒微末。
向阳心里又酸楚起来。
宁友川有名誉、有地位,恐怕也只有路长歌这种身份能配得上吧。如果他们俩又在一起,路长歌的父亲会成为宁友川的投资人也说不定。
如果是这样……
向阳捏紧了手机。
不会的,路长歌那个人一向自视清高。他和宁友川在一起四年都从未透漏自己的身份。
又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剧本是靠着钱财和人际关系才得到参选资格的呢……
路长歌一边收拾背包,一边思考剧本的大纲还需要做什么修改。
稿子是以前就写好的,只需要按照大纲缩略的剧情进行修改就好。
要拿回C市的东西也并不多,他的行李还在C市没有拿回来。
路长歌想起他是要和耗子一起回C市的,所以应该和耗子说一声,于是去拿手机。
一条未读短信。
陌生号码:金梅奖的剧本,是路先生疏通东展换来的。原定的参选编剧,只有郑永平。
路长歌愣住。
东展老总起了个大早,先给小孙子冲了一瓶奶粉,再给两条狗喂了狗粮才自己吃早饭。
然后是和家人告别,坐上专车去了公司。
东展的顶层是他的办公室,他落座不久,就有秘书来通报。
“上次您见过的路长歌路先生来了。”
东展老总“哦”了一声,“叫他等。”
秘书微笑着退了出去。
东展老总翻开当日的晨报,专注地看了起来。
路长歌捏着宽宽的背包带子,一夜未睡有些无精打采。
他昨晚打电话给路先生,直接说耗子说漏嘴了,便套出了答案。
果然是路先生做的手脚。
然后他很愤怒,情急之下也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虽然明知道不该说那些过分的言辞,可是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路长歌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希望参选金梅奖。但即便是没有希望,他也知道,他应该和东展老总来说清楚。花钱走关系的人,是他继父路先生,不是他路长歌。
一个中年人走进了会客厅。
他个子很高,面目爽朗,并且有着浓郁的书卷气。
中年人坐到了路长歌对面。
路长歌用困倦的双眼看了他一下,便又低着头想一会儿见了东展老总该说什么。
中年人拿起一张报纸,遮住了自己打量路长歌的视线。
没像上次那样穿了笔挺的西装,也没像上次那样夹了板正的公文包。
这次穿的是简简单单的格子衬衫,甚至还有点发皱。
最普通的黑框眼镜,镜片上有污点,看来平时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想事情很专注,这代表他做事认真,不过过于纯情。这样的人有时候做事很冲动,易怒易暴躁,对事态发展缺乏控制力。
不适合投机,因为总是不成。这样的性子,倒适合做个文人。
路长歌推了一下眼镜框,低着头,一想起一会儿见到东展老总会多么尴尬,就面露难色,心生退意。
在陌生人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窘迫,不会对对自己没有威胁的人盛气凌人。这代表他没有危机感,即便不是在蜜罐里养大的,恐怕也在象牙塔里待了好些时候。
最重要的,这个人很自卑。
秘书小姐走到路长歌身边,低声请他进东展老总的办公室。路长歌立刻像是要进刑场一样,缩起了脖子。
对面的中年人噗嗤一笑。
路长歌皱了下眉头,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人。虽然有不满,却也捏着书包带子跟着秘书小姐走了。
东展老总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在商场上纵横了这么多年,来人是什么来意通常一眼就看出来。不过今天,他有点纳闷了。
他还以为路长歌是来和他商量上交完本的时间线的。关于这件事他已经给路长歌引荐了项目负责人,他还来找自己,让东展老总以为是自以为是,来攀关系的。
不过看这身装束,又不像了。
“小路编剧,你这是……”
东展老总示意路长歌坐下。
路长歌却像根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那儿。
“这是怎么了?”东展老总不禁问道,下意识地也收起了脸上做出来的慈爱。
路长歌为难地挠挠头,“我来是和您说一声,金梅奖的剧本,我……”
“写的不顺利?”
“不……不……啊是,是不顺利。”路长歌措词有些混乱。
东展老总突然意识到什么,却又觉得自己的猜想不可思议。
“交不出剧本吗?”东展老总试探道。
路长歌木然地点点头,耷拉着脑袋,成祥教他的那些人情世故此刻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从昨晚开始,他就像失去了控制的木偶一样,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假的。
东展老总心下的猜想得到了几分肯定,心下更加觉得不可思议了。
“我能力有限,金梅奖,谢谢您的好意。”路长歌压低了声音,控制着音调,不想让人听出他的哽咽来。
“东展是很优秀的公司,只是这次合作的机会,我没把握……”
东展老总的惊讶直接摆在了脸上。
路长歌走后,郑永平悠然地走进东展老总的办公室。
“永平?”东展老总招呼他坐下。
郑永平看看茶几上的热茶,轻轻笑了。
“您觉得这个年轻人怎么样?”同样的话,现在换了郑永平问东展老总。
东展老总看了他一眼。
“我刚刚在会客厅看见了路长歌。”郑永平解释道。
东展老总了然一笑,“跑到那个地方去看人,你心里有答案了吧。”
“您觉得呢?”郑永平坚持问道。
“孺子可教。”东展老总露出几分笑意来。
郑永平点点头,“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东展老总点点头,“私生子。”
“怪不得。”
郑永平陷入沉思。
“好了,永平,我们该商量一下金梅奖剧本的事了。”东展老总一边笑道,一边吩咐秘书重新泡茶。
037
路长歌早在头一天就嘱咐耗子订了回C市的机票,所以他从东展出来之后直接去了机场。耗子已经等在那里了。
从耗子的表情上,看不出他的情绪,但是路长歌知道,耗子一定非常清楚他去东展的事。路长歌心里虽有隐隐的气愤,但却也知道不应该对耗子发作。
“我们进去吧。”路长歌淡淡地说了一句,两个人就去了安检口。
等飞机的那段时间,耗子一直很忐忑。
他有点看不出路长歌的情绪。他觉得,这样的平静很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耗子趁着路长歌去洗手间的功夫给成祥打了一个电话,说了飞机抵达的时间,想问问会不会有人来接。
成祥沉声应了一声,并未多说。
耗子有种不好的预感。
“成总,路哥他……”耗子不知怎样说下去。
“我明白。”成祥的声音依旧低低的,听不出喜怒,“你先带他回来。我有话对他说。”
凭耗子对了解,他知道对方是怒到极点了。
果然,耗子想的一点都不错。
他们两个人回到C市,下了飞机有辆车来接。两人辗转坐车到了宾馆,耗子依言带路长歌去了成祥的房间。
路长歌推开门,成祥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能和你爸爸说那种话!”
耗子听见这话,心里一震。
再看路长歌也是扬着头,一副针锋相对的样子。
耗子轻轻地退了出去,伸手带上了门。
路长歌把背包放下,帽子也摘了下来。然后又扬着一颗高傲的头,直面成祥。
“我说错了么?”
成祥扬手就要一个耳光打过去,手却停在空中落不下去。
他没资格教训路长歌。
“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成祥坐到床上,拿出一根烟点燃,语气平和了很多,但却看得出是在强忍。
不知好歹吗?路长歌轻蔑地一笑。
“在你们这些人眼里,不接受权利金钱带来的特权,就叫做不知好歹吗?”路长歌摇摇头,“我生活在穷人家十几年,那副穷酸已经刻在我骨子里了,想改也改不掉。”
路长歌有点激动。
成祥皱起眉头,“可你不能那么和干爹说话。他……”成祥欲言又止。
路长歌“哼”了一声。
“你们不要再干涉我的事了。我爱和谁在一块就和谁在一块,我爱和哪个公司合作就和哪个公司合作。我不需要你们的庇护,我是成年人!”
成祥握紧了拳头。他心中的气氛不能发泄。因为他了解路长歌过去过的有多苦。这也是路先生至今为止不愿在路长歌面前摆出一个父亲的派头的原因。
“你体谅他一下吧。”成祥放软了语气,近似哄劝。
路长歌低头看着坐在那儿的成祥,“我怎么体谅?”路长歌禁不住抖了起来,“他的父爱给了你,没给我。”
成祥惊讶地抬头看着路长歌。
“我被人叫成野孩子的时候,他正抱着你叫儿子呢。”路长歌并没有歇斯底里,可是说出来的每个字却都撕心裂肺。
“你!”成祥的烟燃到手指关节,烫着了手。
他低头处理香烟的时候,路长歌拎着挎包转身走出了他的房间。
成祥看着那个怒气冲冲的背景,太阳穴突地一跳,随后他把一边桌上的烟灰缸扫到了地毯上。
“不肖子!”
成祥却只能在路长歌走了之后才敢说出这三个字。
路长歌和路先生的父子关系,就像冬河上的一层薄冰,现在这层并破了一个洞。只是不知道这是春天的开江,还是冬日里有人溺水。
成祥的愤怒不出一分钟就烟消云散了,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刚刚路长歌说的那些话,是有另一层含义的。
路长歌知道他是路先生的亲生子,但他却假装不知,因为他恨着路先生的狠心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