钵多罗顿住脚步,目光落到小来着急的小脸上,沉默了片刻,忽而问道:“小来,我见山沟一边有上好的石料木材,为什么不用那些重建家园?”
其实,他刚走出不远,就隐约听到了村民迁怒的话语,猜到雪蟾精可能正受着众人的唾骂。
可他有那么一点私心,想就此与雪蟾精划清界线,因此才一路无视地走到了这里。
他不禁在心中自嘲,而今的他真是连一个孩童也不如了。
小来没反应过来钵多罗会突然问到石料木材上,想了一下才说:“我听娘亲说,那些是好东西,是要留下来祭神用的。”
“祭神?”钵多罗微微有些诧异,原以为在佛国边界的村庄应该是佛界信徒,却想不到原来他们信奉神明,便问,“是哪路神明?”
小来道:“是战神李靖大将军。”
第九十二回
钵多罗惊讶石村信奉的神明竟是武将李靖,后来问小来的母亲石二嫂才得知。
原来,石村的村民皆是北夷天朝还未统一中原时的戊国遗民,因多是当初名震一方的石家军后人,因此长年来信奉的都是战神。
钵多罗问石二嫂为何要以上好的石料木材作为贡品,而不是一般的祭祀物品。
石二嫂告诉他,据说战神要迎娶炎帝的一个孙女,而那名神女美名远播,招来他人觊觎,战神便想特意为神女修建一座行宫,尽早迎娶神女金屋藏娇。所以,才会下通牒于所有祭祀他的人,不要什么美酒佳肴,五谷杂粮,牛头猪头,而是定时奉上上好的石料木材,以建行宫之用。
钵多罗有些诧异会是因为这种事,对战神李靖的看法一时间有些偏颇,想是个极为骄奢之人,不然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钵多罗倒是起了几分想见见此人的冲动,看看所谓的神界,是否真的如秦水伯所说,早已是一个徒有虚名,鱼肉百姓的存在。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他觉得燕楚七、秦水伯逆天行事,可就多了一分正义凛然,而非仅为一己霸权。
正好再过两日就是石村上缴石料木材之期,钵多罗打定注意,决定与村民一同前去,会会李靖。
这一天很快到来,钵多罗跟着村民天不亮就带着贡品,往山上的高地走去。
祭祀事关重大,村中不论老弱妇孺都在行中,又带着颇多的材料上山,大家都走得极为缓慢,走走停停,几乎快到晌午才走到山腰。
钵多罗看着累得脸色发白,头冒虚汗的村民,一路上紧皱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不敢多歇片刻,再走了整整一下午,众人终于疲惫不堪地到了山顶的祭祀之处。
原本,在祀词念完,众人跪拜下之后,战神的影像便会出现在空中,而后刮起一阵狂风,取走材料。
可奇怪的是,今天年迈的村长念了无数次祀词,都不见战神显灵,连一丝风吹草动都没有。
村民慌张起来,暗自揣测,是不是有人无意中冒犯天威,以致神明不再现身?
诵念祀词的老村长年岁已高,先前狼妖之事,又中了风,浑身瘫痪,此行都是由几个壮汉架着竹伐抬到山上,而后由人扶着诵念祀词。
他见战神始终没有现身,又听村民忐忑不安的猜测,当下便吓得六神无主,魂不附体。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石村,天要亡我戊国遗脉啊!”老村长悲怆地高呼道。
钵多罗正想上前询问出了何事,忽而狂风大作,原本还窃窃私语的村民,惊呼一声,人群一下便乱作一团。
那些摆在祭台四周的石料木材,瞬息被狂风刮走,转眼间祭台上便空空如也。
“哎呀!!!石料木材都不见了!”站在最前面的大汉,抬头见那阵怪风一过,所有的材料全部都像被吞进了风眼里,一下消失不见,大汉立刻惊慌地叫了起来。
“这……这风,不像战神来取祭品的风啊……”老村长显然也注意到了那阵怪风,面色惨白地说道。
不一会儿,风停了,四周又恢复一片宁静,所有的人都惊魂未定。
“完了……完了……贡品都被怪风刮走了,战神一定会降罪石村的……一定会的……”老村长面无人色地喃喃念道,瘦弱的身子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村长,村长你没事吧!”离得最近的大汉,见状去扶老村长。
“爷爷!”小来稚嫩的声音细细地惊叫一声,连忙跑上前去。
“这下麻烦了,贡品不见了,若是待会儿战神来取,怕是……我们石村真的要触怒天威。”小来的娘亲石二嫂走过来,忧心忡忡地道,说着伸手也去扶老村长,“爹,你是一村之主,可要保重身体。”
“完了……完了……”老村长目光涣散地不停低喃。
“爹,你别怕,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让战神不降罪石村的!”石二嫂定定说道,她是村长之女,较其他妇人更为聪慧、识得大体一些。
石二嫂之前一直恪守妇道,不多言村中之事,此刻见石村又即将大难临头,自己的老父亲经过一连串的打击,已有些心神溃散,而村中主事的本来就只有他的老父亲而已,其他男丁皆是武夫,做不得是大师,石二嫂不得已站了出来。
她见天有异象,祭祀用的材料全部被怪风刮走,想了想,转头看向钵多罗,似乎有些犹豫,下一刻却忽而一下跪在了钵多罗面前:“求行者救救石村!”
钵多罗一愣间,连忙抬手去扶石二嫂:“大嫂,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哪知妇人将所有气力都往下压,钵多罗如何也无法将她拉起。
石二嫂抬首,极为坚定地望着钵多罗,温婉的声音略微洪亮地说:“山间妇孺无知,不知行者真实来历,行者也不愿告知姓名。但见行者可仅凭一己之力,便驱走凶悍狼妖,想必定然是超脱凡尘的高人!求行者大发慈悲,再救我石村几十条人命!”
钵多罗目光微沉,他之前确实未告知众人自己的姓名,这几日相处下来,一直是以无名行者自称,石二嫂突然对他说这番话,钵多罗突然觉得,自己一直小看了这个略识文字的年轻寡妇。
“大嫂你起来再说。”钵多罗按着妇人的手臂,想将他拉起。
“娘,你跪着做什么?大哥哥叫你起来。”小来天真地问。
石二嫂不动声色地错开钵多罗的手,抚了抚小来的头,柔声道:“大哥哥现在是全村的一线生机,娘在求他救命。来,你也帮娘求求大哥哥。”说着,便将小来也拉着跪在了地上,又转头对周围不太了解情况的村民大声道,“大家听我说,贡品被怪风刮走,若战神来取贡品,我们石村无石料木材上缴,一定会触怒天威。到那时,天降灾祸,石村定会被神界弃之不理,犹如人间炼狱。现在只有行者可以救我们,大家都来求行者,请求他再次出手救我石村于水火之中。”
石二嫂说完,众人面面相觑,又见石二嫂神色凝重,不像是说说而已,片刻,竟真如妇人所言,全部朝着钵多罗跪倒了下来。
乞求的话语一时间此起彼伏,响彻山头,回音环绕山间。
钵多罗看着村民如同受了蛊惑一般,皆对着他不停跪拜,铁青的脸色除了无奈,看向石二嫂的目光更是多了一分复杂。
先是以髡相逼,再来以小来的求救做引,然而,便是这贡品的重责,到底是谁在导演这一幕幕,而他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偏生钵多罗明知可疑,其中有诈,却不得不为。
第九十三回
钵多罗受石村百姓重托,只得抱着天魔琴独自离去。
途中,他突然记起,自秦水伯与帝释天定下的三日之约,已然过去了不少时日,无渊间是否发生了何事,他一无所知。
这些日子与凡人厮混,清心寡欲地替亡者诵读经文,竟让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看这大地突然极为混浊,万物生灵都有些躁动不安,各种气息交错不定,暗流汹涌,钵多罗猜测,恐怕神界也已然插手了此事。
那么,战神李靖没有现身取走祭品,很有可能是因为自顾不暇,身陷无间渊边,或者正与燕楚七等人短兵相接也说不定。
至于那阵怪风,钵多罗就有些说不清了,不过是些石料木材,除了李靖,还有谁需要那些东西?
最后,他做了一番思量,终是决定先为石村追回那批贡品,并非他不想去龙渊或者无间渊探探情况,只因他知道,堑魔阀不可能轻易被破,庚炎也绝对不会因阿释拏迦有任何损伤。
无间渊上的堑魔阀是佛祖以得道时的佛骨舍利所筑,即使佛界的菩萨罗汉,也只可打开堑魔阀最上面的一层。
秦水伯明目张胆要帝释天去无间渊迎接孔雀的魔界大军,此刻深思,怕只为逼帝释天无回头之路可走,而并非孔雀在那三日后真的会重临凡间。
堑魔阀是一道坚固的墙,孔雀不能破墙,就永远妄想踏出无间深渊一步。
至于庚炎与阿释拏迦邪相,即使没有血缘之绊,钵多罗也相信庚炎是不会有事的。
没有理由,只是莫名的信任那个孤傲的男人一定不会输给阿释拏迦。
然而,钵多罗千算万算,却都算不到,会突然冒出个叫阖桑的神族公子,因为与人争风吃醋,奇迹般的斩断了堑魔阀的罡天锁位,倾泻的一半魔气,将距佛国最近的挲迦耶城吞噬殆尽,血染百里黄沙,一朝倾覆如恶鬼地狱。
当日在场的战神李靖与阿难和众罗汉,因担心堑魔阀的另一道锁扣被破,以致堑魔阀只剩最后一层金刚梵骨锁阵,便可给孔雀可乘之机。
因此,他们第一时间并未疏散就近的凡人,而是急于保住与罡天锁扣相对的另一道锁扣。
阿难与十八罗汉布阵接回罡天锁扣时,燕楚七和秦水伯突然出现,原本静观其变的帝释天,在秦水伯的唆使下,连同紧那罗王,与李靖大大出手。
好在战神李靖知晓堑魔阀的重要性,全力与帝释天相抗,而罪魁祸首黑帝的五公子阖桑,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模样。
最后,在战神以寡敌众,终有不支之时,是闻讯而来的大明神女清欢劝得阖桑出手,施于李靖援手,才不至阿难与十八罗汉中途破阵。
钵多罗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原来清欢与战神两小无猜,从小便两情相悦,定有婚约,而贵为黑帝最为疼爱的五公子阖桑,则因对清欢的迷恋,便棒打鸳鸯,事事从中作梗,才会导致如今的局面。
似乎那批木料也是阖桑不问自取,他拿走之后也并未作什么用处,只是随随便便地刮走扔在了一个地方,为此,差点伤及无辜的凡人。
至于他为何能打开罡天锁位,目前还无人知晓。
于是,阖桑加入斗法行列之后,无间渊边,刹时风云变色。
一边,李靖与阖桑不可大意的对付着判教的帝释天与紧那罗王。
另一边,阿难与众罗汉则全力补救堑魔阀出现的缺口。
那躁动不安的堑魔阀缝隙间,似乎能清晰地听到孔雀王压抑的低吼声,阴郁而沉重的怨气,好似天际滚滚而来的乌云,直直从头顶压来,几乎令人窒息毙命。
还未出来便是如此浓重的魔气与怨气,这若是真的出来了,还不搅得天下大乱。
待堑魔阀安定下来,阿难最后出手,以袈裟法袍裹住外泄的邪气,虽未使其一泄千里,荼炭生灵,却害得挲迦耶城血溅三百里。
此刻,钵多罗便是静静地立在这埋入黄沙的挲迦耶城上,大漠的风沙抚过他的面,吹动墨雪青丝,好似化成一樽木像,无声无息,不闻不动,只有一双深如清潭,凉如古月的眸子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万里黄沙。
他身后站着一个身着披风的男人,帽檐下的容貌极为丑陋,双目结着极厚的血疤,他的目光凝在钵多罗的侧颜上,毫无表情,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此人,正是化作人形的雪蟾精。
钵多罗循着那阵怪风留下的痕迹追了不久,便遇到了他,他如今所知道的一切,也尽是从雪蟾精脑海中残存的印象中所得知。
钵多罗虽默许雪蟾精留在石村,可石村的百姓对他并不好,钵多罗多数时候都在诵念往生咒,很少会去山林中看他。于是,留在那里的雪蟾精几乎成了村民发泄的对象,白日里只要有人路过,雪蟾精就会被人投以石子打骂。
如此持续了大概两三天的样子,雪蟾精在一天夜里突然不见了,若非石小来跑来告诉钵多罗,想必他还不知道雪蟾精已然离开。
只是,他并不知道,原来雪蟾精会离开石村,是因为嗅到了百里之外浓重的血腥味。
而后雪蟾精发现无间渊飘来一股浓厚的魔气,于是顺着魔气寻去,又才发现,那无间渊边早已守满了千军神兵与数千八部众子弟,他虽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去得不算早,却也看到了不少人,听到了不少对话。
因此当钵多罗离开石村的时候,雪蟾精找他,通过一指灵犀,将自己所见所闻传达给了钵多罗,也就有了钵多罗而今站在滚滚风沙漠上的一幕。
想不到一息之间,当初的香城,就这么轻易埋进了滚滚黄沙之中。
钵多罗抓紧一握黄沙,竟好似看到当日魔气入城的景象。
四处逃窜的百姓,瞬间枯萎的花田,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在一瞬间化作浓血与灰烬,只是半刻,挲迦耶城中的一切都只变成了绵亘数百里的血色盛宴。
那四处升起的冤魂散发出的冲天怨气还未全然成形,就被盘旋的在空中魔气全然吞噬。
而后,一阵风沙卷来,那铺满百里的血迹,便与风沙揉合镶嵌,不过一两日,就几乎再也找不到踪迹,被全然湮没黄沙之下。
钵多罗第一次看到如此残酷与真实的大屠杀,即使是黄沙中残存的记忆碎片,他也不忍再回想第二遍。
人来人往的街道,异国风情的楼宇,严肃偌大的丞相府,歌舞升平的明月阁,而今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甚至有些怀疑,那挲迦耶城中的数日,不过是自己的浮生一梦,因此梦醒后,连一丝存在的痕迹都找不到。
就如此立在黄沙上静思了许久,钵多罗几乎将其他的事都抛之脑后,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略带嘲讽的低沉声音生生拉回了他的思绪:“可有看够?”
钵多罗微微一愣,循声望去,竟见许久不见的庚炎立在不远处,一双若星汉深邃璀璨的眸子,正无喜无怒地望着他。
雪蟾精见到庚炎时,不动声色地贴向了钵多罗身边。
“这么久,你看到了什么?”威严淡漠的神尊缓缓朝着两人走来,卷着风沙的广袖负于身后,看起来就好似一樽活着的神像,笔直地挺立在黄沙之上。
钵多罗的目光又随之落到一片黄沙上,他闭了闭双目,轻轻深呼吸一下,嘴角扬起一抹凄切的弧度,竟比哭还难看。
目光一直紧锁钵多罗的庚炎,不由轻蹙起了眉头:“你笑得很难看。”
钵多罗却自顾低声地说:“我看到挲迦耶城的惨象,满地都是鲜红的血迹,直直延伸了几百里。”那语气就好似随时会被风沙吹散,略微有气无力,气若游丝。
“可这不是你的错,而你也终是又一次违背了你的诺言。”庚炎淡淡说道。
当日他猜到钵多罗定不会遵守承诺,终究还是会被人引出优罗钵界,因此对他当时给自己的承诺,至始至终都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于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将神珠交给钵多罗,目的只在于不论钵多罗到哪里,或是有任何人欲加害于他,云螭碧环原本的灯火所蕴含的巨大力量,都可保他平平安安。
不过,庚炎倒没想到,钵多罗虽然出界,却并未去无间渊。
急于引诱钵多罗离开自己的,除了阿释拏迦邪相,和燕楚七一行人,剩下的也就只有一直以来针对钵多罗的孔雀大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