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怎么有这清闲来我昆仑山圃,真是有失远迎了。”西王母回身看向张坚,端丽的脸上是温淑的笑意。
张坚脚下的仙云散尽,他缓步走向前去,略微苦恼地抚着额角:“钵多罗的事至今还没有结果,凡界又起战事,自西方三界寂灭,这天地越来越不堪负重,我正头疼得紧。”
“你之前不是已经告诉江云个中要害?他愿意去三生石上寻回前世因果,十八颗佛珠除了江云和赤目子手上的,命格星君也已集齐剩下的全部,虽说转轮圣王还在妖界,但优昙钵华的转世施凡已经由摩诃不缚的诫僧护往善见城,安定在了大珠寺。赤目子的目的仍旧在于江云,江云一日不回,她便会闹得人间一日不得安宁,更何况她手中有三颗佛珠,还有江云现世的师兄弟,这几年来,不过是无聊的耍把戏而已,你又何必自寻烦恼,该来的时候到了,总会来。”西王母温婉说道,在蟠桃树下转过身来。
张坚神色微沉,显得有些无奈:“仲古天尊也失踪了数年,虽然以仙界时辰算来不过区区几日。他去过白云幻境之后,即使白镜上仙什么都不说,也应该已经猜到江云在何处,我只是不太明白,为何他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做。”
西王母走到他身前,神色如常,沉稳地低声说:“仲古天尊去白云幻境,应是为了试探白镜上仙。什么都不做,也许江云恢复记忆,本就合他心意。”她摇首叹息一声,收回目光,“毕竟,他与钵多罗之间的纠葛直到现在都未有个结果,几万年,又复几万年,如此下去,难道还要再来一个一万年。”
张坚抬手抚向头顶翠绿的蟠桃叶,神色沉重起来,他默了半晌,似是在想些什么,又好似在思索西王母的话,片刻,喃喃念道:“总觉得事情不像我们所知晓的这么简单,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西王母闻声,莞尔一笑,望向悠悠天际,意味深长地叹道:“自从异世大尊者来此世界,似乎便没有过平静的一天啊……”
第一百三十四回
据佛国史册所载,善见城大珠寺在梵沐三百三十七年,毁于钵多罗的花种。京复二十一年,由仓荑第九任国君开始以人力修复重建,期间历经千余年的时代与朝代更替,终于重现善见城往日的繁荣与生机。
至而今,善见城仍旧坐落在西方须弥宝山,城主是佛魔一体的孔雀大明王,虽从不见其真身,但能够重建须弥山与善见城,孔雀大明王功不可没。而万年前香火鼎盛的大珠寺,也在时光的消逝中,盛景重现人间。
八年前,江云与摩诃不缚失踪,之后一直寻不见两人的踪影,于是,优昙钵华的转世施凡,被摩诃不缚的四位戒僧,强行护送到了善见城大珠寺。几年来,施凡被困在大珠寺内,由寺内的僧人严加看守,几乎寸步难行,更别说回到东土寻找江云的下落。
“近日夜里,东方有红光闪烁,中原怕是有战事将起。”宋盈是以南越智王的身份入住大珠寺,与施凡不同的是,他可以自由活动,而施凡几乎难出大珠寺的寺门。
施凡蹙起眉头:“你身上的臭气越来越重了,此处是佛门清净地,我奉劝你最好早些离开此地。”他执着一本医书,目光并未从书中抬起。
宋盈扬起嘴角,散漫地笑了笑,径直坐到施凡面前:“这副躯壳已经达到极限,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怎么,你想置身事外?”
施凡抬眼看向他,片刻,又垂下继续翻看起手中的医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盈嗤笑一声:“不知道?那你应该知道,我很需要一副新鲜的躯壳。”
“天下之大,你可以重新去寻一具。”施凡温和地说,听不出具体的喜怒,显得有些随意。
宋盈收起笑意,目光顿时森冷起来:“别人的躯壳终究是别人的,用不了三年五载就会彻底腐烂,但是你不同,你的,就是我的。”
施凡放下手中的医书,抬眸看向宋盈,嘴角温润的笑意看起来人畜无害:“施凡乃一介凡人,只是颇读了几本医书,会治些疑难杂症罢了,恐怕身体并非有什么妙处,能够让智王寄体而不腐烂。”
宋盈猛然站立起来,一拂衣袖:“你少跟我装模作样,能不能够你心里最清楚!”
施凡不语,神色依旧从容淡然。
宋盈回身,冷笑着注视眼前一脸温和平静的男子:“优昙钵华,别忘了,是你将我造出来的,我所做的一切,所学的模样,都是你的愿望。怎么,你想过河拆桥?”
施凡回望他的目光,温润的笑意淡了几分,他极为冷静地说:“可是,我从未希望钵多罗受到伤害,你虽是我的心魔,但是,你体内有另一个人对钵多罗的恨意。所以,你不是我。”
宋盈听到他承认自己的身份,原本阴鸷的目光柔和了几分:“但是你无法逃避,我的一半就是你,即使另一半是那个窃取女娲神力的无能之辈,但是你的意愿占着主导地位。这一切,你都无法否认。”
“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帮你。”施凡肯定地打断他。
宋盈忽而笑了起来:“我并不需要你帮,我只是拿回我应有的。你不是很讨厌佛门的一切么?为何又老是装出一副圣人模样。你看看我,难道我这个样子不是你最渴求的?有着强大的力量和自信,可以永远的束缚住钵多罗。他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仲古天尊没有资格拥有他,只有我们,才应该与钵多罗在一起。”
同属灰土之地,时空不明之方。
施凡默了半晌,轻叹了一声,他摇首道:“就算你将仲古天尊模仿得惟妙惟肖,将燕楚七的女娲之力发挥到极致,钵多罗都不会喜欢,我也不会把身体交给你,你死心吧,宋盈。”
宋盈微微眯起双目:“凡事不要说得太过,你现在这个样子,即使记忆觉醒了,却没有一丝力量,你拿什么跟仲古天尊争。更何况,优昙钵华的宿星转轮圣王摩诃不缚,和钵多罗还有着理不清的关系。这两个人,在三万年前,就比你与钵多罗有着更深的牵扯,没有我,你注定会失败。”
“是吗?”施凡低声反问,又好似在问自己,目光有一瞬间的涣散,他看向自信满满的宋盈,即使一身尸臭,外表却仍旧光鲜。
宋盈笑道:“你不记得了?当初你开始有自己的意识,就是凭着我这副性子,靠着阿释拏迦邪相创出的水墨世界,与钵多罗泛舟对饮,玩乐山水,他可一点都没有起疑心呢。”
施凡当然不会忘记,那是他初生心魔的时候,因神思处于游离状态,又牵挂着钵多罗,在钵多罗与乾达婆王去往须弥山的途中,受到阿释拏迦的蛊惑,因此多次化作仲古天尊的模样,出现在钵多罗的梦境之中,与他在一片芦苇淀中,泛舟对饮,并肩游历墨色山水,犹如遍及天涯海角。
那是他最为忐忑,也是藏得最为深刻的秘密。
虽然最后被当时的年轻道人游素拆穿,可钵多罗一直以为,是阿释拏迦在梦中与他相会。
施凡闭上双目,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嘴角温润的笑意浅得几乎快要看不清楚。
“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宋盈目光微沉,玩世不恭地微笑有一瞬间的阴冷,他顿了一下,终是挑眉撂下了一句话:“不论你如何逃避,我一定要拿回自己的身体。”语毕,拂袖而去。
宋盈知晓自己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再找不到新的躯壳,他将又变作游离的魂体,很有可能被其他妖魔鬼怪吞噬。
想当初,郁郁而终的燕楚七,就是因为魂魄中对于钵多罗的怨恨久久不散,以致不肯轮回九泉,后来连同着女娲神力,被他所吞噬融合。
他不想做第二个燕楚七,当然,也不想做手无缚鸡之力的优昙钵华。所以,他要得到他原本的躯体。只要能够回到原本的躯体,他就可以永远不再为躯壳腐烂而烦恼,甚至吞噬另一半的优昙钵华,成为主导,变成另一个优昙钵华。
苏频陀看着宋盈离开了施凡的屋子,紧皱的眉宇没有一刻松弛。他是舍戒僧,无憎无爱,周正严苛,但此刻的脸上,却出现如此明显的情绪色彩。
“这样不是办法,他身上的尸臭,几乎快要盖住大珠寺的祥云宝气。”弗罗伐忧心忡忡道,此人亦是摩诃不缚的四戒僧之一,情感细腻,多愁善感,是谓悲戒僧。
苏频陀转身离开树下,略微刻板的声音低沉而又沉稳:“我明白。可是,他是优昙钵华的心魔,如果贸然取他性命,定然会使得施公子与他一同神形俱灭。更何况,他身上有着心魔之力和女娲神力,我们现下正处小五衰之际,根本无法与他正面冲突。唯一能够期盼的,只能是婆揭多和摩那提能够早日将圣王带回,等找到钵多罗的转世江云以后,尽早催得火凤锤炼,花开佛现,心魔自然可消。”说着,他转而闭了闭双目,很轻地叹息了一声,“妖界的事本非圣王的责任,他不应该留在那里。”
自从佛门不开以来,佛法虽仍旧受着世间的鼎盛香火,但是佛子们早已香火不进,五衰渐现。如果再没有新的佛光醍醐灌顶,恐怕,仅仅靠着沉眠不醒的孔雀大明王的力量,须弥山的梵音又将再次销声匿迹。
所谓天人五衰,首先有小五衰之状,一来,净法之地曼妙天乐不再扬起。二来,身上自然所发的光芒会逐渐褪散。三来,洗浴的水会沾在天人滑腻的凝脂之上,无法垂落。四来,心中对妙欲之境起了恋恋不舍之意,以及原本无碍的天眼会受到影响,无法像以前一样普照大千世界。若等到大五衰现,将是寿命终结之日。
“现下应该怎么办?”紧随身后的弗罗伐问。
苏频陀想了想,回首望向施凡的屋舍:“这次我亲自去妖界寻找圣王,竭力劝服他随我们回来。”
弗罗伐张了张嘴,本想问他如何去劝,先后而去的婆揭多与摩那提到如今都没有成功,再加上他苏频陀,圣王就真的会回来么?
然而,弗罗伐终是没有问,因为他知道,其实苏频陀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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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界,北部。
“小白!那贱人的花又开了!”身着火红衣袍的少年一下冲进屋内,高呼的声音里盛满了火焰似的怒意,犹如要毁灭一切。
儒雅的白泽从桌前抬起头来,虽是书生的装扮,可此刻紧锁的眉头里,含着血气沸腾的刚毅与深沉:“开在什么地方?摩诃不缚没有前去处理?”这些年来,他想出无数办法应对出现的越来越多的变异尸人,虽然大多数都被镇压下来,可是他仍旧找不到一劳永逸的办法一绝后患。
一想到现在不过只是个开始,等到那些尸人变异得更为成熟,妖界将重蹈万年前的覆辙,白泽就觉得浑身发冷。
钵多罗的花在前几天居然陆续绽放,生死存亡的关头,无疑是雪上加霜,对妖界而言是更为沉重的打击。
谁都知道,钵多罗之花是复仇之花,绽放在何处,何处就会归于永寂。
神魔二界,就是最好的例子。
“摩诃不缚去了又怎么样!那个贱人种下的花苗,突然之间全部疯狂的生长起来,只靠摩诃不缚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全部压制!”虚耗面目扭曲地对白泽说,撑在桌上的手背,青筋凸跳,“贱人……他沉不住气了……哈!终于想要毁了妖界……”每一句话都是深刻的恨意。
原本以为只要摩诃不缚在,钵多罗花不会绽放得那么快,可显然他们都想错了,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钵多罗花的绽放……
白泽沉默了一会儿,他倏尔转头静静望向窗外,看着妖界的阴沉的天空,温雅的眸子一阵失神,许久,低喃道:“他……快回来了?”
白泽的声音并不太,但离得近的虚耗听得清清楚楚,他的脸几乎瞬时狰狞得犹如厉鬼,紧抓着桌角的手,像是立刻要将其捏得粉碎。
他抽动着嘴角阴阳怪气地笑了几下,吐出的气息含着深深的怨毒,音调变得怪异地低声说道:“……正好啊,我正想找他,贱人……我一定要让他生不如死……”
白泽蹙起眉头,他回头看向满目皆是嗜血光芒的虚耗,想要劝他什么,或是喝止他,可是白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如果有用,经过这么多年,虚耗就不应该再露出现在的表情。
无声轻叹。
所有的事,真的快要到终点了么?
第一百三十五回
阿难伸手,天际无声飘落的雨丝,有几缕静静地垂到他的掌心,墨渍晕开,一掌乌黑。
这几日来,混沌里一直不停地下雨着,虽并非瓢泼倾盆,可淅淅沥沥的,好似永远都不会停歇。
阿难走在小径上,头顶是一把水墨画做的油纸伞为他遮风挡雨,脚边四处都是枯死的花丛和蜂蝶。他突然顿住,静静俯身下去,油纸伞立刻随着他的动作一起低了低。
阿难的目光平和,清淡得就像是一平如镜的深潭,令人望不进眼底,也惊不起涟漪。
他的面前是一只不知死去多时的麻雀,虽是水墨画做的,可那翻挺的肚皮,两只蜷缩的小小爪子,都像是真的一般,使人分不清是墨化作的精灵,还是精灵融成了墨。伸手碰去,那早已没了生命的小麻雀,立刻在阿难的指尖化成了一滩墨污,他愣了一下,收回手,指尖是淡淡的乌黑。
自从开始下雨,混沌里的生灵,不论花草,抑或飞禽,莫名死的死,伤的伤,即便白镜上仙当时救了下来,不多久,会发现那精心照料的仍旧会变成一具小小的尸体或者枯枝,总之是毫无生机。
阿难明显感到混沌的异样,这几日他很少见到白镜上仙,他想,恐怕到现在白镜上仙还没有查出这一切变故的缘由,不然,不会这么平静,犹如暴雨前夕。
默默起身,头顶的油纸伞也随之升了升,阿难继续朝前走去,刚走出一步,四周的景象就从小小幽径变成了一条不深不浅的水湾。
他的脚下是埋在水里的石墩,水湾两岸并没有搭建木桥,只有几块大大的石墩从一处岸边连接到另一边,不远处转动的水车,有条不紊的响声依旧平静。水面上躺着的圆圆莲叶,和开着的几朵睡莲,若是前些日子来瞧定然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景象,如今却只能看到一片枯败与死灰,偶尔还能看见几尾锦鲤,翻着雪白的肚皮,僵硬地弯曲着尾巴,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水面上。
阿难垂目轻叹了一声,低念了一句佛号,随后踩着几块石墩朝着岸边走去,远远望去,这个一身清淡的和尚,犹如踏水而行,仿佛水中青莲。
上了岸以后,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幻,这一次,他终于看到白镜上仙,那个月白的模糊人影,正立在混沌中的水墨梨树下,低头看着树边的那个大木墩。那木墩里有着一汪很浅的清水,阿难初来此地时,曾打量过几番,后来白镜上仙告诉他,那木墩里的水面,映照着白镜的镜相,森罗万千,是世间百态所现。
“白镜上仙。”阿难走过去,脚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月白人影直起身子,侧头看过来:“阿难尊者。”他的声音很低沉,也很冷淡,面上的轮廓也极为模糊,看不清具体的模样。若是他不说,又有何人会知晓,所谓的白镜上仙,生前其实是一代佳人,琼姿花貌,皎若秋月,虽而今名作氲出,实则是燕楚七与帝释天当初的魔障,凡人女子云楚。
然而知晓这一切的,这世上,除了赐予他新生的妙生尊者钵多罗,便是后来封他上仙之名的仲古天尊了。自此,世上再无女子云楚,而多了一个上古神镜的仙人,白镜上仙氲出。
“这梨树……怎么好似,枯萎了……”阿难仰头看着那株混沌里最为独特的水墨梨树,见常年盛放不败的梨枝上,梨花已落得几乎没剩下多少,脚下满是一地的墨渍,他感到很惊奇。