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乎是沧海第一次如此自私,对于秦雀的死活全然不顾,甚至连将他们暴露的情种也并没有带在身上,就这般与庚炎匆匆忙忙买了辆马车,带了些简单的行李,漫无目的的奔走在凡尘的道路上,扬起一地风尘,只想着走到天涯。
沧海问庚炎,我们能逃走吗?
庚炎回答他,一定能。
他不曾问白泽神佛两界在这几年内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是他明白,即使邪魂没了噬魂夺壳的能力,想要完全瓦解燕楚七和秦水伯的势力,谈何容易。
阿释拏迦,是较于城府极深的秦水伯而言,更为危险的存在,连庚炎也奈他无何。
沧海在那几日里,曾问过白泽为何会知晓阿释拏迦邪相的存在,真的有一本所谓的手札记载着他存在的痕迹么?
白泽将那本手札交给了沧海,他翻开才发现,那本所谓的他亲手所写的手札,根本一个字也没有。
大珠寺那日,阿释拏迦欺骗了沧海。
没有什么所谓的手札,阿释拏迦所说的一切,只是为了迷惑沧海,只要他越混乱,越怀疑自己,所生出的情绪就越是会牵动他体内的母种。
白泽会知晓阿释拏迦的存在,完全只是因为他为了查找优昙钵华的来历,在龙渊边受了阿释拏迦的蛊惑,拿着一本无字天书招摇,从而引来了贪恋权力的燕楚七。
想不到啊,冥冥之中就好似自有注定,阿释拏迦总归还是找到了与外界接触的媒介,对于重临世间势在必得,慢慢悠悠的,却将每一步棋下在最为恰如其分的位置,连给人一丝怀疑的机会都没有。
沧海竟觉得,这一盘棋,即使到头来阿释拏迦不会赢,而他和庚炎从头却已经输了……
水盏敲击的乐声,含着水质的音调,空灵清幽,就好似浸在一汪清潭之中,沉淀了所有的思绪,沉静了所有的情绪。
连日赶了许久的路,中途几乎没有怎样停歇,这副凡人的身躯不仅沧海受不了,连庚炎也支持不下。
他们停在一条湖边,歇息补充体力,期间,沧海用着白泽还给他的玉箸敲击出了那支曾听过无数次的曲子。
思魂曲。
庚炎曾告诉过他曲子的名字,可是沧海不知道,他到底思念的是谁的魂魄?
是那个赐予他和阿释拏迦一切的人?
因为念念不忘,以致指尖所敲的曲子溢满了对那人的思念,甚至连名字也逃不过一个思字。
沧海想,当自己的前世焚于火中时,亲眼所见的庚炎一定是痛得锥心的,只是那时的他初识情字,所以在那之前从来不肯承认,他是在乎着一个人的。
到了后来,因为放不下,才会思念,也便有了这一曲思魂。
决定逃走时,沧海特意带着几只水盏,为的便是能在途中,闲暇时刻,敲奏思魂曲。
白泽当时将那只玉箸还给他,沧海就已经有这种想法了。
因为,虚耗的玉箸和曾经沧海在梦中见庚炎敲奏所执的那只,一模一样。
“你竟还记得这支曲子。”
两人坐在湖边,沧海刚敲完整整一曲,庚炎沉声说道。
沧海默默看着脚边的水盏,手指已然不知道该如何动弹了,坐在身边的庚炎自那句话后,便什么话也没说了,一股凝滞的气息在两人间蔓延开来,庚炎不说话,沧海也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沧海知道,庚炎怕是因为这曲思魂想到了什么。
皮肤上忽而有一点冰凉的触感,沧海倏尔回神,见手背上有一滴晶亮的水滴,很快,旁边的皮肤又落了一滴。
沧海抬起头来,好似茫然地望着天际,一动也不动,当终于看到一丝晶莹打了下来,他低声喃呢道:“下雨了。”
这样的季节,雨水真是频繁。
“走,进车里。”庚炎拉起失神的沧海,很快,两人躲进了车内。
沧海撩开车帘望出去,雨势竟瞬息渐大,就好似开闸一般,千里倾斜而下。
看着湖边那被雨水打得叮咚作响的水盏,沧海低声说着:“忘记了,水盏忘记拿回来了……”他忽而顿住,也不知在想什么,怔忡了好一会儿,低不可闻地细语道,“……也好,正好洗干净。”
庚炎与他不过一掌之隔,又怎会没听见沧海的喃呢,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心底微微有些明了。
车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狭小的马车内,外面是冰凉的雨,里面是一点一点变得闷热的气息。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雨势没有渐小的趋势,依旧不大不小的下着,只是将人困住,就好似故意为之,令人不得不放弃等待。
沧海放下撩着车帘的手,他收起目光,突然望向车内的另一人,竟发现那人正盯着自己,深沉的眼眸里,就好似染了浓墨的珠玉,一望进去,便被溺在其中,无法逃生。
“在想什么?”他听见庚炎低沉深厚的声音如此问自己,听不出具体的情绪,又好似含着什么话,沧海仔细去感受时,却只能感到车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垂下眼眸,沧海看着手中紧握不放的玉箸,明明想说什么,开口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的,可以忘记所有前尘,只珍惜着此时此刻。可是沧海高估了自己,当白泽将玉箸摆在他面前的时候,沧海的思绪就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胡乱飘荡了。
他想,如果庚炎不亲口告诉他,哪怕只是欺骗,就算他如何努力的忽视,那个结始终无法打开。
许久,听厌了窗外的雨声,沧海低垂着眼眸,缓慢地开口:“我在想,那支思魂曲真是难得的好听。”
庚炎不语,他只是盯着沧海低垂的眼帘,那细长的睫毛落下一层阴影,淡淡的扫在眼下,看不清那暖玉似的眼珠,更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你在意什么?”庚炎问,他想亲耳听到眼前的人说出来。
沧海抬起眼眸,在阴暗的马车里,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就像蒙上了一层夜幕,依旧浓墨重染,却只是怔怔的。
“庚炎,”他忽而叫住面前的男人,身子一倾,两只手缓缓揽上了男人的脖子,“要我么?”
庚炎身形微顿,他一手揽住沧海的腰肢,低沉地问:“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沧海垂头靠在他的肩上,“要我可以么?”再次低低的重复,温润的声音柔柔的,就好似隐约带着一丝羞怯,可仔细琢磨,又显得过于平静。
庚炎缓慢吐息着,湿热的气息撒在沧海的耳根:“你会逃。”他肯定地说。
“不会。”沧海摇了摇头,抬起头来,温柔的眼眸就好似潋滟着一汪秋水,与庚炎的视线交缠在一起,如何也揪扯不开。
庚炎揽着沧海的手收紧,车内的气温瞬息升温,闷得人皮肤上尽是细细的热汗。
他无声勾起唇角,那邪佞的弧度就好似火焰一般,灼热着沧海的知觉。
“告诉我,”庚炎拉近与沧海的距离,唇几乎点在怀中人的鼻尖,如此,就连彼此的呼吸也开始紧密的交缠,“你想问我什么?”
沧海已不知该如何思考,每一次面对如此邪魅的男人,那双深邃幽静如浩瀚星汉的眼眸,都会成为他的死穴,只要看了,沧海便会失去自我。
犹如此刻,像是受到蛊惑,沧海猛地吻住庚炎那张好看的唇,微睁的双眸,流波似水漾池面,那一丝丝情欲的色彩,缓慢地侵染着两个人每一寸皮肤,每一点神思。
庚炎一手扶住沧海的脖颈,将他平放在车上,整个人就好似巨大的阴影覆在沧海的头顶,那双紧盯着沧海的眸子,早已沉入深潭之水:“你想问我什么?”他再次询问,低沉融远的声音,微微沙哑,就好似磨着滚烫的沙石。
沧海望了他一会儿,忽而闭起眼眸,抬起一只苍白的手,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颈上的衣襟,半边瓷白而又圆润的肩头就这般露了出来,突出的锁骨和修长清瘦的脖颈,都那么煽情,每一次随着沧海的呼吸,一上一下的起伏都引诱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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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他忽而停住动作,似是在给两人喘息的时间,嘴唇压在沧海的耳边,低声喃呢道,“我爱你,”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只是你……”
沧海身子一僵,缓慢将脸埋进了庚炎的肩窝,沉闷地回道:“听到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你说出来,我就一定会信。
……
光线幽暗的马车内,在渐大的雨势中,隐隐传出摇动声和压低的喘息呻吟声,听着好似痛苦,又似是含着欢愉……
巫山雨大,鱼欢暖水。
第一百二十三回
那日雨中车内的深情纠缠,沧海终是得到了他想要的那三个字。无论是欺骗也好,暂时也好,只要庚炎亲口对他说,他便全心全意的相信。
马车依旧是漫无目的地奔走着,途中走走停停,路过好些小镇村舍,终是将紧随而来的白泽彻底甩掉了。
白镜入心,这面因机缘巧合而出现的神镜,似乎与沧海极为契合,冥冥中,便是因为白镜闪烁的余光,遮蔽了他和庚炎所有的气息,像是一道极为安全的屏障,不仅障住了母种的眼,也障住所有想要找到他们的人的眼。
那日湖边,意乱情迷之中,沧海意外的发现,庚炎的背部,竟有一道半臂长的伤疤。
曾经还未托生凡人的时候,在混沌里,几次与庚炎一同浸在水墨莲池,沧海是见过庚炎的背部的,毫无瑕疵,从未发现过那么显眼的伤痕。
所以,当那日沧海摸到他背上的伤疤时,十分震惊。
入凡尘以来,整整三年,即使也有过和庚炎同床而眠,可那时因为瞒着自己背部的伤,他和庚炎几乎从未赤诚相对。
在医庐他向庚炎坦白一切的夜里,情事十分沉重,至始至终两人的十指都紧紧相扣着,等到一切结束,醒来时,庚炎早已出门就诊,所以他也根本没碰过庚炎的背。
若非前几日的那场情事太过疯狂,沧海不知道自己还要过多久才能发现那道覆在庚炎背上的伤。
他问过庚炎,那伤是不是在凡界所受的,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曾经那个仲古天尊,有谁能在他身上留下那么深的痕迹。
意外的,庚炎却摇了摇头,他告诉沧海,他的那道伤他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但却是在混沌的时候莫名出现在背上。
他说,那时候他动用了加诸云螭碧环的神力,不仅使天地震动,自己也伤得不轻,因此回到混沌后整日浸在水墨莲池,只为尽快平定一切。
然而,某一天,他忽而感到背后如遭雷击,就好似一道霸道的诛神之力落在身上,等他缓过神来时,背后已出现了一道微微冒着青烟的伤口,即使在莲池的作用下慢慢愈合,却仍旧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疤痕。
沧海心中一动,他问庚炎,那时他可有在混沌?
庚炎驻眸看着他,似是望进了沧海的心底,片刻后,他回道,没有。
两人沉默下来,沧海俯在庚炎的肩头,忽而问,是不是你,为我挡了那道诛杀之力?
他不曾告诉过庚炎,那幅他所谓的画给丹禅子赔罪的画,其实是他在混沌偶得,根本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如果,那日被关于诛佛笼时,救他一命的画卷是因为身处混沌的庚炎代为受过,这也不难解释为何一幅普通的画卷能为他受过几乎一半的诛杀之力。
可是,真的是这样么?
庚炎对于那幅画,似乎毫无印象。
果然,庚炎听了他的假设,回道,我并没有预感到你会被关进诛佛笼,但是我隐约知道你当时的处境很危险。
也就是说,能这般及时的救他一命的,并非庚炎。
那又会是谁呢?
那幅画究竟是谁所作?
难道……混沌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庚炎推门进屋的时候,果然见沧海站在窗边,兀自出神。
他走过去,与沧海一同眺望几座屋檐重叠的街道,这间客房位于楼上清净一角,倒也十分惬意。
“想了几日都未想出头绪,看着有人眉头紧锁的模样,真是令人不快。”
沧海回头,在庚炎推门进来时,他就已经知道了。
“我听小二哥说,雁城是有名的山水之地,绿水青山,风景宜人,再过几日还有一个节日,我们多留几日可好?”他避开那话题,兴趣十足地询问庚炎。
“此次出行什物带得不多,倒是银两带得不少,也够你游玩个两三年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庚炎伸手轻揽在沧海的腰间,说得极为随意。
沧海略微一惊,他心知若是真要四处游玩个两三年,衣食住所的开销绝不是小数目,于是向庚炎问道:“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
在郓都,两人生活得极为简单,甚至算得上清贫。他虽是授棋先生,棋庐的学费却并不昂贵,因此才会有那么喜爱棋艺的学童拜入门下。
而庚炎在他的印象里,行医济世,即使为管宦世家诊病也未要过天价,又怎会无缘无故有那么多银两?
庚炎见沧海满脸疑惑,心底愉快,一时间觉得懵懂不知的沧海甚是可爱,他回身坐到桌前,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去尧山驱走疫兽的时候,曾发现过一个山洞?”
沧海闻言想去,记起确有此事,踱到桌边坐下:“记得,那山洞偌大,四面开阔,似是人为所凿,洞里有一处堆满了金银珠宝,当时猜测是山贼藏宝之处。”
庚炎勾唇笑了笑,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结论:“那山洞并非什么藏宝洞,其实是一座陵墓。”
“陵墓?”沧海意外地睁大双目,垂首思索起来,“若是真是陵墓,是何人的陵墓?器具之多,想必不是凡人。尧山本是妖邪之地,怎会有人将陵墓修于此处?”
“因为那陵墓的主人,本就是妖邪之人。”庚炎淡淡回道。
闻言,沧海有些明了了,若本就是妖邪之人的陵墓,那么修于妖邪之地,便也没什么不妥。
回想银两的问题,沧海略微奇怪地看着庚炎:“这么说,当时你拣了一件东西带走?”
他有点不太相信,难道变作凡人,庚炎知晓凡间银两的重要,以致在那时就未雨绸缪?
“不要这么奇怪地看着我,”庚炎瞥向沧海,见他目光尽是对自己贪财恋宝的评价,不由有些愠怒,他收起笑意,正色道,“我只是捡回了自己的衣扣。”
沧海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衣扣?”
沧海已是彻底糊涂了,庚炎也不等他问,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原来,尧山那座陵墓,是曾经搅得仙界动荡的一个妖王的。那个妖王由蛇妖修得不化妖身,本是一条美艳的赤练蛇,后来他恋慕仙界的一个散仙,为得那个散仙闹得天宫不得安宁,恰逢玉帝即位不久,为震慑群仙,便亲自将妖王打成重伤,并且抽出妖王的魂魄丢进了无间渊,让其生世不得入轮回投胎转世。
沧海不想玉帝如此绝情,竟连转生的机会都不给妖王,便觉得有些奇怪,多问了两句。
庚炎这才告诉他,玉帝得道之前名叫张坚,小字百忍,与那被妖王恋慕的散仙一同修仙。说来,两人是旧识,张坚对那散仙感情极为深厚。
奈何妖王横行霸道惯了,又自恃美貌无双,颜色绝代。有一次遇见散仙,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中大怒,为此,对那散仙做了不少荒唐事。张坚未成众仙之首时,就极为庇佑散仙,却不想他那般呵护的人儿竟会被一个下界的小小妖王作践,更是到了后来,害得散仙魂飞魄散,张坚哪能不怒?因此,一登上帝位,便绞杀了妖王,并将其魂魄投入无间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其实,妖王在与散仙相处的那段日子,是动了真情的,奈何散仙厌他惯了,又被同为男子的妖王屡屡压于身下,悖德丧伦,有违天道,无论妖王最后如何百般讨好,散仙都无动于衷。妖王也是个禁不起挑衅的人,最后使尽浑身解数虐待散仙,美其名曰,得不到爱,至少得到他的恨。等到张坚找到散仙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回天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